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夜色正深,明月高挂,祠堂里供着孔家各位先祖的牌位,高高的案台上摆着的蜡烛燃了大半,烛光摇曳。

少年跪在案台之下,纹丝不动,仿佛被定格一般。钟毓怀里揣着药和馒头在祠堂门外鬼鬼祟祟,只觉得孔邑背影透着孤寂倔强,歉疚又心疼。

钟毓也没好到哪里去,被赵娘子拉到院子里狠狠训了一顿。赵娘子抚着大肚子,用手狠狠点她额头,“你如今怎么变得这么狂妄不羁,敢在街上随便和人动手。今天又连累你大哥挨了鞭子,你……你叫我如何说你。”

自知理亏,钟毓垂头不敢辩驳,被阿娘罚不准吃晚膳。等夜深院子里的下人们都睡了,她才偷摸到厨房里,饭菜已经全部整理掉,只有笼屉里剩的几块馒头。

“大哥……”钟毓挨着孔邑跪在一旁,嗫嚅的喊道,有点吃不准孔邑现在的心思。

原以为他不会理会,没想到孔邑还是嗯一声,钟毓受宠若惊,语气也轻松不少。

“背还疼不疼?我拿了药来,”

孔邑睨着眼看钟毓双手从怀里掏出东西来,手背一热,钟毓抓住他的手放了一块馒头,催促他快吃。

也不等他说话,钟毓跑到孔邑身后,看着那些鞭伤,血迹已经干涸,皮肉绽开,看的人头皮发紧。

“呼~”她凑到伤口上轻吹着气,再用棉布沾着药水涂上去。

孔邑不大自在的动了动,钟毓以为他疼,带着哄人的语气,“我轻点...,不弄疼你”

吹一口气沾一遍药水,孔邑便再也没动过。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是这府上唯一的孩子,娘亲走了后,就没再被人这么小心翼翼的对待过。父亲虽然疼爱他,可更多的是望子成龙的严厉。下人们对他是恭敬,张姨娘和赵姨娘对他没有坏心,但也不过分亲近。

算到底,好像就只有这个无亲无故的弟弟,对他无设防,一腔赤忱。

“钟毓!”

“啊?” 冷不丁被唤一声,钟毓疑惑,等孔邑开口。

“你...胳膊可上药了?”

难为他还记着呢,钟毓满不在乎,“嗯,上过药了。本来也没什么大碍,就是连累大哥......”

孔邑扯起嘴角,知道钟毓是真心愧疚,破天荒的开导起人来,“你不必自责,这伤过几日就好了。”

钟毓没说话,收起药瓶子也没走,陪他一起跪着。

“怎么不走?”孔邑不希望她心里还存愧疚,陪他在这里跪着。

“唔,反正大哥就让我陪着你吧,我心里能好受点”

祠堂里挂着几挂灯笼,烛光罩在钟毓身上,把小小少年稚嫩的脸庞照的清明,尤其是她眼里的坚定意味,孔邑心中一动,也不多说什么了。

赵娘子临盆日子渐近,某天晌午肚子开始疼起来,脸色煞白。接生婆早就在府里住下,院里来人喊,接生婆是个有经验的,不慌不忙让丫鬟们烧开水,备产具。

孔云峰坐不住,在门口踱着步,时不时往屋里探下头,可瞧见的也不过是丫鬟们进进出出端盆换水的场景。

接生婆不让他进,说女人生产的地方男子进了沾晦气,只有钟毓趁着人乱时,往里屋望了一眼。

赵娘子口里咬着巾帕,发丝凌乱,额角全是汗,腰间搭了一层薄被,两腿大张屈起,脸色惨白。

钟毓手抠着门框,把赵娘子痛苦的模样瞧得一清二楚,心像在油锅里煎似的难受。

原本一切都还好好的,只见接生婆忽然转过身来对着丫鬟们大声喊,说请大夫过来,钟毓看她满手的血,有些头晕目眩。慌乱中,母女心灵感应般隔着一段距离四目相对,下人们来来回回走动,可这些乱象都自动虚化一样,钟毓眼里只有看见赵娘子,读懂她眼里的意思:钟毓,好好活下去……

心脏一阵抽痛,钟毓昏倒在地。

屋子里没人,钟毓往窗外看了一眼,晨光熹微,只听见院子里下人打扫的声音。

“红梅,红梅!”她坐起来喊,屋门被人推开,进来的却是孔邑。

“醒了?有没有哪处觉得不舒服?”孔邑坐在塌沿,手探上钟毓额头,轻声道,“还好,高热已经退了。”

钟毓听他这么说心里一惊,手紧紧抓着绸缎被面,颤声问,“我...我睡几天了?阿娘呢,我娘可还好,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孔邑迟疑,看了她一会,才缓缓开口,“孩子没保住,你阿娘也...”

