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公主徐云镜回京当日,霜雪初霁,晴光朗照。时至辰时,城门大开,迎驾的朝臣分列于道路两侧,彩绫布道,公主的仪仗自驿站行向城中。不远处旌旗飘动,金鼓齐鸣,殷榕与数名中下品官员并肩而立。等了许久,她脖颈都有些酸痛,她忍不住抻了抻肩膀,余光朝仪仗的方向瞥去。与此同时,讶异的窃窃私语声被风吹进她的耳朵,可它们转瞬即逝,听不仔细。
殷榕立时就知道了那种四下蔓延的惊异来源于何处。
队伍中没有徐云镜理应乘坐的翟轿,一匹步伐稳健的枣红马行于护驾的仪仗步队之首,上面坐着身披霞帔的永嘉公主。她目不斜视,平望前方,额前步摇有规律地晃动着,神情平静之余,还能看出几分傲慢。步队逐渐向前,迎驾的百官随之前行,殷榕被裹挟其中,公主的身形也渐行渐远,她心中的讶异却久久未散。
礼部为徐云镜安置的翟轿昨日已送往驿站,她怎会临时起意,改为策马而行呢?
可时机没有容她细想。
一匹护驾马忽地侧蹄惊乱,一片肃穆静寂之中,它的长嘶尤为刺耳。驭手来不及反应,竟然任由它挣脱缰绳,直奔徐云镜而去。
车队哗然。
仿佛受某种直觉驱使,殷榕纵身扑上前去,徐云镜在此时猛地调转马头,灵巧地避开横冲直撞的马,看着殷榕推开她身侧闪避不及的女使。
那女使显然也骇得不轻,眼睁睁看着护驾马直冲过来,吓得动也不动,被殷榕狠劲推开,趔趄着跌坐在旁,才如梦方醒。马匹却直直冲向了殷榕,撞得她翻倒在地,她的胳膊痛得几乎失去知觉,叫她只能死死咬住嘴唇,蜷缩在地,动弹不得。
痛得这样厉害,应当是脱臼了。
殷榕冷汗涔涔地睁开眼,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是徐云镜跃下马背,厉声道:“还不快请御医?”
*
徐云镜抵达韦府,已是当日申时。
侍女先引她见过大理寺卿韦铉,才带她往韦令绮所在的水榭去。韦府嫡女一身罗裙,亭亭立于长廊之下,见到徐云镜,先是恭敬柔婉地一拜:“臣女叩见公主殿下。”
徐云镜哑然失笑,扶住她的双臂,道:“起来罢,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见外呢?”
她启蒙之时,韦令绮便是她的伴读。她与宫中的先生读过多少天书,韦令绮就与她同起居了多少日子。守孝期间,除却与太后、皇帝的例行问安,徐云镜只与韦令绮有过书信往来,韦令绮于她而言,早已不啻于少时伴读。
徐云镜年幼丧母,不过三年,先帝便册立时氏为新后,对她的感情日渐淡薄,后来外祖父母相继而去,远赴云州多年,她在京中仍然挂念的、信得过的,也就仅有韦令绮这一闺中密友了。
韦令绮登时羞赧地笑道:“多年未见,我只怕你同我生分了。”
徐云镜叹息道:“怎么会呢?京城中这么多人,我只信你真心待我好。今日只是马匹失足,谁知道来日还会发生什么。你有所不知,出了这样大的事,刚刚在含光殿中,太后可半点儿不意外。她早便料到我会出事,如今朝堂之上,尽是她的人,她才如此有恃无恐。”
韦令绮道:“可大庭广众之下,她总不至于要害你罢?”
徐云镜皱眉,“回京第一日就失足跌下马,恐怕不用到明天,我就成京中一桩笑料了。何况策马进城,是我自作主张,保不齐有人要借题发挥。对了,救下阿练的那个男子如何了?”
韦令绮想了想,道:“估摸着时辰,也该醒了。你说巧不巧,他名梁昭,还是大理寺的人。”
徐云镜来了点兴致,“他和你父亲认识么?”
韦令绮道:“认识归认识,可我父亲一点也不喜欢他。你知道么,他是被崔敬和一手提拔上来的,崔敬和去世是深夜,那时大理寺早已该落锁,他非得调个仵作到崔府去,守卫不允,还是时衡止替他解了围。”
徐云镜讶然一瞬,转而轻笑道:“又是崔敬和,又是时衡止,两边讨好,可如今崔敬和既倒,时太后又只信得过自家人,这梁昭倒真是会巴结人。就是不知道今天这一出,他又存了什么心思。”
韦令绮摇头,“他同时衡止不甚熟识,应当只是崔首辅的人。”
徐云镜扬眉,“当真?”
韦令绮的语气中带上几分犹疑:“如今崔党倒台,崔家满门,还能在朝中立足的,仅有崔琅之一人,他倒更成了众矢之的了。”
徐云镜笑问:“你怎么突然提起他。两年前才从你的信里知道这个名字,还没来得及见他一见。你出身贵重,才华卓绝,我见过的人中,还没有谁让我觉得配得上你。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君子如玉,让你这样惦记。你既然担心他,叫你父亲把他收入麾下,岂不正好?”
韦令绮道,话间有些失神:“他刚刚失了生父,性子又淡,恐怕没有这个心思。”
徐云镜一瞥站在她身侧的韦令绮,声音陡然凌厉了几分,“崔敬和那样的懦夫,死便死了。若崔琅之真的那样不识好歹,你的喜爱只是给你徒增伤心。况且,你尚且不知道他的心意,就认为他会拒绝,到时你错过了他,又要来同我诉苦。你自己无所谓,我可舍不得看你这样委屈!”
韦令绮回过神来,急忙道:“我怎么会!你为我打算这么多,那你自己呢?你今日弃翟轿不用,分明是明目张胆与时太后作对。如今连陛下都对她唯命是从,你当真要与她为敌么?”
徐云镜道:“若她把持朝政,是因为陛下鲁钝,诸事不得不由她作主,她也倾其心力,倒也罢了。可她干的尽是党同伐异、戕害无辜的勾当。我的外祖父虽然已去,但京中毕竟还有仰仗他的人。既然如此,我难道要任她坐大吗?”
韦令绮轻柔地拢住徐云镜的手,细声说:“我实在担忧你的安危,才问你这些。明日是你的洗尘宴,京中百官都会到访,你随性惯了,到时你又要辛苦一番。我们不如到屋内坐坐,好生休息一下。”
“也正好。”徐云镜反握住韦令绮的手,与她徐徐向长廊尽头走去,“让我见见那位崔大人,还有那个梁昭,我也想会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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