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上)

阿育王得至尊舍利,修万座佛塔。八部众夜叉前来相助,可其惧光仅能夜行。幸得高僧施法,以乌云遮日,八万四千座佛塔同时而起。

“我输了,按当初的约定,我会成为你的腰饰。”

站在木制的栈桥上,你如愿得到胜者的奖品。本以为他会像败者一样跪在你的面前,但蛇王一如当初,乌墨似的长发披在身后,睡莲般的眼眸望向了你,脸上笑颜温柔依旧,不见半分郁结失落。洁白的蛇尾在碧水中蜿蜒起伏,露出河面的雪鳞熠熠生辉。他背靠倒在河中的枯树 ,坐在扭曲的枝干间,手臂搭上其中较粗的两条,那处如同他的王座,而你才是来进见的臣子。

诞生在诅咒中的阴暗腐蚀着你的灵魂,同时想将他的也一并摧毁。你在赌局中设下了一个陷阱,落入其中的人还未发现。

“那你知道这会是多久吗?”没有再犹豫,你点出其中的问题,等不及去看他的惊恐或是愤怒。

“只要你不放手,那将是永远。”蛇王摆动长尾,划破表面的平静,缓缓游到你的身边。

他原来已知晓答案,淡然接受了这一结局。你咬牙切齿,不能再佯装镇定,没有他的崩溃,你的获胜毫无意义。对方不知阿输迦前世与佛结缘,今生定成转轮圣王。在这必胜的赌局中,你仿佛成了最后的输家。

可无论如何,他现在都归你所有,是你奇珍异宝中的一员。

“来吧,践行你的诺言。”你蹲下身,右手抚上他的脸颊,紫色的蛇瞳里倒映出一只面无表情的夜叉。鳞片如同冰晶逐渐覆盖他的全身,抖落一层雪花,他化作原本的蛇形,缩为尺许后,沿着你的手臂爬至肩上,落到腰间。白蛇身上挂有四枚小小的铁环,随着他的滑动,碰撞出叮叮的脆响。那应是他的臂钏和脚镯,能时刻提醒你,蛇王是个断情绝爱的苦修者。

“我能换掉它们吗?”你指着其中一个问道,毕竟你是财神之子,金银与夜叉才更为相衬。

“这是我解放的象征,也是守护的誓言。一个誓言的破灭,背后会是无数誓言的背弃,因而我不能丢掉它们。”蛇王驳回了你的要求,他还没有意识到身份的转变,战败者怎还能向你提出条件。

但你是仁慈的,会给他机会,让他一点点认清现实。

你抚上光滑柔软的蛇身,享受这最后的胜利。它比丝绸多些褶皱,比云纱多些厚重,盘在你的腰上,仿佛一条流动的冰河。河的中间是淡青的草叶,两颗紫蓝的水晶镶嵌在水流的源头,它们璀璨夺目,与传说中的那伽宝石也不遑多让。

你的虚荣得到极大的满足,世间至美的腰饰此后独属于你。

仙人因你的放荡而诅咒了你,却没有教你如何克服。晦暗不明的**如脚下的落叶越积越深,它有时像腐烂的花朵,有时像粘稠的树胶,从过去的繁盛中落下,从现在的伤口中流出。

无数神年过去,曾困住你的河岸不复从前,只有白蛇还维持着本来模样,不幸成为你精神的寄托,还有发泄的出口。

你开始思考,该如何做,才能将他发挥出最大的价值。像幼时父亲送给你的众多玩具,在挑选时,先看的都是外表。

蛇王的容貌无可挑剔,美中不足的是身上没有香气。天界诸神还是凡间显贵都爱涂抹香膏香脂,来让自己变得香气四溢,光彩照人。

所以回到阿拉卡的宫殿后,你将他放在浴池之中。没入水里后,蛇尾上的铁环不再发出讨厌的响动。你也进入其中,抬起一段蛇身,洗去上面可能的污垢。白蛇频频吐出分叉的信子,对这陌生的环境多少有些不太适应。

