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米埃阿克的砂岩城墙在晨光中泛着蜜色光泽,蜿蜒的街道旁是半木结构的房屋,窗台盛放的天竺葵滴着露水。艾米莉亚一行人的马车驶过中央广场的石板路,惊起一群啄食的鸽子。这座莫雷尔领地的边境城市充满淳朴风情,但集市喧闹声掩盖不了银辉骑士巡逻时铠甲的低沉碰撞声。
——几条街外,伊琳娜·艾伯特正溜进一栋背阴的旧工坊。
她甩掉沾满煤灰的斗篷,金发间的猫耳敏感地颤动。工作台上,一件白底金边的披风在杂乱的烧瓶与齿轮间铺开。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再次凝聚起微弱的青光。
“最后一次共鸣……必须成功……”她喃喃道,眼前却闪过另一幅画面: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父亲的长剑坠地,母亲将她塞进密道,把这件过长的披风匆匆裹住她单薄的肩膀。披风的长摆拖过染血石阶。
咒文吟诵到关键处,一块嵌在魔法阵边缘的风纹魔晶突然迸裂!
“轰!”
气浪掀翻一排玻璃皿,紫色溶剂泼溅如泣。伊琳娜抹去脸上的烟灰,发现披风仅泛起一丝涟漪般的微光,便迅速黯淡下去。
“还是不够……”她颓然坐倒,耳边回荡起塞勒丝汀多年前将她从废墟中拉出时的话:“活下去,伊琳娜。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
脚步声由远及近。“伊琳娜?”塞勒丝汀的声音温和如常,却让伊琳娜像受惊的猫般跳起,胡乱将工具踢进角落。
门被推开。塞勒丝汀·诺特身着黑底银纹的长裙,瀑布般的黑发挽成简洁的发髻,星空色的眼眸掠过狼藉的工作台,在披风上停留一瞬。她拾起披风,目光扫过那不易察觉的污渍痕迹,唇角习惯性扬起,眼底却无笑意。
“又在挑战炼金学会的安全条例?”她抖落披风上的玻璃碎屑,叠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梦境,“这件旧物,你始终放不下。”
伊琳娜屏息缩在阴影里。塞勒丝汀并未追问,反而将叠好的披风放在矮柜上,目光似无意扫过她的藏身处。“莫雷尔家的小姐今晚抵达。”她转身时裙摆旋出优雅弧线,“别误了晚宴。最近商会码头总有陌生面孔徘徊。”
门轴轻响后,伊琳娜才滑坐在地。她没看见,柜上的披风褶皱似被微风牵动般,极缓地舒展了一瞬。
同一时间,城市西门
爱丽丝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看!广场北面就是我家别馆!阁楼藏着父亲收罗的古代卷轴!”兔耳因兴奋微微发颤。埃德加策马紧随车旁,沉稳目光扫过人群,像守护幼崽的头狼。
艾米莉亚却攥紧了膝上的裙褶。街道两侧面包房飘出的焦糖香气、贵妇们伞沿摇曳的流苏,无不提醒她维尔纳夫领地的枯寂。当视线掠过一间挂着鸢尾花徽记的葡萄酒庄时,她脸色更白了几分。
伊莉莎将她的不安尽收眼底,轻轻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中,声音平和:“克拉拉似乎总能发现有趣的东西。”她的目光转向车厢另一侧。只见克拉拉正狐尾轻摆,鼻子几乎贴在窗玻璃上,对一家甜品橱窗里色彩缤纷的马卡龙发出低低的惊叹。那份纯粹的快乐,让艾米莉亚紧绷的嘴角也松弛了一丝。
然而,伊莉莎递水时,红眸不易察觉地掠过错身而过的另一辆货运马车。车夫帽檐压得很低,看似普通商贩,但握缰绳的手势和瞬间扫过他们车队核心人物的眼神,带着训练有素的审视感,绝非寻常路人。
几乎同时,前方策马的雅典娜狼耳微不可察地转动了一个角度。她并未回头,但握着缰绳的手指收紧了一瞬,血红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冷光。那种被暗中评估的感觉,她再熟悉不过。
后方马车里,塞拉菲娜·怀特透过精心调整过的车窗缝隙冷眼旁观这一切。她灰发束成简单马尾,渐变色眼眸像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街头每一个细节:那个“商贩”离去的方向、人群中另一个看似闲逛却步伐过于规律的男人、以及远处阁楼窗后一闪而逝的反光。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口袋里那颗水果糖的粗糙糖纸,糖块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与当前处境格格不入的异样感。
商会顶楼,塞勒丝汀的书房
斜阳透过彩璃窗,在她星空色的眸中碎成星斑。一份刚送达的简短密报放在桌案一角,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让她指尖在杯柄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她端起琉璃杯,殷红酒液荡漾如血。
