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夏,我要搬走了。”
凌冬与甚夏面对面盘坐在床上,茫然地扣着手。手皮一层接着一层被他扒了下来,直到他的整张指腹都已经变得通红,最边缘处的皮卷成丝,很快被冒出的血染成了一片。
“别扣了。”甚夏轻声说。
这是自凌冬告诉甚夏他要搬家以后,甚夏说的第一句话。
“扣手是个坏习惯,你的手要烂掉的。”
凌冬停下手中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抬眼瞄甚夏。甚夏很少有这么沉默的时候,哪怕他主动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寂静,甚夏的表情也依旧沉重。
凌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一刻想要逃到一个见不到甚夏的地方,就像刚才。他甚至想对甚夏隐瞒自己要搬家的事实,可是他必须面对,甚夏不能一无所知。
甚夏摊开凌冬的手,他的大拇指被他扣得坑坑洼洼,甚夏无奈地叹气:“我都没难过呢,你怎么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没有。”而且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
凌冬腹诽,他心情也的确很低落,搬家意味着他跟甚夏的生活要发生一定的变化,虽然凌冬不知道这样的改变会造成怎么的后果,可是已经安于宁静的他本能抗拒这样的变化。
“你要搬到哪里?”
“好像是红枫山那里的小区,我妈说离这里有两三公里,不是很远,我不知道那是多远。”
“对我们来说很遥远。”甚夏轻轻地说。
凌冬低头,他没有离开过若水镇,对他来说镇子就是全世界,他以为的不遥远,就像还坐落在镇子里的若水小学与他和甚夏家的距离一样,只要两个人吵吵嘴打打闹就能抵达。
所谓“遥远”,对于十一岁的凌冬来说,就像是街坊邻居问他大学是不是要考“清华”、“北大”一样,只是一个空无的概念,他无法将它填充成他能理解的模样。
但是凌冬不傻,甚夏也很清楚。这是被大人定义的“不遥远”,因为甚夏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们曾经出过省去到很远的地方旅游,那时甚夏还给凌冬炫耀过照片。
甚夏知道若水镇外面还存在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在他们上科学课时通过几张图片简单见识过,那是个无法单纯用认知丈量的世界。与那样一个广阔无边的世界相比,两三公里确实只是一个很短的距离。
只是,甚夏要去追上和凌冬的这一段距离,却已经不能够只用两只脚了,他需要一辆车,比如自行车。可是,他没有这样一辆自行车。
“你什么时候搬家?”
“不知道,我没问妈妈,但妈妈说年后就要去新公司工作了。”
“那你们这两天就要开始搬了吧。”
“嗯。”
甚夏叹气,凌冬又忍不住想扣手,但被甚夏一把钳住,甚夏紧紧抓着凌冬两只手的手腕,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没关系的,凌冬,我们可是有孽缘在的……等等,他们说的是孽缘吗?”
烘托到一半的气氛顷刻垮掉,凌冬不怒反笑:“他们说的是缘分。”
“好嘛,也就差一个字。”
“这一个字差的就大了好嘛!”不过他们的确是孽缘。这一打岔,凌冬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甚夏举起手机在凌冬眼前晃了两下:“到了新家,记得把地址发给我,既然不是很远,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可以去看你。”
“嗯。”凌冬点头,“我也可以让妈妈带我回镇上,我们可以跟以前一样去公园踢球。”
甚夏压低头,他没有回答他,如同发呆似的,只一味地盯着牢牢握在手里的手机。良久,甚夏展出笑颜,对凌冬说:
“我今天不想回家了,我想在你家玩电脑。”
凌冬意外,但甚夏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可以是可以,我跟妈妈说一声。”
“那我也跟我奶奶说一下。”甚夏低头用手机拨奶奶的电话。电话接通,甚夏开了免提,甚夏奶奶那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喧嚷声,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在打麻将,“我今晚不回去哉,留冬冬那。”
奶奶的声音被杂音扯得模模糊糊:“五条!真臭的牌……什么?不回来?你要留哪?”
“我要留冬冬家。”甚夏耐心地复述了一遍。
“四筒……冬冬?哦,你老说的那个小孩?个么晓得了……娘嘞!你能不能行?就你这技术,吹水呢!”
甚夏挂断电话,神情没有多大变化,但凌冬感觉他好不容易好点的情绪又变差了。不过只有一会儿,因为甚夏很快就送床上弹射跳到了地面上,双手向外扩开,极度浮夸地高声宣布:“好了,今晚我要在凌冬家疯狂地玩游戏!”