蛇鳞留不住膏脂,拭去水珠后,你要苏诃纳重新化为人形。他的人身还是如蛇躯般修长匀称,也比在圣河边时要高大许多。相较于以前那个瘦削的青年,他现在可以说是有些丰腴和健美。

你又命他跪坐在自己的身前,蛇王虽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照做不误。当你从金盒中挖出一指红色的香膏,擦在他的肩上时,苏诃纳仍默不作声,好像认同了你的所作所为。他不是没有拒绝,他的抗拒藏在皮肤以下,表现为微弱的抖颤,胸前的起伏,全都弱到可以忽略不计。苦修者不该碰这种东西,他的精神一直试图远离你,身体却不得不留在原地,忍受着被灵魂拉扯撕裂的痛苦。

随一团团油脂的晕开,甘松的清香在空中弥漫,你的腰饰自然要配上最贵的香料,只要别人闻到这种味道,就会明白他是你的物品。

‘你得适应这一切,你不再是那条在河中的蛇。’你在他的耳边说道,希望他能流露出些不同的情绪,但他没有任何的反应,仿佛你的话语是掠过水面的微风,又或是落入海底的巨石,缓缓沉在他的心里。

他换回蛇躯环在你的腰间,随你在毗首羯磨修筑的城池间游走,得到他人些许羡慕和赞叹。

但铁镯的碰撞声把你搞得心烦意乱,在兄弟曼伽毗罗向讨要那伽时,你直接扔给了他。

曼伽毗罗和你同样顽劣,否则也不会挨一样的诅咒。你也知道苏诃纳不会随意伤人,任由自己的兄弟去玩弄他的蛇躯。待你看到曼伽毗罗掰开蛇口,试图把曼陀罗花塞入他的咽喉时,还是忍不住把那伽要回。

没有必要为了一条腰饰破坏你们的关系,所以你向他解释,如果那样做,好不容易得到的白蛇可能会死掉。

在这过程中,蛇王一直都像具尸体,他或许在窒息而亡前,就已然死去。

路过的药叉女穿着紧身的胸衣,肩上搭了片长纱,她的腰间随意挂着条珠宝金带,下身轻薄的腰布随风而舞,你的鼻间似有花香袭来。

你见多了这样的美人,已经习惯她们的存在。

引起你注意的是那条镶满尖晶石,祖母绿和蓝宝石的腰带,上面的每一颗宝石都高贵且无暇。你瞬间觉得单纯的银白与青纹黯然失色,认为他的身上多少该点缀些别的东西。

你试图将珠链缠在蛇身,可不管绑得有多紧,都会以滑落而宣告失败。你又把主意打到了他的人身,为他披上深蓝的绸缎,戴上繁重的璎珞,让其成为宫中最华丽的摆设,甚至还想重新打造两对银环,替代那些铁镯。但这仅停留在了想象,身无外物的苦行者还留着它们,必然是因其代表的意义非同寻常。

苏诃纳没有半句怨言,接受了你带给他的一切改变。那伽的沉默勾起你隐藏的**,又把一条短链挂在蛇王的肩上,再收紧些,就可以束住他的颈部,勒断他的喉咙。

你忍住没有那样做,你不知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恶意。应该是他的纵容,导致你的暗面在无限地膨胀。那伽就像水一样,接纳,包容进入其中的所有。

可在深夜里,你发现他还是会偷偷离开,到开满圣莲的池边去,舀起一捧捧清水淋在身上。他的左臂被你抓住,在折磨了如此久后,蛇王总算开了第一次口,“别这般对我,我不是你的玩具。”听不出怒意的存在,口吻中也许有略微的哀婉。

“对,你是饰品,可那还不是一样。你是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做都可以。”你变得有些失控,无法再压制自己的暴躁。苏诃纳不过是条毒蛇,还是你曾经的敌人,何必对他抱有敬意。