“莫雷尔的软肋,维尔纳夫的弃子,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她低声自语,目光落在窗外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上,仿佛能穿透墙壁,看见那支刚刚入城的车队,“舞台已经搭好,该演员们登场了。”
暮色为吕米埃阿克披上了一层华贵的深蓝绒毯,而莫雷尔家族位于城北的庄园,便是这绒毯上最璀璨夺目的明珠。马车驶过精心修剪的林木夹道,最终停驻在一扇灯火通明的铸铁大门前。门内,是一座依山势而建的宏伟庄园,主建筑由浅色石材砌成,圆顶塔楼与拱形长窗透出古典与优雅,无数水晶灯盏将庭院与建筑外墙映照得如同白昼,与远处城市的“碎钻”灯火遥相呼应。
庄园门前已是车水马龙,身着制服的仆从们训练有素地引导着宾客。空气中弥漫着香槟、香水与烤肉混合的诱人气息,夹杂着悠扬的弦乐与人群的谈笑。女士们华丽的裙摆如同流动的花园,绅士们笔挺的礼服更添庄重,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上流社会盛宴。
艾米莉亚一行人的到来,立刻吸引了诸多目光。她们的出现,如同在规整的贵族图谱中投入了几颗色彩迥异的异域宝石。
艾米莉亚依旧穿着她那身素雅的湖蓝色棉质长裙,款式简洁,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仅在领口别了一枚小小的银质胸针。这身装扮在珠光宝气的宾客中显得格格不入,却愈发衬得她金发耀眼,蓝灰色的眼眸清澈沉静,有一种洗尽铅华的独特气质。她下意识地微微攥紧了裙褶,努力挺直背脊,迎向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些许怜悯的目光。
爱丽丝则恰恰相反。她穿着一身精心设计的樱粉色绸缎蓬蓬裙,层叠的蕾丝花边与蝴蝶结点缀其间,雪白的兔耳上也系着同色系的丝带,随着她的兴奋微微颤动。她湛蓝的眼睛亮晶晶的,几乎要溢出水光,紧紧挽着艾米莉亚的手臂,迫不及待地要将她带入这个属于她的世界。“看!艾米莉亚,我没说错吧?是不是很漂亮!”她雀跃地低语,脸颊因兴奋而绯红。
克拉拉被爱丽丝强行套上了一件玫瑰红的蓬蓬裙,蓬松的裙摆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深棕色的狐尾不安地在裙撑下寻找着合适的位置。她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圆,被眼前从未见过的奢华景象震撼,小声对身边的索菲和伊莉莎惊叹:“天哪……这地方……比我想象的还要……闪闪发光!”索菲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简洁连衣裙,显得温婉动人,她体贴地帮克拉拉理了理有些歪斜的领结,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伊莉莎则是一身黑色的修身长裙,勾勒出她纤细却不失曲线的身姿,漆黑的长发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红眸平静地扫视着周围,带着一丝超然物外的观察。
雅典娜和塞拉菲娜无疑是场中最不自在的两位。雅典娜被迫脱下戎装,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款式最为简单的束腰长裙。布料柔软却让她感觉束缚,银白色的狼耳警惕地竖着,血红的眼眸不断扫视人群,评估着潜在威胁,整个人像一把被强行塞进剑鞘的利刃。塞拉菲娜的情况更糟,她穿着一身灰绿色的丝绒长裙,渐变的眼眸低垂,试图掩盖其中的烦躁与羞耻。那对黑色的卷角在精心打理过的灰色长发间显得格外突兀,她感觉每一道投向她的目光都带着揣测与评判,尤其是关于她任务失败和被“收编”的传闻。裙子的领口和袖口设计让她感觉暴露且无力,远不如铠甲有安全感。
她们的入场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不仅因为组合奇特,更因为不远处的廊柱旁,出现了另外两个引人注目的身影。
塞勒丝汀·诺特身着一条漆黑的露肩丝绒长裙,剪裁完美地贴合着她成熟性感的身材曲线,裙摆如瀑布般流泻,上面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暗纹。她的黑发挽成慵懒的发髻,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星空色的眼眸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优雅地端着一杯香槟,与几位看似商会要员的人低声交谈,游刃有余。
