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同样是镇，但掩藏在大山中因交易需求而诞生的镇，和繁华中原地带的镇，却是完全不同。辰姝第一次来到比她长大的村子里更繁华的地方，心里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雀跃。也许是因为自己今天太累，过于心力憔悴的缘故。也许是因为这个镇子和自己的想象中，出入实在太大，完全让人感觉不到繁华的缘故。

辰姝坐在马上，游义行在前方为她牵着马。两个人在弥漫着冷意的大街上慢吞吞地走。镇子上的路比村子里宽敞很多，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到了晚上，镇子和村子一样人影稀疏。街上虽然有商铺，但大多很小，有一半是已经关了门的，有一半开着门但生意冷冷清清。

“你刚从鬼门关里回来，不益颠簸大动。但是没办法，我今晚是必须要回去的。不过我们现在可以在镇上转转，一方面，你可以在马上休息一会儿。另一方面呢，你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尽管说，我买来送给你，当做我今天早上对你胡说的歉礼，好不好？”游义行牵着马，他其实对山野小镇一点兴趣都没有，但看辰姝虚弱的样子，出于愧疚，准备哄小孩似的好好哄一下她。

辰姝趴在马上，想纠正游义行：“那不是胡说”，但转念一想，反正自己没有做到。与他争论是不是胡说，又有什么用。

游义行看辰姝厌厌的，知道辰姝现在身体不舒服，连带着精神状态也不佳，不想跟他说话。他也并不要求辰姝一定要回应他。再加上他觉得造成辰姝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也有很大责任，因此对辰姝的态度客气了很多，也没再一口一个“小霸王”。

只是他虽然有心想买点女孩们喜欢的小玩意儿来哄哄辰姝，在清清冷冷的夜间小镇里，却实在没什么可买的。牵着马在夜风走了半天，终于见到一个卖簪子的，虽然卖的是不值钱的木头簪子，但聊胜于无，于是连忙指给辰姝看。

“嚯，你看这个，这儿有个卖木簪的，我送你一支木簪子怎么样？这样等你及笄之后头发就可以用簪子挽起来，不用再像现在这样用绳子扎了。”

游义行把马拉到卖木簪的摊前。卖簪子的大叔把自己手中的灯笼往簪子处挪了挪，让辰姝能更好的看见摊位上摆放的物品。

辰姝却只是看了一眼，摇摇头，并没有说话。这些木簪子算不得贵重，但对于她来说，都是稀罕物品。毕竟她平时想要这些东西的话，不仅要托人买，还要再额外加一些钱。只是她现在突然就对这些小玩意儿一点兴趣都没有了。跟那把剑相比，这些东西简直和地上的泥没什么两样。也许人都是这样，只喜欢自己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又或许，是人一旦有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都再变得不重要了。

游义行看辰姝不说话，也不等辰姝回应，自己一挥手，便把摊上的所有木簪子全买下来了。卖木簪的摊主手明眼快的把木簪子们装进窄小的布袋子里。游义行接过来，塞到辰姝的怀里。

辰姝不知道该说他大方，还是该说他浪费，她推脱一下，拒绝道：“我不要。”

游义行哄她，“你先拿着吧，我送给你的。如果你实在不想要，你就拿回去给我那两个穿黑衣服的手下，随便给他们俩谁都行，他们可以把这个当暗器用。再说了，你不是还有那个叫红草的小姐妹吗？你出来一趟，总要带点东西回去送给她吧？她可是非常惦记你，如果不是她跑过来把你的‘秘密’告诉我，我也不会跑出来找你了。”

于是辰姝就不说话了。

游义行牵着马在镇子间继续行走，走着走着，遇到了方才在石碑处见到的拎着一篮子白玉兰花的老太太。游义行看她一大把年纪，还在夜里执着煤油灯笼卖花，于心不忍，便又一挥手，连篮子带花一起买下了。喜得老太太直呼平时要做些善事，好人果然有好报。