凌冬一脸嫌弃地望着甚夏的一系列动作,扶了扶自己新戴上的眼镜:“小心你变成我这个样子。”
“我这次测视力也有5.1,还早着呢!”甚夏做鬼脸,撒开腿就跑到了凌冬的电脑桌前,边开电脑边向凌冬摆手,“快点快点,来打游戏。”
“知道了。”
甚夏打游戏真是有一手,甚夏接触电脑也是这半年的事,最初他玩游戏连键位都经常按错,现在都能时不时蹦出点精彩操作了。
甚夏对很多小游戏的技巧也了熟于心,毕竟他是个遇到感兴趣的事物就会花时间去钻研的家伙。相比下来,凌冬打游戏就纯粹奔着玩着开心就行了的理念去的,玩什么游戏都三分钟热度,还经常玩半个小时游戏就去看看视频,或者看看小说的,也因为他的不专注,只要游戏稍微需要点操作或者注意力的,凌冬玩得就很菜鸡了。但凌冬不在乎,而且甚夏也不嫌弃他菜。
平常凌冬打累了游戏都是躺床上刷手机让甚夏玩,但是出于分别在即,凌冬本着尽量能陪甚夏多玩一会儿就多陪一会儿的想法,哪怕是自己已经不想玩了,也坐在甚夏旁边看他打。有时凌冬看到甚夏用了个酷炫的操作,就扯着甚夏的衣服叫他教他,但无奈凌冬的耐心实在不够,每次听到一半就迫不及待上手要操作,闹出好几次笑话。
凌冬纳闷,这肯定是甚夏教学的技术太烂了,他以前教甚夏下棋和足球的时候,甚夏学得就很快。他顺势夸了夸自己,他真是个好老师。
甚夏打游戏一直打到了半夜,凌冬盯着电脑屏幕,已经困得眼前的一切都出现了重影。毕竟游戏不是自己在打,看甚夏玩就像看up主打游戏一样,催眠。
等甚夏从游戏中反应过来时候不早时,凌冬已经靠在甚夏的肩上快睡着了。
“睡觉吧,凌冬。”甚夏拍拍凌冬的脑袋。
凌冬半眯着眼睛,说话都开始口齿不清:“你玩完了?”
“我这把还没结束呢,你快去睡觉。”
凌冬转了转脑袋,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不要,你打完了再睡觉。”
甚夏哄他:“好啦,我马上就打完了,你赶紧去刷牙洗脸,你洗漱完我也差不多打完了。”他敲敲凌冬的脑袋。
被多次打扰的凌冬不满地抓着毛糙的头发,幽怨地盯着甚夏,与甚夏无辜的目光对抗了数秒后,他才如幽魂一般站了起来,飘去了门外。
甚夏没有骗他,凌冬洗漱完以后,甚夏果然起身关闭了电脑。凌冬一头扎到床上,将自己的那卷被子快速卷到了自己身上,又用手指着旁边另一条被子,虽然他白天跟甚夏说过哪条是他的被子,但现在的凌冬意识不清,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看到这一幕的甚夏没忍住,他静静地站在床头,看见凌冬如仓鼠一般把自己卷到被子里,蠕动半天才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凌冬发现甚夏在看他后,眯起来的眼睛微不可闻地眨巴着,似乎在催促甚夏快去洗漱然后睡觉。
“凌冬。”甚夏轻声说,似乎不想被凌冬听见又想要告诉凌冬,“如果我是你的家人就好了。”
“才不要。”耳朵尖的凌冬闭着眼睛,虽然他很困了,但这种事他必须要回答甚夏。
“为什么?”甚夏露出了不解还有些受伤的表情,凌冬没注意到,因为他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了。
“不行,你比我早出生。”凌冬伸出两只手张牙舞爪,“你,不可以做我哥,休想占我便宜。”
甚夏完全没预料到居然是这样的回复,这样的回答太好笑,好笑到他几乎没忍住,抱住肚子极其浮夸地大笑起来:“那我做你的弟弟吧,怎么样?”
“嗯……那样挺好的,你叫我哥……嘿嘿……”凌冬傻笑着嘟囔。
“好——冬冬哥。”甚夏配合地叫他。
“哎呀!爽到!现在,冬冬哥命令你,赶紧去刷牙洗脸睡觉,晚睡的小孩,长不高!”