而依偎在她身边的伊琳娜,则像换了一个人。她穿着一件纯白色的、缀满细小珍珠与蕾丝的蓬蓬裙,金色的长发精心编成发辫,戴着一个小小的钻石发冠,碧绿色的猫耳敏感地颤动着,却努力维持着高傲的姿态。这身打扮让她看起来如同一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仿佛瞬间回到了王国尚未倾覆时的公主时光。只是她紧抿的嘴唇和偶尔闪过不安的眼神,透露着这身华服下的真实心境。
莫雷尔伯爵夫妇——一位面容儒雅、眼神锐利,身着深紫色天鹅绒礼服的中年男子,与一位雍容华贵、穿着墨绿色长裙、气质温婉中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夫人——早已在宴会厅入口处等候。看到爱丽丝,伯爵夫人立刻张开双臂,眼中满是慈爱与思念:“我的小爱丽丝!”
“母亲!父亲!”爱丽丝像只归巢的小鸟,扑进母亲怀里,然后兴奋地拉过艾米莉亚,“看,我把艾米莉亚安全地带回来了!”
艾米莉亚上前一步,优雅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清晰而带着真诚的歉意:“莫雷尔伯爵阁下,夫人。很荣幸受邀参加晚宴。同时,请允许我为之前因我之故,让爱丽丝卷入危险与纷争,表达最深的歉意。这是我的失责。”
莫雷尔伯爵深邃的目光在艾米莉亚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化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轻笑:“维尔纳夫小姐不必多礼。小女任性,给你们添麻烦了才是。能平安归来便好。”他的话语礼貌而疏离,目光却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不远处僵硬的塞拉菲娜。
伯爵夫人则更温和一些,她扶起艾米莉亚,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一路上辛苦了。爱丽丝在信里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今日一见,果然气质不凡。”她的话缓解了些许尴尬,但那份贵族式的审视并未完全消失。
简单的寒暄后,爱丽丝便迫不及待地拉着艾米莉亚穿梭在宾客中,兴奋地介绍着庄园的种种,仿佛要将自己成长的一切都与她分享。克拉拉早已按捺不住,拉着索菲和伊莉莎直奔那摆满各式精致点心、如同艺术品般的长桌,两眼放光地开始“探索”。伊莉莎纵容地看着她,偶尔为她解释某种没见过的甜品,索菲则细心地帮她取食,避免她吃得太过狼狈。
雅典娜本能地想跟上艾米莉亚,却被塞拉菲娜无意识地跟随着。两人一前一后,默契地退到了宴会厅边缘一处被厚重窗帘半掩着的阳台入口附近。这里光线昏暗,相对安静,能俯瞰部分庭院景色,又能将大厅情况收入眼底。
一位端着托盘的女仆无声地走近,托盘上是两杯晶莹的红酒。雅典娜血红的眼眸扫过女仆,确认无害后,出于礼节,伸手接过了一杯,但她并未饮用,目光依旧锐利地巡视着周围。塞拉菲娜心烦意乱,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了另一杯。
她内心的风暴几乎要达到顶点。莫雷尔伯爵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让她如坐针毡,维尔纳夫伯爵会如何处置失败的她?而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身边这个沉默的狼骑士团长——雅典娜·斯通。那日马车中“你讲了梦话”的审判如同魔咒萦绕耳边。她到底说了什么?有没有泄露内心最深处的脆弱与……那个关于糖果店的、可悲的幻想?巨大的羞耻感和被人窥见秘密的恐慌,混合着对未来的恐惧,几乎要将她撕裂。雅典娜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她所有的狼狈与不堪。
心烦意乱之下,她无意识地举起酒杯,将杯中殷红的液体一饮而尽,试图用那微涩的凉意压下心头的燥热。
然而,当杯口离开唇瓣,借着窗外投入的微弱光线和厅内反射的流光,她清晰地看到,在玻璃杯底的内壁上,用某种特殊的、只有在特定角度才能发现的透明涂料,留下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她无比熟悉的标记——那是维尔纳夫家族暗卫使用的密文符号!
