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便是永嘉公主的洗尘宴。
设宴之地,在禁宫东南角的华清殿。此处多植花草、筑水榭,殿中陈设雅致非常。坐席被屏风分作两个区域,外庭为男席,朝臣、皇亲多在此处;后宫妃嫔、世家女眷、命妇则都在内厅的女席落座。庭中中轴设有歌舞,诸人皆可观赏。
上首坐的是当今圣上与太后,男女席本不互通,但徐云镜正与大理寺卿韦铉叙旧,兴致正高,二人并未出声阻拦。
殷榕坐在席位的最末端,她品阶不高,官级再比她低的,就没有资格出席徐云镜的洗尘宴了。
殷榕酒量不佳,幸而不幸的是,她昨日救下公主的随侍,现下还缠着夹骨木,倒也没有同僚不识趣地劝她饮酒。只是这样的场合,酒过三巡,四下走动也是常事。不必饮酒,却不意味着她能免受应酬之苦。
她不擅与人虚与委蛇,纵有攀谈,也只是客套几句。崔琅之却比她忙上许多,等到二人在一处聚首,他的面颊已是微红。
殷榕便问:“谁灌你酒了?”
崔琅之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她的伤臂,道:“我无碍。你的伤如何?”
殷榕道:“今日已经好些了,御医说夹骨木两月之后方可取下,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误事。”
崔琅之方要开口应答,背后环佩声渐近,不待他二人回身望去,徐云镜的声音便悠悠传来:“你就是梁昭么?”
绛紫色罗裙不疾不徐停在面前,殷榕不由一惊,立时恭谨下拜:“下官梁昭,见过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崔琅之也行礼问安,徐云镜却只是端详了殷榕几眼,说:“起来吧。”
她起了身来,才发觉徐云镜身侧还有一位女子随行,是韦铉的女儿韦令绮。韦令绮倒一眼也不曾分给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崔琅之。她从前不曾与这位闺秀往来,此刻近观,只觉她面貌秀气柔婉,眉眼之间笼着似有若无的愁绪,与明艳矜傲的徐云镜迥然不同。至于她望向崔琅之时眼神中的一丝羞怯,并不明显,可绝对不会叫人忽略。
那是阿榛看崔琅之的眼神。
殷榕心下了然,听徐云镜继续道:“昨日回宫之后,须得立时去拜谒母后,实在忙得抽不开身,等到本宫闲下来,京城已宵禁了,才没能去探望梁大人。是本宫的不是,本宫府上还有些补品,今日会叫人一并送到大人家中,多谢你昨日救下本宫的侍女。”
殷榕道:“殿下言重,保护殿下玉体,本为下官分内之事,况且此伤旬日可愈,怎敢劳烦公主挂念。”
徐云镜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儿,犀利地说:“本宫读过那么多年的书,怎么不知道,两个月也能被称作‘旬日’呢?”
殷榕窘迫地噎了一下,徐云镜却似乎不打算再为难她,而是打量起她身侧的崔琅之,口气竟然颇为挑剔:“你是崔琅之。”
崔琅之振袖一揖,平和道,“微臣都察院琅之,恭聆殿下训示。”
“昔年皇兄冲龄就傅,幸有崔首辅执经授业,耳提面命,诲人不倦。如今皇兄能在朝中独当一面,本宫想来,崔首辅的儿子也当是惊才绝艳之人,如今一见,果然如此。”徐云镜分明在笑,可话中却隐含几分讥诮,“本宫离京多年,对京中诸事未免疏阔,却想冒昧相询,崔大人的亲事已定下了么?”
什么?
殷榕虽已有猜测,却未料到公主问得这样直白。就连一旁的韦令绮,也赧然地拉住了徐云镜的衣角。
崔琅之也愣住了,停顿许久才道:“回殿下的话,微臣尚无婚配。”
“那也好。”徐云镜道,“这是大理寺卿的嫡女,本宫的手帕交韦令绮,想来你们早就见过。无论出身、品性,还是相貌,她是你的良配。她曾经同我说,她有意于崔大人,不知崔大人意下如何?”
殷榕不由看向崔琅之的面色,但见他容色如静水无澜,看起来并不意外,接下来的话,是朝韦令绮说的:“承蒙韦姑娘错爱,微臣愧不敢受。”
没有其他解释了。
殷榕自然知道为何,她与崔琅之相识许久,知道他油盐不进的古怪脾气。但冷硬归冷硬,在情之一事上,他比谁都要认死理。既然已心有所属,他一定是到死都会认定阿榛的。
如若十五年前怀远侯不曾天降横祸,只怕如今崔琅之与殷榛,早已是一双眷侣,岁月静好。
可现在又如何呢?
她一日不将昔年的沉冤昭雪,崔琅之与殷榛的感情,便一日不可公之于众。崔府人多眼杂,二人日日相伴,却不敢互诉衷肠,想来是另一种折磨。
韦令绮眉眼间掺上了几分难堪,徐云镜却神色如常,扭头对她一字一句道:“阿绮,崔大人无意于你,既然如此,就不必再在他身上耽搁时间了。”
徐云镜又道:“世间爱错、爱而不得,本是常事。人与人之间大多缘浅,崔大人无意于阿绮,本宫也不会强求。本宫与阿绮还有话要聊,便不打搅崔大人和梁大人了。”
韦令绮静静地注视了崔琅之一会,嘴唇动了动,似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无奈地合袖一福,跟上了转身离去的徐云镜。
到二人行远,周围人声依旧嘈杂,殷榕终归忍不住问道:“你早知道那韦小姐喜欢你么?”
