第3章 首辅之死03

青州。

那当真是个很远的地方了。十五年前,崔首辅将她与殷榛从灭门之灾中救出来后,便将她二人安置在青州的一户人家里。回到京城以前,她在那儿长大,扮作男子入学堂、认字读书。

可面前这女孩,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殷榕面露窘色,两腮发烫,“这位姑娘,怪本官记性不好,我们……见过吗?”

“你不记得我了吗?”曲小菱笑弯了眼,“我父亲在云湾县衙门当仵作,我哥还同你在一个学堂读过书。他被诬告谋害董捕快时,是你替他鸣了冤。”

殷榕恍惚了一会,刚从记忆中捉到一片往事的影子,曲小菱又继续道,话到末尾,竟已经哽咽了:“前些天,我家人都死在火灾中,我无处可去,想来京城碰碰运气。我以为我学了仵作本领,能在这儿谋个差事,可他们认出我是个女子,说什么都不肯收我。我早听闻你科举中榜,便守在大理寺前,只想过了年关,就能等到你。”

“好端端的,怎么来的火灾?”殷榕问她。

曲小菱道:“我料想其中定有蹊跷,可我人微言轻,又没有证据,衙门只认可是意外,根本不受理。”

“怎么会……”殷榕喃喃地说,转而问,“听闻青州连年大荒,你近些年过得还好吗?”

曲小菱说:“一点儿也不好,衙门上下沆瀣一气,变着法儿地欺上瞒下,饿死了那么多人,竟然连个说法都没有。梁大人,我当真无家可归了,您方才不是在找仵作么?我能帮你给崔首辅验尸,我还略懂些医理,您留我在身边,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殷榕无可奈何地说,“真是胡闹,你怎么就没想过,要是被旁人发现你偷听墙角怎么办?”

“你们就在大理寺外头,还不准人听了吗?”曲小菱道,“再说,你不是没发现我么。”

殷榕沉吟片刻,道:“京城不比青州,你要跟我做事,日后还得警醒一些。”

曲小菱验完尸出来,天业已蒙蒙亮了。内室里光线昏沉,她一壁端着烛台,一壁将皮囊搁在地上,手中攥着页记录纸,道:“首辅是毒发身亡不假,嘴唇干裂,齿龈青黑,应当是服用大量鼠莽草所致。但是二位大人,我可否冒昧一问,首辅卧床这些时候,可出现过心悸失眠、呕吐腹泻之状?”

崔琅之思索片刻,皱着眉道:“是曾有过,家父已有数月食不下咽,精神不振。御医道风痹入体,只能静养。”

曲小菱道:“那便是了。您告诉我首辅是当着你的面前去的,我猜想可能并非急性中毒,就多留意了些。首辅关节僵硬肿大,足底龟裂,毒素显然不是一朝一夕积累。而且——”

她迟疑一息,“而且鼠莽草慢性中毒的病症,与风痹尤其类似。但事关崔首辅,我不敢妄加猜测。”

崔琅之道:“千真万确?”

听出他话中几分急切与怀疑,曲小菱恼火地答道:“我在京城没有其他容身之地,全仰仗梁大人收留,好好做事都来不及,骗你干什么。如果要进一步验证,需要解剖首辅的尸体,但惟恐对逝者不敬,只用热酒验了足垢,但即使是这样,也差不离了。”

殷榕面色倏地凝重下来,沉声说:“首辅所用的药房、药材,都是御医所供,负责熬药端药的侍女,也多在崔府中服侍多年,谁能一连几个月给首辅用毒,还让旁人都浑然不觉?”

“若有人刻意调换药材,首辅怎会察觉不出异样?”曲小菱环看了一圈,才惋惜地补充道,“他中毒日子太久,我不能判断他原本病得有多重,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无妨。”殷榕微微垂眸,“我们知晓了,多谢曲姑娘。崔首辅的事,本官自会禀明圣上。”

曲小菱道:“那我便先告退了,有其他事,再唤我就好。”

多日积累下来的疲倦,教殷榕头脑昏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然而她思绪的某一部分,却吊诡地清晰起来:

她最初认为,行凶者必然在这几次的宾客当中,可崔首辅是慢性中毒而死,那牵涉到的范围,便大大不同了。行凶者能携带鼠莽草自由出入崔府,还有机会将毒下进首辅每日服用的药物中,问题必然出在崔府内部。然而如若不是受人指使,谁敢谋害当朝首辅呢?