符号的含义瞬间在她脑中解码:「盥洗室。第三隔间。迷粉。带目标至城中‘鸢尾’酒馆。将功补过。莫雷尔之扰,吾自平息。」
像是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混乱的脑海,塞拉菲娜瞬间清醒了过来,所有杂念被强行压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这是命令,是来自维尔纳夫伯爵的最后通牒,也是一根抛向她这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完成任务,她或许还能重回旧位,伯爵甚至承诺帮她解决莫雷尔家族可能带来的麻烦……失败的阴影与对惩罚的恐惧,以及对回归“正常”秩序的渴望,在这一刻压倒了她心中那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动摇。
她紧紧攥住了空酒杯的杯脚,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双渐变的眼眸中,迷茫与羞耻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冰冷与决绝。
塞拉菲娜强压下心头的悸动,目光扫过不远处侍立的女仆,声音刻意带上一丝不耐:“侍者,添酒。”
一名女仆悄步上前,为她重新斟满酒杯,同时自然地收走了那只留有密文的空杯。整个过程流畅无声,未引起太多注意。只有雅典娜血红的眼眸随着女仆的动作短暂移动了一瞬,但见只是寻常侍酒,便又将警惕的视线投向喧闹的大厅,并未深究。
塞拉菲娜端起新斟的酒,却没有再喝,而是假意走向阳台边缘,背对着雅典娜,目光似乎沉醉于庄园璀璨的夜景。她的视线快速掠过下方精心设计的花园小径、隐蔽的拱门以及远处相对僻静的庭院角落,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可能的路径与障碍。庄园的布局在她脑海中逐渐形成一张简略的地图。
片刻后,她返回原处,将杯中酒液再次一饮而尽。酒精混合着紧张的情绪,迅速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点燃了两团不自然的红晕。她抬手扶额,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发出一声细微的、带着醉意的叹息。
她扶着额头停顿了几秒,然后仿佛不胜酒力般站起身,脚步略显虚浮地准备离开。她故意放慢了动作,将背影完全暴露给雅典娜,每一秒都像是在无声地邀请对方的关注。
“喂。”
果然,身后传来雅典娜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塞拉菲娜心中冷笑,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疏离和一丝烦躁:“不用斯通团长费心。只是有点闷,想去盥洗室整理一下。”她语气生硬,将那种因醉酒和情绪波动而导致的失态表现得恰到好处。
就在塞拉菲娜离开后不久,爱丽丝正挽着艾米莉亚,与几位年轻的贵族子弟进行着公式化的寒暄。前脚刚送走一波问候,一位气质与众不同的女性便优雅地踱步而来。
“晚上好,莫雷尔小姐,维尔纳夫小姐。”塞勒丝汀·诺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星空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流转着深邃的光泽,“冒昧打扰,我是塞勒丝汀·诺特,启明星会的负责人。有些……关于商会与莫雷尔家合作的事宜,希望能与爱丽丝小姐单独谈谈,不知是否方便?”