你也察觉一个恐怖的真相,在这黑天离去的时代里,傲慢和自大又回到你的身上。

你时常抚摸起过去的兵器,感受金属的冰冷,想象那些死亡和恐惧。

战争已经结束,再强大的武力也仅能用于杀死飞禽走兽。

在山脚下的密林,你举起弓箭,射中了一只天上的金鸟,它连一声哀鸣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你的箭矢贯穿脖颈。

曼伽毗罗夸赞你是箭术非凡,随行的夜叉为你带回鸟的尸体。

你提着那只血淋淋的金鸟,认为猎杀些普通的动物真是无聊透顶。屠戮那些罗刹恶鬼,斩杀那些毒蛇妖魔时,你才会感到兴奋快乐。势均力敌的对手才配得到你的重视,羸弱不堪的家伙连杀它都是浪费力气。

所以你也对蛇王失去了兴趣,像真正的孩子一样,总是在追求新奇的事物,一旦到手,过不了多久又会丢弃。可这样的那伽实在稀少,得到他的过程绝非容易,你舍不得直接放他离开,于是将蛇关进没有上锁的箱中,如同你之前腻味的每个玩具。

狩猎早早的结束,所有人都看得出射死飞鸟后你兴致全无。洗去手上血迹,你打开箱子,看到白蛇依旧蜷缩在底层,“你怎么没逃走呢?”多好的机会,换作是他,早就在了别处。蛇仅咬断了铁环上的丝线,你特意绑在上面的,目的是不再听到那种金属的碰撞声。他的反抗仅此而已,苏诃纳似乎没有愤恨的能力。

“因为你没有说要放我走。”蛇探出头,温和如常,伸出嘴的蛇信颤动着,似乎感受到了别样的气息。

修行者最麻烦的便是这点,只认一个死理,任何的投机取巧在他们那里都是不义之举。

“你杀害了一个无辜者,必会遭致报应。”他又说道。

“善业和恶业都需被消耗,太多的业力会阻碍最终的解脱。”你专于用行动来获得答案,而非停止。你向来也认为杀与被杀都是理所当然,那些被你所杀之人,在未被斩下头颅前,就已死去。

“你真要消去善业的话,不妨对我动手。”是令你不悦的语气,无喜也无悲。

你讨厌他,厌倦了他的一成不变。开口就能赶走,你为什么还抓着不愿放手。可能与你和曼伽毗罗是双生子有关,父亲平等地溺爱两人,所得的物件也是别无二致,更好笑的是,受的诅咒都是成为河边的连体树。所以能有一个独属的腰饰是多么难得,想了想后,又觉这理由有些强行。因为在世人的传颂中,你与亲兄弟早已被割离。

“那我现在就杀了你。”你用力掐住蛇颈,这样小的一条蛇,一只手就能提起,弄死它简直轻而易举。

如此的狠手,你真是视他若仇寇。你发自内心地恨苏诃纳吗,为什么要去恨他?是因为他对你的无视吗,他根本不知道那棵树是你,而在那条奔流不息的河边,也没有谁会为你留下。

松开握在他颈上的手指,白蛇落回箱中。你居然开始怀念起那声‘那罗延,那罗延。’希望仙人能再诅咒你一次,好在漫长的煎熬中,散去你全部的欲念。可就圣主奎师那所言,这也不过是一种逃避,一种自欺欺人。

