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唤醒你的不是刺目的晨光,而是银铃的脆响。昨晚你在苏诃纳昏睡时重新为他戴在了脚上。新婚的第一夜,对于从未经历过这些的他来说,陌生的体会实在太多,超出了其认知的范围。
正如你所料,蛇王没有理解到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你们做了什么。和往常一般,他在楼陀罗牟呼前取来清水淋浴。
泛光的发尾滴落着透亮的水珠,湿漉漉的腰布紧紧贴在腿上。你靠在窗侧注视池边之人。曙光渐渐射入庭院,他的轮廓越发清晰。水面的倒影触碰着那些血痕红印,那伽一定在疑惑它们到底是伤害,还是爱抚。他大半的人生都在荒野中流浪,那里没有谁会教授这个。
但你会教他的,对吧?你在人类的世界里待得太久,从发誓成为上主的仆从开始,你就在与摩奴的后代接触,加入他们,融入他们,然后参与了那场空前惨烈的战争。多少武艺超群的英雄都战死沙场,而初握兵器的你竟幸运地活了下来。如今你有些好奇在波及整片大地的战火中,苏诃纳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偏过头来看你,发现了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的视线。
你招手示意蛇王上来,今天的第一课大概是讲责任和义务。你赋予了他一个全新的身份,以供他能真正参与到你的生活里。至于他本人的意愿,不在你的考虑内。
苏诃纳额首的朱砂已被洗去,你又沾了些涂料重新为他点上。手脚的红色仍未褪去,它们会比香膏留存得更久,也更加引人注意。
但显眼的不仅是指尖的装饰,还有身上的印迹,除去被白布长发遮挡的部分,其他的完全是一览无余。蛇王似乎没有羞耻这个概念。你如果再恶毒些,可以问问苏诃纳初次的体验如何,他估计会非常认真地告诉你,而且不带半句虚言。这种行为卑劣至极,你注定要下到炼狱去赎罪,可也不愿孤身前往。
你还是无法看着自己的妻子当众出丑,扔给苏诃纳一套深蓝的衣裙,叫他快些换上后,再与你修习奉爱瑜伽。
在向婆薮提婆之子的神像敬奉酥油,鲜花和图拉西叶等贡品后,你让他跪在自己的左侧,听你歌颂圣主的丰功伟绩。
牧童奎师那在温达文与野牛怪阿利塔斯角力,将其拋飞百由旬,还诛灭了鸟怪钵迦,马怪基斯,阿修罗波罗兰波。他以小指举起牛增山,力抗天帝因陀罗降下的暴雨七天七夜,保护了牛群牧民。
当然还有顽童克利须那用木磨具拉倒了两棵孪生阿周那树的故事。
你的妻子尽到了他应尽的责任,用心地聆听你说出的每一句话语。你的余光瞥过他,苏诃纳的神情专注,姿势端正,紫眸凝视着神像,也许比你还要虔诚。你始终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对上主的奉献中去,每一寸躯体都充斥着不安,就像那无人划桨的小船在巨浪中颠簸。
于是你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他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双生阿周那树。它们的叶片是卵形,花色是黄白。小小的花朵会一穗穗探出枝叶,结出的果实上面有着五条薄薄的纵翅。两棵树的根部连在一起,共同生长在荒凉的水岸。
蛇王点头,说他到圣河边修行时见过它们。
你又惊又喜,想立刻承认其中一棵就是自己,但张开嘴后却没有声响。乱麻般的思绪堵住了你的喉咙,你只能盯着那双纯净的眼睛,用拇指摩挲着他唇上的伤痕。
Hare Krishna,Hare Govinda.
你教他唱诵圣名,呼唤圣主,平复内心,获得慰藉。
瞧蛇王浑身是伤分外可怜,你决定为他上些药膏。真是奇怪,他明明有治愈的能力,却不用在自己的身上。你问苏诃纳为何,回答则是这能力非他先天拥有,是仙人的赐福,只有他见到伤者并存有悲悯时,才能使用。
赐福就赐福,条件还搞这么苛刻。但你对仙人的不满仅存在了刹那,不敬牟尼的后果,你是深有体会,绝不敢再犯。
可推开寝宫的门扉,你的坏脾气瞬间又上来。你见到那讨厌的家伙坐在床边,拿着个圆形的金盒,挖出点红色膏脂,抹在手背上嗅闻。
是你的兄弟曼伽毗罗,他来找你准没有好事。
他抬头见到你,放下香膏,朝你郑重说道:“你曾许下过承诺,说会与我共享所有的东西,无论是欢愉还是痛苦,不管是祝福还是诅咒。而且这世界上哪有弟弟比哥哥先娶妻的,你也不会为了条毒蛇,造成我们兄弟不和吧?”