艾米莉亚蓝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担忧,她下意识地看向爱丽丝。这种场合下提出单独谈话,显得有些突兀。
爱丽丝也是一脸疑惑,兔耳不解地歪了歪:“诺特女士?现在吗?可是……”她看了看身边的艾米莉亚,显得有些犹豫。
塞勒丝汀的笑容不变,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只是几句关键的话。或许……关于如何帮助您解决眼下的一些‘小困扰’。”她的话语意有所指,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的心微微一沉,但对方明确表示要单独谈,她只能按下心中的不安,对爱丽丝轻轻点头:“去吧,爱丽丝,我在这里等你。”
爱丽丝看了看艾米莉亚,又看了看笑容神秘的塞勒丝汀,最终还是好奇心和对“解决困扰”的期待占了上风。“那……艾米莉亚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她说着,便被塞勒丝汀引向了宴会厅一侧相对安静的休息区。
艾米莉亚独自留在原地,看着爱丽丝离去的背影,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感逐渐扩大。
另一边,塞拉菲娜并未去盥洗室,而是绕了一圈,很快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只是她的脸颊比离开时更加红润,眼神也刻意显得迷离,仿佛真的不胜酒力。
雅典娜看着她去而复返,状态似乎更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你又喝了?”
这句话像是点燃了塞拉菲娜积压已久的情绪导火索。她猛地抬起头,渐变的眼眸中燃起压抑的怒火和委屈,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引来了附近一些宾客的侧目:“是!我是又喝了!那又怎样?!斯通团长是不是连我喝不喝酒都要管?!你以为你是谁?!”
她越说越激动,甚至借着“酒意”,一步逼近雅典娜。两人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塞拉菲娜的身影几乎将雅典娜笼罩在阳台角落的阴影里,从某些角度看去,构成了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周围隐约投来的目光让雅典娜银白色的狼耳敏感地向后撇了撇。
“你们一个个……都自以为是!”塞拉菲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仿佛要将所有委屈和愤怒都倾泻出来,“把我当什么了?一件工具?一个棋子?有用的时候就拿出来用,没用的时候就可以随手丢掉?!我只是想活下去……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为什么就这么难?!凭什么你们贵族的家事纷争,就要用我的命来填?!凭什么——!”
她的质问尖锐而悲愤,那双渐变的眼眸中翻涌着痛苦、不甘和深深的迷茫。长久以来作为冰冷利刃所承受的压力、任务失败后的恐惧、对未来的茫然、以及内心深处对温暖和平凡的渴望,在此刻借着“醉酒”的伪装,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雅典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极近的逼问弄得怔住了。血红的眼眸对上那双盈满复杂情绪的渐变色眸子,有一瞬间的恍惚。塞拉菲娜此刻的眼神,那种被规则束缚、被命运玩弄却又不甘嘶吼的挣扎……像极了曾经那个在残酷训练中只能依靠不断战斗和超越来证明价值、挣扎求存的自己。那份深藏于冰冷外表下的痛苦与倔强,何其相似。
但也仅仅是一瞬。
雅典娜的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她并没有用力,只是抬起手,稳稳地格开了塞拉菲娜过于靠近的身体,然后缓慢却坚定地将彼此的距离拉开。
“你醉了。”雅典娜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她没有再看激动喘息的塞拉菲娜,而是转过身,目光落在了旁边桌上那些晶莹的酒杯上,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仿佛只是不想面对塞拉菲娜失控的情绪。
塞拉菲娜胸口起伏,急促地呼吸着。她不知道雅典娜此刻在想什么,但她能感觉到,雅典娜的注意力已经被她成功地引开,并且因为她的“失态”而产生了些许松懈。计划……似乎成功了。
几秒钟的沉默后,雅典娜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迅速扫过整个宴会大厅。
音乐依旧悠扬,宾客依旧谈笑风生。
可是,艾米莉亚的身影,不见了。
就在此时,宴会厅前方的台阶上,莫雷尔伯爵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表宴会致辞。爱丽丝似乎刚刚摆脱塞勒丝汀,正焦急地四处张望,显然也在寻找艾米莉亚,但父亲的发言将她瞬间推向了氛围的中心,周围的宾客都微笑着看向她,她不得不暂时按下焦急,勉强挤出笑容配合着父亲的介绍。
雅典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立刻对身旁眼神还有些迷离的塞拉菲娜快速嘱咐道:“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不要乱跑。”