又沿着镇子的大道走了一阵，实在买无可买，游义行便给辰姝买了一盏莲花灯。这里的莲花灯和中原地区的莲花灯不一样。中原地区的莲花灯是用竹篾框好之后糊上彩纸做的，而这里的莲花灯，却是用木头雕刻成了莲花的形状，再以植物的汁液进行染色，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坑，不用蜡烛，而是倒进煤油点灯。他记得这小鬼跟那个红草约了放花灯，不过貌似没去成。

辰姝毕竟久居深山，孤陋寡闻，见到一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时，还是会觉得很稀奇。游义行把木头做的莲花灯点燃交给她，她提着灯，听游义行跟她讲在中原如何用竹条和宣纸做成各式各样的灯。

月亮把两人一马的影子拉长，两个人仿佛走在洒满了霜的路上。皎洁的月光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将辰姝心中的郁结之气渐渐消解。她对游义行说，“你懂的东西好多，是不是去过很多有意思的地方？”

“那当然了。我这样的江湖人士嘛，当然就是满世界的跑，满世界的转啊。然后路见不平，我就拔刀相助。”

“不是拔剑吗？”

“不，我的武器其实是两把刀。”游义行退后两步，与辰姝齐平，然后拍了拍马鞍下面的两个横着放的长长的东西。他如果不说，辰姝还以为这是为了上下马方便，特意安装的两块长木。

“真羡慕啊。”

“嗯？此话怎讲？”游义行抬头，皎洁的圆月悬挂在辰姝身后。

“就是羡慕你可以跑来跑去的生活啊……我也很想跑来跑去，满世界跑，满世界转，到处见世面。不然总在山里待着有什么意思呢？你也看见了，待在山里，最稀罕的，大概就是木头簪子和木头莲花灯。可是我听说外面的人簪子都是用金、玉、象牙做的……而且刚刚又听你说了，外面还有用竹条、宣纸、绢纱做的灯……这些东西，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呢。”

“其实见过了，就会发现，那些东西也没什么好的。”

“是，我知道。我得到过的很多东西也是这样。我以前很想要一把弹弓，觉得有了弹弓之后我就有了武器，可以打兔子换钱买东西。后来我如愿以偿的得到了那把弹弓，可是没过多久，我就觉得这把弹弓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可能很多东西就是这样，没有得到的时候会一直想，但是得到了之后，可能又会不在乎了。所以我现在就经常想，如果我将来离开这片大山了，我会怎样。”

辰姝俯下身抱着马脖子，把脸侧过来看向游义行，巴掌大的脸有一半被马毛遮挡。“到时候，应该就是和你一样吧，满世界跑，满世界转……就是不知道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转到最后的结局又是什么……这片大山就是我的家，离开这座大山之后，我就没有家了。没有家，就只能四处飘来飘去。即便将来不情愿飘，也必须飘来飘去。”

“听你这么说，你似乎不是很想过像我这样飘来飘去的生活啊。”

“不，我想的。”

“为什么？”

“因为我没飘过。”

“……也是。不过你要是希望自己将来有个好结局的话，那你就不适合干我这一行了。因为我这行的结局真是说不准，有的人在江湖上混着混着，就退隐江湖，去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了。有的人混着混着，年纪轻轻就死了。有的人混着混着，没有英年早逝，没有退隐江湖，也没有掌握什么绝世秘籍，年老体衰后落魄到在城隍庙里靠偷吃贡品为生……哎，反正什么结局的都有。所以，你如果惦记着‘家’啊，‘安稳’啊这些东西，我劝你别来。有些东西一旦失去，重新获得的代价太大了。”

“那你呢？你不惦记着家吗？”

“不惦记。我跟你可不一样，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每天都充满了尔虞尔诈……”