你突然明白他为何如此积极地主持你的婚礼,要担任暂时的兄长。
“所以说你玩过了,是不是该轮到我。”
“找死!你又没喝醉酒,过来发什么疯?”这种无耻至极的羞辱,是个人都忍受不了。你冲过去,按住他,朝着脸上就是一拳。
曼伽毗罗稳稳接住这招,他也打过仗,在残酷的厮杀中练就一身武艺,“怎么,这就受不了了,你不是也侮辱过他吗?而且你欺诈别人时就该想到,迟早有一天也会有人算计你。”
他说中了你的心事,你死也不会承认这点,大声骂道:“你又不认识苏诃纳,怎么知道是我在骗他,不是他自愿。”
“你是不是忘了被诅咒时,我就在你旁边。”曼伽毗罗瞪着你,眉头皱起,那张和你一模一样的脸上现出少有的怒意。毕竟在外人眼里,他的性格比你要和善得多。
“为什么要去强迫他,你明明知道对方是苦修者。”他触犯了不纵欲,不杀生的两条戒律,而起因都是你。
你本还想反驳他说,蛇王全程都没有抗拒,说不定也乐在其中。但脑内残存的理智叫停了这个可怕的想法,你反过来针对起曼伽毗罗,“那你本可以阻止的,为什么不叫停,反而还加入了进来。”
“因为我妒忌你,妒忌有人可以承受你的悲伤和愤怒。”战争同样给你的兄弟带来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你仍记得在战后,他见到你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还没死?’你们是双生子,是心有灵犀之人,他知道你们遭受着相同的折磨。
“你最好是爱他的,否则我不介意行使我应有的权力。”曼伽毗罗扔开你的拳头,他知道你不会再来殴打自己。
“我会的。”你看到他瞳孔里的夜叉,紧咬牙关,发下个曾不敢面对的誓言。
“你最好是,另外,我要离开了,到阿拉卡外去苦修,去得到一个什么赐福或是诅咒,也许能减轻我心中的痛苦。”他拍了拍你的肩膀,很轻很柔,像一片树叶飘落在上面,风一吹去便了无痕迹。所以你记住的是曼伽毗罗最后所说的话:“我的兄弟,我的手足,你已无需我陪在你的身边。”
你目送他走下浮在空中的白云宫殿,双脚踩上人间的土地。你有一种预感,你和曼伽毗罗在此刻分离后,未来的世人再也不会将你们放在一起。
当你带着药膏再见到苏诃纳,他**着上身,缠着那块白色腰布,以半人半蛇的形态坐在池边。脱下的衣物被整齐地叠放在一旁,水中巨大的蛇尾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娇弱的睡莲。
这种形态,你仅在他见不到大天,输了赌约,以及此刻看过。你知晓他并非没有情感的流露,只是从来都不会出现在脸上。
蛇王正感到苦闷和惆怅,你是那个罪魁祸首。你不会劝慰别人,学不来上主的巧言妙语 。他总能在阵前安抚人心,你反而是惶恐不安者中的一员。
你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愚笨,比如之前像个傻子一样,在瀑布下吹了不知多少年的Venu笛,脑子里根本想不出能打动那伽的其他方法。
跪在蛇王的身侧,你取出药膏细细涂抹在他的伤口处。你问苏诃纳为何要成为苦修者,如果他没有这个身份,你们间的关系不至于这么扭曲畸形。
他与你谈论起一位兄长婆苏吉。
对方曾在群蛇面临迦楼罗的屠杀时挺身而出,在搅拌乳海时作为缠在曼陀罗山上的绞绳,也曾将灵鱼摩蹉和人类始祖摩奴的船系在一起。每当想到这位伟大的那伽,他的心中便涌现出无尽的景仰之情。
但婆苏吉根本不敌毗娜达之子,还是诃罗出现才制止了金翅鸟的追猎。所以你问他为什么不去崇拜实力更加强悍的舍沙,他是元素之主,拥有无穷力量。还通过艰苦的修行,获得了梵天的赐福,作为无限之蛇独自支撑大地,造福了世间众生,在劫末时,则会吐出火炎,毁灭宇宙万物。他还是位被圣主钟爱的奉献者,在乳海之上作为床榻托起至尊神首。也曾化身为巴拉茹阿玛,与乔宾陀立下过许多功业。
待你讲完阿南塔的事迹,苏诃纳上半身的伤差不多都处理完毕。你把圆盒递给他,让蛇王自行擦上其他部位的药膏。白色的蛇尾逐渐化作双腿,他不急着抹药,继续讲起成为苦行者的原因。
蛇王的过去是你难以想象的弱小,你甚至用不了一只手就能杀死他。可力量的强大与否于苏诃纳而言并不重要,他所仰慕的是挡在迦楼罗巨翅前的那个身影,向大天苦修,一开始也是希望能与众伽耶们永远侍奉商羯罗,每日都能见到盘在青颈上的婆苏吉。