说完,她甚至来不及等塞拉菲娜回应,身形一闪,便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迅速而无声地穿过人群,朝着艾米莉亚最后停留的方向搜寻而去。
几乎在雅典娜离开的同时,一直安静坐在不远处、与索菲一起照顾着对甜点恋恋不舍的克拉拉的伊莉莎,忽然抬起了头。她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随即变得凝重。她微微侧耳,仿佛在倾听着常人无法感知的波动。
“索菲,”伊莉莎轻声对身边的少女说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麻烦你照顾一下克拉拉,我离开一下。”不等索菲回答,她便站起身,素雅的长裙裙摆微扬,朝着与雅典娜离去的、通往庭院的方向匆匆而行。
而此刻,艾米莉亚正站在宴会厅侧门通往的后花园中。清冷的月光洒在精心修剪的玫瑰丛上,与厅内的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面前站着的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那个跟在塞勒丝汀身边、打扮得如同精致人偶般的猫耳少女——伊琳娜·艾伯特。
“你说的那个人在哪?”艾米莉亚保持着警惕,蓝灰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她是因为伊琳娜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有关你母亲遗物的消息,请单独至后花园”,才冒险跟出来的。
伊琳娜自己也显得有些困惑,碧绿的眼眸不安地转动着,猫耳敏感地抖了抖:“她……她只让我带你到这里,说是有东西要交还给你……可能,可能需要等一下?”她不确定地重复着指示,“她说……有东西要‘还’给你。”
夜风拂过,带来玫瑰的芬芳,也带来一丝隐秘的不安。艾米莉亚的心缓缓下沉,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可能踏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局中。而伊琳娜口中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
宴会厅内,莫雷尔伯爵的致辞已经到了尾声,宾客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克拉拉心满意足地咽下最后一口马卡龙,舔了舔指尖的糖粉,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她看到爱丽丝站在父母身边,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但湛蓝的眼眸却不时焦急地扫视全场,显然在寻找着什么。
“索菲姐姐,”克拉拉拉了拉身边索菲的衣袖,小声问道,“爱丽丝好像在找艾米莉亚?咦,伊莉莎修女呢?她刚才不是还在这里吗?”她这才注意到,一直安静待在角落的伊莉莎也不知所踪。
索菲也微微蹙眉,温柔地替克拉拉擦掉嘴角的一点碎屑:“伊莉莎修女刚才说离开一下,可能是去透透气吧。艾米莉亚小姐……”她顿了顿,眼中也流露出担忧,“好像有一会儿没看到了。”
清冷的后花园中,月光将玫瑰丛的影子拉得细长。
艾米莉亚看着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伊琳娜,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伊琳娜小姐,你说的人到底在哪里?如果没有什么事,请恕我失陪了。”她不想再待在这个明显透着诡异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声音从她们身后响起:“看来我迟到了,让两位小姐久等了。”
艾米莉亚猛地回头,只见塞拉菲娜·怀特不知何时出现在花园小径上,她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小蛋糕,脸上挂着与平时冰冷截然不同的、略显刻意的微笑。她径直走到伊琳娜面前,将蛋糕递了过去。
“喏,答应给你的蛋糕,商会厨房特供,味道应该不错。”塞拉菲娜说着,另一只手又自然地递过去一张折叠的纸张,“还有这个,你之前好奇的那个复合魔法阵的能量流转公式,我做了些注解。”
伊琳娜的猫耳瞬间竖了起来,碧绿的眼眸亮起兴奋的光,几乎是抢一般接过纸张,迫不及待地展开浏览,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能量节点在这里分流!太感谢你了,怀特小姐!”她抱着蛋糕和公式,对塞拉菲娜的好感度瞬间飙升。
“不客气,举手之劳。”塞拉菲娜微笑着,语气温和,“快回去吧,诺特女士好像在找你。别让家里人担心。”
“嗯!我这就回去!”伊琳娜开心地点头,甚至忘了旁边的艾米莉亚,抱着她的“战利品”脚步轻快地朝着宴会厅方向跑去了。
艾米莉亚看着这一幕,蓝灰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困惑和警惕。她转向塞拉菲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伊琳娜说的那个人……就是你?我母亲的遗物呢?到底怎么回事?”