那次以后,你们的关系暂时得到缓和。蛇王别在你的腰上,当真做了一条饰品。你也不强迫他去满足自己的想法,也当其是个死物,再也没有别的交流。

只是你还在为他涂抹香膏,希望那种味道能留得更长久一些。

他不会发声也不会乱动,静静地任由你摆弄,大概在这位苦行者中的眼里,□□不过是摩耶幻象,你可以去随意掌控和改造。

至于情感乃至灵魂,你实在无法在他身上找到愤怒或是怨恨,所以准备寻找些别的东西,比如喜悦还有欢乐。

吉罗娑离财富之主的宫殿不远,希瓦与你父亲的友谊,使得上主留在了这里。

你带着白蛇向北而行,放弃了父亲赠与你的维摩那,徒步走向众神之神的所在。

你只打算带他到近处看看,毕竟没有主人的邀请,谁也无法进入圣地。

穿过那些松柏林,再往上便是浓密柔软的青草,偶有几块灰白的巨岩凸现其中,像涛涛绿海中的零星岛屿。

你与他坐在其中一座上,凝望远处巍峨的雪山,它高耸入云,圣洁无比,神圣的恒河从此被湿婆的髻发分割后落入人间。

他在没有你的命令下,擅自化为人身,拜伏在地,向崇拜的希瓦致以最高的敬意。

你没有去阻止他,阻拦追随者去敬奉神主,无疑是种非法。

在回去的路上,在清澈的溪边,你请蛇王舞上一曲,还找了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说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香布。

他应允了你的请求,在湿润的细沙上,以人类的姿态,翻折伸展他的肢体,献上来自荒野的故事。

你也为这优美的舞蹈配上了音乐,取出维纳琴置于膝上,右手缓缓拨动琴弦。

你的乐器如同嫩叶柔枝。

他的舞步则是细雨和风。

像在多年前的河岸,他第一次尝试用藏于身体内的跃动,来取悦大天,而你在风中晃动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为他打上自然的节拍。

你的音乐与乾闼婆相比又如何,他的舞蹈与阿婆娑罗相较又怎样。

信仰一旦用来比较,它便不再纯粹,如现在的凡人盲目去攀比祭祀规模的大小,祭品价值的高低,忘记了虔信的根本。

应当是出于爱与奉献,通过浓烈的情感来与神交流和亲近。

而你不爱他,当然得不到回应。

当问起他为何要答应你的赌约时,苏诃纳说出了让你惊骇的话语,“我以为我们会是朋友。”

蛇不会撒谎,他要遵守苦修者的誓言。

你猜到他认出了你,在那个赌约以前,你化身凡人,穿着牧童的装束,手中拿着几支睡莲,来到因见不到大天而忧伤的他身边,给了他些许慰藉和开导。

在那时你也因哥文达的离去而惆怅,换上祂在亚穆纳河边的打扮,希望能在镜面般的止水中,再次见到神明的脸庞。

你在水中捡到一片雪亮的鳞片,来自河流的上游,你因好奇而去寻找它的主人,发现一条硕大的白蛇盘踞在瀑布下的巨岩。它忍受着暴烈水流的冲刷,以这样的方式来完成对某位神祇的苦修。

你所追随的神并不赞同一味的避世修行,而是身体力行地去帮助他人,在行动中践行真理,来以脱离轮回之苦。

所以你不会在此停留,只是时不时到此处来吹响维纳笛,兴许是在模仿少年奎师那用舞蹈降伏迦梨耶。

你也不明白自己所做的有何意义,他总闭着双眼,看不见你的存在,瀑布的轰鸣也足以将那笛声掩盖。

而真实的原因是你认出了他,是那条在圣河边修行的白蛇,许久未见后,没想到他还会再次出现。

又不知过了多久,巨蛇等来他至爱的圣颈,获得一个梦寐以求的赐福,能看见纯洁和智慧的双目。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你被蛇瞳里神秘纯净的紫色所吸引。你不禁想到,我该把他如何留下,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将这份美丽彻底据为己有。

一个赌局诞生在你和他之间,筹码则是对方的自由。你知你必会取胜,所要关心的只是提出的条件,你想起牧童腰间的金带,于是要他成为你的腰绦,但没有限制时间,让它约等于永远。

可他现在的话,让你意识到,其实不用那种卑鄙手段也能达到目的。

你主动违背了正法,得到的结果却是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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