“原来是这样吗?”话音刚刚落下,你便起身离开,不敢再听下去。你深知自己的品格远没有那么高尚,注定成不了对方的爱慕之人。
在那场战争中,你加入了般度一方,为他们效力,但如果要说得准确点,你追随的其实是多门城之主。你在挑选兵器时,脑海里浮现出圣主的妙见和神杵,于是选择了轮刃和金刚杵作为武器。
可一到战场上,光看到那些残肢断臂,你就作呕不已。
他们说,等你杀死了第一个人,就不会再如此难受。你会习惯的。很快就会从一个富贵闲散的年轻人变成凶狠残暴的刽子手。
在砸碎又一个人的胸腔时,他的血不幸沾到了你的手上,那只曾为天女涂上檀香膏的手指变为红色,染上再多清水也洗不去的腥臭。你明白了室利奎师那为何仅为作御者参战。你把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了哥文达的身上。只要他在,你就能坚定地认为维护的是正法,铲除的是邪恶。
‘被我所杀者,在被斩下头颅前,便已死去。’你默念着这句话,把它当作一种梵咒,能够减免你的罪孽。
杀人者,当然也会被杀。教授你武艺的老师被利箭刺穿胸膛,宽慰你的同伴被弯刀割断喉咙,相识不到几日的少年被车轮碾作烂泥,再到后来,陌生的面孔成堆地倒在地上,你甚至还没看清这些人的脸,他们就已沦为火葬堆上的尸体。
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罪有应得吗,但最黑暗的迦利时代应当还没来临。
曼伽毗罗也参加了战斗,你每日每夜都挂念与你分别的兄弟。你们是双生子,你们心有灵犀,你们痛苦不已,每时每刻都期待死亡的降临。
你们的生命犹如弯折的芦苇,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重量。
所以在战争结束后,他见你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你为什么还没去死。
你们各自找到一种方式缓解战争带来的伤痛。曼伽毗罗又沉溺于酒精和美色,期望冒出个仙人来将他叫醒。而你的双手习惯了杀戮,再也做不出其他的动作。你们痛恨着对方,又对彼此心生怜悯,可你们又都是长满尖刺的木橘,相互靠近只会增添新伤。
在他去苦修后的第一夜,你又梦见普拉布斯的森林。
在黑王子带来雅度族覆灭的消息后,你就到了三河交汇之处,在稠密犹如箭床的树木中,寻找神明放弃肉身之地。
会有一棵菩提树,树下有一个躺卧的人形,在它的左脚处应留有血迹。你想起了曼伽毗罗,在你离开宫殿时,他背靠金色廊柱,左腿搭在右腿上,痛饮着华露尼酒。他说他想要被诅咒,没有哪一次像这般渴望被诅咒,你们应为所做之事遭受报应。你竟突然羡慕起了童护,能早早被神轮斩首真是种不折不扣的幸运。
你盲目地游荡在枯瘦的林木间,像一位婆罗多族妇女,徘徊在尸横遍野的俱卢之野,寻找自己死去的孩子,兄弟和父亲。
直至无边的大海吞没所有的光线,正如它吞噬那座有着水晶高塔的金城。
深夜的密林里,叶片上隐隐浮现的碎光宛如死者的瞳孔,他们望着你,什么也不说,用眼神拷打和质问你,财神家的贵公子,你的父亲乐善好施,可你为何这么残忍无情,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夺走生命。
杀戮就是杀戮,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改变不了它的本质,连神主都无法逃脱制裁,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会安然无恙。
在那双眼无法穿透的黑暗里,也许正有一支可怕的利箭潜伏着,静静等待一个取你性命的时机。
为你指点迷津的尊者已逝,与你并肩作战的友人也化为枯骨,这里只剩下一头离群的幼鹿,坐在濒死的老树下,孤独而又无助。你紧紧攥着手心的蛇鳞,那是过去唯一留给你的东西。你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放声大哭道:“别离开我,别让我像野兽般死去。”
在新月照不到的阴影里,他搂抱着你的双肩,轻声安慰着,“我不会走的,我不会拒绝任何一个寻求帮助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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