塞拉菲娜脸上的笑容未变,甚至更深了一些,显得意味深长:“遗物?维尔纳夫小姐,您觉得,如果我真的有您母亲重要的遗物,会等到现在,用这种方式交给您吗?或者,我早该把它作为迫使您就范的筹码,不是吗?”
艾米莉亚的心猛地一沉:“那你引我出来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塞拉菲娜轻声道,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艾米莉亚身后的某处阴影,“毕竟,有些话,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方便说。”
艾米莉亚顺着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回头,然而身后除了摇曳的玫瑰花丛和建筑的阴影,空无一物。
就在她转头的这一刹那——
塞拉菲娜的动作快如鬼魅,左手不知何时已扣住了一个小巧的金属瓶盖,对着艾米莉亚的面门极近处轻轻一弹。
一股极其细微、带着淡淡甜腻花香的气息瞬间钻入艾米莉亚的鼻腔。
“你……!”艾米莉亚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便觉得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袭来,眼前塞拉菲娜那张带着微妙笑容的脸庞迅速模糊、旋转。她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塞拉菲娜早有准备,上前一步,稳稳地接住了艾米莉亚软倒的身体,将她打横抱起,迅速隐入了旁边更加浓密的玫瑰丛阴影之中。
宴会厅内,雅典娜的血红眼眸中已经凝起了冰霜。她几乎找遍了大厅每一个角落,甚至连附近的走廊和盥洗室都快速探查了一遍,却完全没有艾米莉亚的踪影。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她不能再犹豫了。雅典娜快步找到正在与几位贵族交谈的埃德加,不顾礼节地打断了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埃德加首领,艾米莉亚不见了。我需要银辉骑士的帮助,立刻在庄园内搜寻!帕拉斯的人不方便深入内宅,只能守住所有出入口。”
埃德加看到雅典娜眼中罕见的焦灼,神色立刻变得凝重。他没有任何废话,立刻召来副手,低声下达了秘密搜寻的命令。一队队银辉骑士开始不动声色地分散开来,融入庄园的各个区域。
后花园深处,一个被藤蔓缠绕的僻静小亭子里。
伊莉莎蹙着眉,红眸扫过空无一人的亭子,正准备离开,目光却定格在角落石凳上坐着的身影。
是塞拉菲娜·怀特。
她手里拿着一个似乎是从宴会厅顺来的琉璃酒瓶,里面烈性的琥珀色液体已经少了一小半。她脸颊泛着红晕,眼神显得有些迷离,正仰头灌下一口酒,然后被辛辣的液体呛得轻轻咳嗽。
“怀特首领?”伊莉莎缓步走近,清冽的声音带着探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有看到艾米莉亚吗?”
塞拉菲娜抬起头,渐变的眼眸努力聚焦,显得有些茫然和迟钝:“伊……伊莉莎修女?呃……”她打了个小小的酒嗝,摆摆手,语气带着醉意后的含糊不清,“艾米莉亚小姐?没、没看见啊……我有点闷,出来透透气,喝、喝一点……嗝……”
她晃了晃手中的酒瓶,身体微微摇晃,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只有借着这微醺的伪装,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伊莉莎的戒心,掩盖掉身上可能残留的、那特制迷粉的微弱气息和刚刚搬运艾米莉亚时可能留下的痕迹。
伊莉莎静静地看着她,红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能闻到塞拉菲娜身上的酒气,也能感受到她气息的紊乱,似乎确实是喝多了。精灵少女微微叹息,走上前,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个散发着清凉薄荷与安神草药气息的小巧药膏罐,放在塞拉菲娜身边的石凳上。
“这个药膏,有安神醒酒的功效,涂抹在太阳穴和人中会舒服些。”伊莉莎的声音依旧温和,“既然没看到,那我再去别处找找。怀特首领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夜间风凉。”
说完,伊莉莎再次深深看了塞拉菲娜一眼,转身离开了小亭,裙摆拂过石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直到伊莉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塞拉菲娜脸上那副醉醺醺的表情才迅速收敛起来。她眼神恢复清明,虽然脸颊依旧因酒精而泛红,但思维已然清晰。她立刻拿起伊莉莎留下的药膏,打开后挖取少许,快速涂抹在太阳穴和人中位置。