涨了辈分的凌冬得意洋洋,毕竟他还记得,之前他睡得晚的时候,甚夏就这么教训过他呢。
“你还挺记仇,得了,我刷牙洗脸去了,晚安。”
“没你记仇!晚安!”凌冬终于捋顺了被自己滚成一坨的被子,他两手扯着被子边缘,像条直挺挺的鱼,立即就遁入了梦乡。
当晚,若水镇罕见地下了一场雪,骤然降低的气温侵袭老宅的每一寸空气。凌冬不自觉地将被子垫在身下,将自己卷成了寿司,试图从中取暖。但很快,凌冬感觉身上一沉,犹如妈妈怀抱般的温暖渐渐驱散了寒冷,凌冬跌入了更深的梦境中。
他做了一个开春与甚夏一起去赏花的梦。
凌冬醒来的时候,身上沉沉的两条被子压着他的胳膊。他尝试探出脑袋,立即被外面生冷的空气给刺得发抖。
凌冬磨磨蹭蹭地从床上爬起来,甚夏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块被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看来他身上这第二条被子应该是甚夏晚上从旁边柜子里翻出来的。
凌冬拉开窗帘,厚雪堆积在窗台上,整面玻璃都变得模糊不清。他打开窗,冷空气猛得打在他身上,凌冬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依旧努力地向外张望。
天地银装素裹,皑皑白雪将棕灰的建筑染成黑色,如一幅水墨画。凌冬左顾右盼,都没有看见甚夏。他无聊地在窗户上画了几朵花,很快,手指就被冻得通红。冬天玩雪可真是个不容易的活。
“叮叮咚。”
他放在床头柜上的平板嗡地叫了起来,凌冬爬回床,打开平板,是甚夏给他打电话了。
“歪?你不会还在睡觉吧,快来公园!”
甚夏又在搞什么鬼?凌冬打了个哈欠,挂断电话,出去洗漱。妈妈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说是看新闻,实际上是在玩手机。
见到凌冬起床了,妈妈就让他自己去厨房盛粥喝。凌冬问她甚夏是什么时候走的,妈妈说一个小时前他就起床了,说是出去看看雪。
凌冬吃饭的时候,甚夏也连发了五条消息给他,主旨大意就是让凌冬赶快来公园。光看打的字就感觉他非常的兴奋。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兴奋劲?是因为雪吗?毕竟他们这很少下雪。
凌冬一吃完饭就立刻出门了。雪停后也没有起风,凝固的空气又生又冷,顺着呼吸钻进鼻腔,整块鼻子都要冻掉。
大年初一,到处都是走亲拜年的,雪地被踩得坑坑洼洼,黑水连成一块块小水塘,果然雪只有刚落下的时候好看。
他一路来到了公园。
甚夏满脸通红,见到凌冬,立即兴奋地摊开手脚要给他展示他的杰作:一个有他们人那么高的雪人。
凌冬注意到,甚夏没有戴手套,他的两只手都红得吓人,但是甚夏很高兴,凌冬便先把目光放到了他尽心给他展示的雪人身上。
“你一大早出门,就是为了堆这么个大雪人?它怎么没有脸?”
“嘿嘿,我还没来得及画,毕竟这——么——大个雪人!你不觉得这很酷吗?”
“确实,有你高了。”
“我觉得它比你还高!”