崔琅之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知道。”
“她同你说过?”殷榕问。
崔琅之道:“称不上,只是试探过。”
殷榕又问:“你拒绝了?”
崔琅之道:“你知道我心中已有阿榛。何况韦大人与父亲势同水火,我本就没有理由与韦小姐走得太近。也许是我的偏见,我不相信韦铉,也无法相信他的女儿。”
殷榕不再深问,转而说:“韦铉与你我素来过不去,永嘉公主却愿意为了韦令绮来和你说首辅的好话,她二人感情应当十分好。说来奇怪,我方才听公主说到崔首辅,虽然在夸赞,但她的眼中分明是讽刺与厌恶。我四岁就不在京城了,不知道个中原因。首辅与她,有什么龃龉吗?”
崔琅之短促一叹,道:“我也不知为何。父亲惯来秉持中庸之道,与人为善,从不轻易树敌,也不知何时竟得罪了公主。”
殷榕道:“本以为公主回京之后,就有机会去查首辅的死因,如此看来,之后要从中作梗的,还要加上一个永嘉公主。只是难为了小菱,我还没找到机会将她的验尸单交给陛下,也不知道下一步让她做什么。”
崔琅之面色冷峻,蹙眉道:“一个来路不明的仵作,你信得过她?”
“前面只有个大理寺的仵作,什么都不肯多说,还保不齐与时衡止有勾结,信她总没有坏处。”殷榕道,“而且她告诉我,最近青州很不太平,若是有机会,我想回去看看。我在那儿住了十几年,总不能坐视不理。只是去青州要走水路,如今运河都已封冻,要去那边,或许得等开春了。”
殷榕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与崔琅之在席末站了一阵子,就寻了一处空座坐下了。庭中丝竹声悠扬动听,不绝于耳。舞姬身姿曼妙,衣袂轻盈,她看得有些入迷,也不再与身旁的崔琅之交谈,然而听过一会儿,熟悉的字眼便抓去了她的注意力。
发话的是满腹肥肠的户部侍郎,身上酒气熏天,明显是醉了,“青州瘟疫之事,嗝……还仰赖各位与鄙人相互照应啊……”
一旁的官员还有几分理智,醉醺醺地搡了他一把,“嘘……你疯了!这可是永嘉公主的洗尘宴!”
“嗨,怕什么。”户部侍郎含糊地咕哝道,但还是压低了声音,“我又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哈哈哈……没有人会说出去的……”
声音渐低了下去,殷榕捏着酒盏的手紧了一紧,好容易才忍住出声询问的冲动。故作疲惫地抻了抻腰,佯装无意地起身向户部侍郎的方向挪去,她不敢靠得太近,剩下的话听得断断续续。
“这公主什么时候回来不好,偏偏是现在!也不知道韦大人该如何是好。”
“是啊,她现下十九岁,婚事还不曾定下,握着李家的兵权,就想掺和朝中事务。等成了半老徐娘,哪个男人还要她!哈哈哈……”
听着听着,殷榕便皱了眉头。
她自是知道她不该多管闲事,在座的官员中,有几位是她得罪得起的?但在斟酌一番以前,她清泠泠的话音先一步落地,“谁给你们的胆子,妄议当朝公主?”
几个官员醉得狠了,好似都想不起她是谁,也自觉理亏,支支吾吾着辩驳不出一句话。
殷榕又道:“永嘉公主离京多年,是尽孝道,她贵为宗室,岂容你们如此编排?下官斗胆进言,若刚才那几句话被人听了去,怕是你们有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那户部侍郎终于反应过来,红着脸粗声粗气地说:“你是何人!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听本官说话?”
殷榕拱袖一礼,不卑不亢,“下官大理寺丞梁昭,不过途径此处,偶然听得诸位谈论永嘉公主,才好意提醒几句。各位大人,这洗尘宴为公主而设,你们如此口出妄言,不担心公主降罪么?”
“他说的不错。”
殷榕双手陡然一颤,险些扯到伤处。徐云镜从她身后走来,朗声道:“本宫听几位说话已有些时候了,还寻思着你们打算编排到哪一步。梁大人好心拦住你们,没让本宫治你们一个以下犯上之罪,你们该谢谢他。”
几位喝得满脸通红的官员面面相觑,最后都没了声。殷榕只觉如芒在背,今天她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做什么都能碰上永嘉公主?
然而看到户部侍郎嗫嚅的样子,她又不由得一阵痛快。
这就是狐假虎威的感觉吗?殷榕侧头看向徐云镜。在京城中,原来只有权势是无所不能的。
徐云镜扬了扬下颌,“走罢,梁大人,莫要打扰了几位大人饮酒。”
殷榕紧紧跟上。徐云镜自顾自走了几步,蓦地停住步伐,漫不经心地说:“这是你第二次想帮本宫,梁昭。”
殷榕道:“微臣分内之事。”
徐云镜一哂,“难怪你与那崔琅之是朋友,一样的不知变通,无趣至极。”
殷榕垂下眼皮,不知如何回答。她刚想自请告退,一位侍女却匆匆跑来,跪倒在徐云镜面前。她容色略显慌张,瞥见殷榕,一时没有开口。徐云镜利落地说:“如若不甚要紧,就当着他的面说。”
殷榕怔了怔,细看侍女的容貌,竟正是她昨日救下的那一位。
“有位舞姬死了,尸体现下在乐房中。”侍女道,“奴婢们已去上报了掌印,他会去禀告陛下和太后娘娘,叫奴婢来告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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