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感瞬间驱散了脑中的最后一丝混沌和酒意,让她精神为之一振。这药膏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她不敢耽搁,迅速起身,来到亭子后方一处茂密的玫瑰花丛下,小心翼翼地拨开枝叶。艾米莉亚正安静地躺在那里,昏迷不醒。
塞拉菲娜利落地将艾米莉亚背起,凭借着对庄园布局的初步观察和记忆,她避开主要路径,沿着仆役通道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一处专供低级女仆使用的后房。这里此时空无一人,大家都还在宴会忙碌。
她快速找了两套寻常的女仆制服,手法娴熟地给自己和昏迷的艾米莉亚换上,并将艾米莉亚的金发用头巾包裹起来,尽量遮掩住她显眼的容貌。
准备就绪后,塞拉菲娜深吸一口气,背着艾米莉亚,不再隐藏行踪,而是主动走向庄园侧门守卫所在的位置。
“站住!什么人?”守卫看到两个女仆打扮的人深夜外出,立刻出声喝问。
塞拉菲娜立刻露出一副焦急担忧的表情,语气急促却清晰:“守卫大哥,是我,怀特。这位是和我一起负责宴会酒水的小姐妹安妮!她突然晕倒了!脸色好白!女仆长怀疑是她之前的旧疾复发了,让我赶紧带她去城里找格莱斯顿医生看看!人命关天,能不能借一匹马给我们?这样能快一点!”
她一边说,一边稍稍侧身,让守卫能看到艾米莉亚苍白且紧闭双眼的侧脸。那副情真意切、担忧同伴的模样,加上“旧疾复发”、“人命关天”的字眼,让守卫的疑虑打消了大半。
守卫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昏迷”的女仆,又看了看塞拉菲娜焦急的脸,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救人要紧!你们快去登记一下名字和事由,马厩那边还有备用的马,快去快回!”
“谢谢!太感谢了!”塞拉菲娜连声道谢,背着艾米莉亚,脚步匆匆地朝着马厩方向走去,在登记簿上随意写下了两个假名和“急病求医”的事由。
很快,一匹马被牵了出来。塞拉菲娜利落地翻身而上,然后将艾米莉亚揽在身前坐稳,用宽大的女仆裙摆稍稍遮掩。
她一抖缰绳,马蹄敲打着石板路,载着两人,迅速融入了吕米埃阿克沉沉的夜色之中。目标,正是密信中提到的那个地点——城中的“鸢尾”酒馆。
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敲碎了深夜的宁静。塞拉菲娜驾驭着马匹,尽量选择背街小巷穿行,避开可能还有行人的主干道。清凉的夜风拂过她的面颊,吹散了残留的酒意,也让她的头脑越发冷静,甚至感到一丝冰冷的麻木。
艾米莉亚软软地靠在她怀里,金发从头巾边缘泄露出几缕,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她呼吸平稳悠长,完全沉浸在被迫的睡梦中,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那份全然的依赖和脆弱,透过单薄的女仆装和相贴的体温传递过来,让塞拉菲娜扣着缰绳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她低头,能看到艾米莉亚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淡淡阴影,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忧郁和挣扎的蓝灰色眼眸此刻紧闭着,让她看起来有一种不同于往常的、毫无防备的宁静。塞拉菲娜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树下雅典娜递过来的那颗水果糖,闪过伊莉莎留下的清凉药膏,甚至闪过艾米莉亚在花海中面对父亲信件时,那挣扎后最终点燃的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一丝极细微的动摇,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涟漪,但很快就被更强大的惯性和对未知惩罚的恐惧压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杂念摒除,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专注于前方的道路和黑暗中若隐若现的“鸢尾”酒馆的招牌。
城市的灯火在身后渐次稀疏,夜幕如同巨大的天鹅绒幕布,将两人的身影吞没。只有规律的蹄声,和怀中之人平稳的呼吸,伴随着她们,驶向那隐藏在夜色下的、未知的汇合点。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石板路上,仿佛预示着前路莫测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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