殷榕茫然地凝视四方柜上一盏油灯,光芒像是漂在水里,摇摇晃晃,看不仔细。她阖上双眸,为她心中适才泛起的、几近于无的庆幸感到可耻。

下毒的不会是时衡止。

殷榕说不清楚她心中是什么滋味。

她将她温热的手掌覆盖在左胸口前,她的心脏沉闷而局促地跳动,无法平息。在恍惚之间,往事一幕又一幕掠过脑海。

她是罪臣之后,一个早就不该活在世界上的人,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牵系在她身上的不止她自己的命运,还有阿榛、崔琅之、于她有大恩的首辅。私心私情,一旦起心动念,就有失控的可能。

喜欢的人能与自己相濡以沫、彼此扶持倒还好,她偏偏看上的是他们的政敌。

崔党衰微,时党如日中天,迟早沦为你死我活的境地,她居然还在期盼她与时衡止有一丝转圜之机。

当真可笑。

更可笑的是她对他的心思。她本以为她不过是喜爱他清正克己的表象,撕下那层君子的皮囊,虚伪的、残忍的时衡止什么也算不上。自时衡止调离刑部,他们鲜少再有交集。可方才大理寺与时衡止一遇,陈旧的痛楚忽然自心口翻涌而来,逼迫她看到她不敢直视的现实。

她从不曾放下。

她恨时衡止怎么不能就是她初见他时那个样子。

殷榕方入仕时,雍州遭遇水灾,时衡止奉命前往赈灾,原本随行的笔吏忽然害了大病,都察院临时遣她去顶上。

水患尚未退去,疫病四起,钦差方到,地方官称赈灾粮已分发完毕,可四处仍然饥民遍地。抄写文书时,殷榕在账面数字与记录中发现了古怪。

如果她没有猜错,仓内应当还有余粮。殷榕本打算去一探究竟,却被衙役拦在了粮仓外头。她只好拿了粮册副本,去民间一一比对。

几位老妇无米下锅数日,名册上的名字却早已划去;赈灾粮本应按人丁发放,许多庄子上却还以户为基准……她抄录下她的所见所闻,一并交给了时衡止,忐忑地等他答复。

时衡止循循善诱地问,仿佛只是好奇:“赈灾粮供应紧缺,总有百姓分不上。那些粮食进了谁的口袋,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过一介笔吏,不怕为此得罪了我么。”

“下官幼年长于云湾县,此地偏远,常有灾荒,知道民生艰苦。账面或真或假,到处的灾民总不会是假的。”殷榕咬了咬唇,“时大人再给我两日,我定能找到证据——”

时衡止抬手打断,“犯不着这么麻烦。”

他将殷榕上交的册子放入屉中,道:“你一人之力,终归蚍蜉难以撼树,还容易惹祸上身。此等戏弄朝廷、轻慢人命之事,本官不会不管。你先下去吧。”

时衡止果然言出必行。救济粮虽有短缺之处,最终都到了百姓手里。他下令当众处死几位贪污的官员,百姓无不拍掌称快。彼时殷榕觉得他磊落而狠绝,后来见过他如何对待败落的政敌,再忆起那些官员死状如何凄惨,殷榕反倒平添了几分心惊胆战。

她不该为他而动摇。

翌日,雪已停歇,晴光朗照。殷榕递了请见皇帝的手本,事关先任首辅,她竟当日下午就见到了皇帝。

她决心先捺下曲小菱的发现,只拣了大理寺仵作的话说,“今日深夜,我请大理寺仵作替首辅验尸,验尸单现下应已在刑部,皇上,首辅并非病故,而是中毒而死。”

御座上的徐行俭散漫地睨了殷榕一眼,故作痛惜地说:“竟有此等胆大包天之人,胆敢戕害当朝首辅。真凶是何人,梁卿有想法了么?”

“此事疑点颇多,臣不敢妄言,恳请陛下下令彻查此事。”殷榕道。

徐行俭正要应答,珠帘之后滚出两声轻咳,后边伸出只染过蔻丹的手,在木案上轻敲了一下,他当即噤了声。帘后的女声悠悠传来,空灵却威严,好似磬音绕梁:“事关首辅之死,不容轻忽怠慢,但也切忌冒进。将近年关,京中官员多在休沐,又兼永嘉公主不日将要返京,贸然查案,恐怕人手不足,反而容易生乱。为今之计,当静观其变,方不失稳妥。”

殷榕沉默。

一道锐利的视线从帘后落到她身上,教她如芒在背。

徐行俭忙不迭点起头来,煞有介事地说:“母后所言甚是。待永嘉公主安定下来,归省的官员回京,再议此事,如何?”

这分明是要就此罢休的意思。

帘后坐的是当今的太后时氏。徐行俭少时沉溺玩乐,每逢上朝,都有太后垂帘听政,如今他年过二十五,轻浮散漫、暴躁任性的性子从未改过。数年以前,尚有群臣上谏请陛下亲政,可时党势大,那些声音不知缘由地销声匿迹了。

可一日不查,变数就更多一分。证据可以销毁,可以伪造,等到首辅尸首入殓,曲小菱的验尸单便难以证明真伪。殷榕一阵心焦,只能勉力佯装沉静,“臣遵旨,只是迟则生变,臣恐怕……”

“哀家说过年后再议,”时太后平淡的话音中骤生几分冷厉,“那便是年后再议。梁寺丞,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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