他观察着钟毓的反应,以为她会哭会叫,可钟毓只是呆呆的,嘴巴半张,往日总带着调皮顽劣的眼睛里此刻是一片灰败。

孔邑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攥着她手臂,声音低沉,“钟毓!看着我,钟毓!”

不论他怎么唤,钟毓恍若未闻,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忽然钟毓单手抚着胸口,眉头蹙紧,像是喘不过气一样,孔邑神情急变,冲外屋候着的福顺吼,“快请大夫,快!”

福顺往外急冲,钟毓这时喉口一股腥甜涌上来,吐出一口血,意识涣散间,只听见孔邑不停喊她。

可她太累了,眼皮千斤重般,根本睁不开。钟毓自暴自弃的想着:算了吧,老天要她这命她就给吧,唯一的亲人也不在了,她还留在这异世干嘛呢……

帷幔里的人还在昏睡,孔云峰来看一遭,钟毓未醒,他叹气,离开前让嬷嬷把梅鹿苑里的下人全喊到院中间。

“你们都小心伺候着,要是让我得知钟毓受了委屈,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敢轻视无礼他,别怪我孔府无情,将你撵出去,交予人贩子发落。”

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谁都怕这关头出错,老爷情绪这几日一直不好,终日愁眉,不然就是叹气,一夜之间仿似老了几岁。赵娘子还在时,对他们这些奴才从来也是客客气气,并未端着府里姨娘的架子,此番她遭此不幸,不少奴才背后抹了眼泪,为赵娘子扼腕叹息。

众人纷纷应允,说会尽心伺候,绝不敢松懈怠慢。

钟毓当然是没死,其实她没病,吐血是一时间受了刺激,心绪郁结所致。

学堂歇了个把月没有去,孔邑每日都会来看她。他话不多,开始只是照例问她身子怎么样,三餐有没有按时吃,后来再看她的时候会带点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或者是外面有名的食斋做的甜食糕点。钟毓倒是意外他竟然这么做,他一向都是冷性情的人,什么时候也对她照顾有加了。

不过他一番好意,钟毓还是感激他的。

“明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读书?”孔邑撩袍坐在圆凳上,倒了盏茶饮着,呷一口又放下,等她回话。

“去的,明早我还在老地方等大哥。”

钟毓也想明白了,郁郁寡欢没有任何用处,孔云峰和她说过,她阿娘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留的话就是让她不要伤心,好好活着。

学堂里的三人都知道钟毓娘亲的事,傅楚和孔邑提过想去探望钟毓,都被他三言两语挡回去,只说钟毓需要静心修养,不宜探视。

“毓哥儿,你...你可好些了?怎么瘦了?”傅楚耐不住性子,一瞧见钟毓就问个不停,赵子胤不用说,自然也是担心,就连萧信杭都可以称得上是温润可亲了。

“好了许多,让各位担心了。”钟毓心里一暖,尤其是对傅楚,虽然他玩心重,不大有什么上进心,可对她却是实实在在的好,钟毓也早就把他当作弟弟一样对待。

她修养的日子里,红梅还和她提过一嘴,说老见一个小哥儿在梅鹿苑门口伸头探脑的。不过身上穿的衣料一看就是好料子,打扮也讲究,猜到应该是在孔府读书的几位小公子中的一个。

“小脸圆圆的,个子和毓哥儿你差不多,长得可爱的紧。”

红梅一描述,钟毓就猜到是傅楚,她好奇问红梅为何不把他请进来。

“奴才还没张嘴呢,大公子碰巧到咱们院子里瞧见那小哥儿,不知道说的什么,那小哥儿垂头丧气的就走了。”