辰姝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游义行，她有点想象不出来到底什么样的环境才能每天都充满尔虞尔诈。游义行看她不信，连忙伸出四个手指头作对天发誓状，说道：“你不要不相信，我说得真的一点也不夸张。我敢说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是全世界阴谋诡计最多的地方，所以我长大了之后，就特别不愿意在家里待着。可能就像你一样，在某个环境里待久了，就想挣脱出来，去外面的世界里看看。我当时就是在家待得太压抑，所以就偷偷背着父母，跑到天山去了。”

“天山？也是山么？你跑到那里干什么？”

“我跑到那里学武功啊，不过天山的掌门不肯收我当徒弟。我后来想了个办法，托人说请，才让天刀派的掌门人勉强把我收走了，然后我就在天山学习他的刀法。等到我刀法学得七七八八，勉强是那么一回事之后，我就开始在江湖上乱跑了。”

“真好啊。”

“是啊，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人的生活竟然可以这么快乐自由。当然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比如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降临。不过世界上谁能事事如意？能占一样就好了。总而言之，我离开家之后过得非常开心。我发现，如果我能够帮助别人，看见别人能因为我的帮助而变得幸福，我就会非常高兴。我觉得这个世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充满和谐与善意，而不是今天你要害我，明天我要害你……后来我的师父他因为一些原因，离开了天山，加入了不老堂，变成了不老堂的大堂主，我也就跟着他，变成了少堂主。由此可见，有时候拜个好师父还是很重要的，哈哈。”

游义行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说到最后，竟然自己笑了起来。辰姝听着不老堂这个名字，觉得有点耳熟。仔细一回想，想起来这是瘸老头前几天刚讲过的，一个已经被灭门的门派。看来灭门灭得不够彻底，这里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那，你看我这样的，如果出去的话，能拜到一个好师父吗？”

“够呛。”

辰姝叹了一口气。确实，像游义行这样的，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那个天山的掌门不收他，他还能托人说情，看来在外面的世界里，他也是一个很有地位的人。而她这样的……出去也没什么变化。没准因为环境变了，连生存都变得更难了。

“那你说……如果我也想拜师学艺的话，应该怎么办？”

“嗯……你也想拜师的话……嗯……我还真不知道。我听我门派里的师兄弟们说，他们入门的时候，就是让师父看看骨骼怎么样，适不适合练功，心性怎么样，能不能吃得了苦……不过这些都是听我师兄师弟说的，他们都是男弟子，女弟子怎样才能拜师进去，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那个天山派，和你的那个不老堂，都没有女弟子吗？”

辰姝这么一问，还真把游义行给问住了。游义行仔细回想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对……还真没有女弟子……起码没有像你这样小的女弟子是没有的……我仔细想了一下，我那个天山派唯一的女弟子，就是我的师娘，她现在有四五十岁了。我后来跟我师父加入的不老堂里，虽然有女弟子，但最年轻的也跟我师娘一般大，还大多是跟着他们的丈夫一起加入的。听说不老堂覆灭过一次，就是因为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弟子如何如何，所以为了不妨碍普通弟子练功，干脆就不收年纪小的女弟子了。”

“怎么会这样……”

辰姝坐在马背上挺直了背，苦恼之余有点悲伤。原来像她这样的，是很难进入到大门派里拜师学艺的。既然这样，那好像拿到了那把剑也没有什么用。一个不识字的人，要笔要墨做什么？只是自娱自乐，瞎写瞎画罢了。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经在谈话中从镇中小街绕回了石碑前。夜风寒冷，游义行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辰姝身上，而后翻身上马，坐在辰姝身后。

他环住辰姝拉住马的缰绳，说道：“别想那么多了，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门派有很多的。我在的这两个门派不收女弟子，不代表其他门派不收。现在思考这些太早，等你有朝一日离开这万重大山再说吧。”

辰姝觉得游义行说得也有道理，便点点头。游义行一扯缰绳，轻轻踢了马儿一下。马儿立刻撒开蹄子，借着月光在夜间的山路中奔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