“怎么可能?开玩笑,不可能比我高的。”凌冬认真地跟雪人比较身高,坚信这是甚夏的胡说八道。
这确实是甚夏随口一诌,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凌冬的反应后,甚夏就满意地咯咯笑起来。意识到被甚夏看热闹了,凌冬一拳就呼到甚夏的身上,但甚夏早有防备,往后一跳就躲过了凌冬的攻击。
已经习惯甚夏的鸡贼了,凌冬将自己的手套脱了下来给甚夏:“天这么冷,也不戴个手套,你的手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这样会长冻疮的,给你戴。”
甚夏盯着凌冬的绒布手套,欣然将它戴在了自己的手上,他顺势抓住了凌冬的手,将他拉到了雪人旁边:“来,我们合个影。”
甚夏打开手机,将摄像头对准他们,两个小孩跟一个没有脸的滑稽雪人,在快门眨眼间的功夫里就留在了甚夏的手机中。而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凌冬反应过来的时候,甚夏已经在点评照片里的凌冬怎么那么呆,也不比耶。
“重新拍一个,那张不算!”凌冬看见照片里的自己一脸懵逼,要多傻瓜有多傻瓜。
他伸手要删这张照片,甚夏朝他做鬼脸:“就不删就不删,我要再拍啦。”
凌冬赶忙立正,比了个耶,确保自己这次的姿势上照。甚夏歪头凑近凌冬,他的耶比在了凌冬的脑门后,像是凌冬长了一对耳朵。甚夏非常满意这张照片。
甚夏又给他们拍了好几张照片,拍完以后他就将照片全都发给了凌冬。甚夏的拍照技术只能说凑合,拍糊了好几张,不过也可能是手机的拍摄能力不够,凌冬挑了半天,才勉勉强强地保存了几张相对满意的。
他们在公园里待到了中午,直到妈妈催凌冬回去吃饭。分别时,甚夏站在高高的雪人旁边,朝凌冬不停挥手:“再见!凌冬。”
凌冬抬起手,向甚夏告别:
“再见。”
搬家的行程比他想象中快,第二天,凌冬从早到晚都在帮妈妈整理家里的东西,收拾东西可比想象中的累多了。不收拾都想不到,原来光凌冬自己的房间就有那么多东西。
等到收拾得差不多了,凌冬去了一趟甚夏家,甚夏的奶奶告诉他,甚夏不久前就出去了,她也不知道甚夏去了哪。
凌冬以为甚夏又去公园了,昨天甚夏搭的雪人已经塌得差不多了,甚夏也不在公园。他给甚夏发消息,甚夏也没有回他。
他没有时间了,他该离开了。
凌冬坐上妈妈的车,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仍有来来往往的人踩着雪水到处走亲访友,但凌冬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从前拥挤喧闹的小镇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这么安静辽阔,一种寂寞从心底升起。
甚夏终于回他消息了,他说他去了商业街一趟,过年商业街关了一大半,这里有个阿婆开了小卖部,还跟章老板认识。他让章老板拜托阿婆给他在小卖部安排个打杂的工作,他可以平时看看店。阿婆慈祥,就让甚夏有时间来,她会给他开工资的,但是肯定不多,甚夏不介意。
凌冬不解,甚夏为什么突然去找了个工作?
凛冬:你很缺钱吗?
凛冬:我还有点零用钱的。
讨厌鬼:我现在不缺钱,我想攒点钱。
凛冬:(°Д°)你攒钱干什么?
讨厌鬼:不告诉你( ? )
凛冬:ヽ(#`Д?)ノ
凛冬:我要去新家了,现在已经在车上了。
讨厌鬼:这么快?
凛冬:我也没想到(つд?)
讨厌鬼:没事没事?(????)?
讨厌鬼:那我们,就下次再见吧。
凛冬:好。
讨厌鬼:一言为定喔???
凛冬:嗯ヽ(*^^*)ノ
凌冬放下平板,四周的景色不断飞驰远去。如今,他还是感到茫然,他的故土——这样一座狭小并不美丽的若水镇,就这样从他的身边抽离。那些春日赏过的花、夏日听到的蝉鸣、秋日摘下的硕果、冬日期盼的白雪从他身侧飞掠离开,变成记忆里模糊的一段,等到未来,也未必会想起。
但是也有记忆不会离开。凌冬打开甚夏给他们拍的合影。凌冬意识到,原来那一天就是凌冬搬家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们在误打误撞中便做完了告别。这样的再见似乎不够郑重,还有些太不以为是。
不过,就这么说再见吧,以下次再见为祝愿的再见。
其实要我写分别,还真有点不好写。在我的记忆里,跟很多人都是说着说着就再也不见,过去认识的人在缺少了交集以后也渐渐不再会去交谈,跟他们的离别是一瞬间的事,又是很漫长的时候。好像从某刻不再能找到话题时,彼此之间就开始慢慢分别,最终不再有交集。在这漫长又短暂的瞬间,来不及悲伤,也无法去感怀。我对离别的感受,更多是在以现在的视角审视过去的朋友时,用一种对往昔的怀念来去解读,又或是从一种幻想的角度来去遐想如今非常重要的朋友,在未来的某一刻不再有交集,直至分别。有时我在想,会不会我对分别的感受就是这样的简单呢?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交集,来不及对彼此说一声再见就再也不见,连感伤都无法真正涌起,甚至连怀念都只是在时间的间隙里去短暂进行。
所以,比起真正面临分别,更可怕的是去想象分别,想象如今深爱的人离开自己的身边。因此,我写出的分离大概只能是这样的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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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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