傅楚瞧不见钟毓,抓心挠肝般过了这么些天,终于再相见,激动得小脸绯红。

寒暄几句各回各位,夫子在前授课,孔邑和赵子胤仍旧是最认真的两位学生。傅楚缠着钟毓低语谈心,萧信杭手撑额头心不在焉的听课,像能随时睡过去。

日子仿佛回到从前,钟毓内心虽然仍有苦涩愁绪,却也不想在其他人面前表现过多。

过了两月,孔云峰从外面请了教武的师傅进府,教武的师傅姓魏,钟毓随孔邑后面喊一声魏师傅。

“身子板太纤弱了,不能懒怠,得多加锻炼才是。” 魏师傅大手压着钟毓两肩施力,左脚探入她半蹲张开的两脚间一踢,钟毓咬牙吸气,小腿肚子微微发颤。

“好了,今日就练到这里。”

等的就是这句话,钟毓也不管什么形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抬起胳膊用衣袖擦着汗。

“起来。”

孔邑这几个月身型犹如柳条似的疯长,现在背着日光站在她面前,光亮被他挡的严实。

钟毓手搭在他递过来的手上,孔邑一拉,她就借力站起来。

“我腿疼。”

不是她娇气,实在是那魏师傅太严苛,说她基底偏弱,要多扎马步,害得她已经连续练了快半个月的马扎,孔邑却已经学会几套拳法。

“上来。”孔邑背对她屈着一条腿半蹲,钟毓也就是借机抱怨几句,哪成想孔邑居然这么....这么照顾她。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钟毓趴在他背上,只看见孔邑好看的侧脸轮廓和高挺的鼻骨。

“大公子和毓哥儿回来了,快,去厨房把菜端过来。” 红梅招呼小丫鬟去厨房,端了热水进屋,等孔邑和钟毓净完手,饭菜也刚好摆置好。

“昨儿个还听你嚷嚷说牙疼,怎么还吃这么多甜食。”

从赵娘子逝世后,孔邑几乎每晚都在梅鹿苑处和钟毓一起吃饭,时间一久,也算发现她一个陋习:钟毓不爱正经吃饭,贪甜食。

钟毓把最后一口栗子糕塞进嘴里,舌尖舔了舔嘴唇,不在意回他,“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每晚睡前都有漱口的。”

孔邑不理她,筷子往桌面重重一拍,苛责红梅,

“交代你断了小公子甜食的份,你倒好,居然使起阳奉阴违的对策。自以为是的蠢货,既然使唤不动你,那么从明日起也不必留在我孔府。”

这句话对于在主家伺候的下人来说无异于是死路一条,一般被卖到府里当下人的,家里都是穷的叮当。如果被主家赶出去,不论谁个都会觉得你肯定是做了不光彩的事情才有此遭遇。家里人也是断不再会接济你,男子还好些,女子的后路就等于是全部切断了。

红梅跪匍在孔邑面前,不停磕头认错,语气慌张,“大公子,奴婢错了。求您,求您别赶奴婢出府。”

钟毓也没想到仅仅因为自己的贪嘴让红梅收到这么严重的处罚,又自责又心疼,拉着红梅不让她再磕头。

“大哥,是我的错。红梅提醒过我让我少吃甜食,是我自作主张让她安排厨房做的,你...你别赶她出府。”

红梅的确有断过几晚她的饭后甜食,后来是她央求着要吃,红梅才背着孔邑的吩咐,只为了满足她的口欲之快。

孔邑对红梅的哀求无动于衷,垂眼看她,那眼神在钟毓看来,仿佛跪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物件,可随意丢弃处置。

钟毓只觉得心惊。

“从我随阿娘入府后就是红梅一直照顾我,大哥就看在她是真心对我好的份上,饶恕她这一次好不好?” 钟毓开口求情,红梅始终是跪趴在那,不敢抬头。

孔邑甩开被她攥着的衣角,钟毓还未反应过来,孔邑已经单手掐住她的腮帮子,手指施力一按,钟毓嘴巴便张开。

等瞧清楚她后槽牙有个小黑点的时候,孔邑眯着眼松手,冷哼。

“今日起不准在吃甜食,糕点也免了。若让我发现哪个不知死活的蠢奴才欺瞒供应,一律赶出府。”

这话不用说的太明了,红梅也知大公子是在提点这梅鹿苑所有的奴才:认清谁才是这孔府真正的主子,该听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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