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决堤

埃德加·罗伊斯沉稳的脚步声在庄园侧廊的石板上响起,打破了深夜的寂静。他刚刚结束对庄园外围的巡视,正准备去向莫雷尔伯爵汇报安全情况,却在通往马厩的岔路口被一名神色凝重的银辉骑士拦下。

“首领,”骑士压低声音,右手抚胸行礼,“大约一刻钟前,有两名女仆打扮的人从侧门离开了。守卫登记的是‘急病求医’。”

埃德加眉头微蹙,深夜求医并不罕见,但骑士接下来的话让他瞬间警觉。

“其中一人,帽檐下似乎露出了一对……角。黑色的,卷曲的。”骑士斟酌着用词,“另一个用头巾包裹得很严实,她们骑马往城西方向去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埃德加的眼神骤然锐利。“城西?”那片区域鱼龙混杂,绝非良善之地。

“是,具体去向不明,但速度很快。”

埃德加颔首,示意骑士回归岗位,自己则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宴会厅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微微加快的频率泄露了内心的紧迫。刚穿过连接主宅的回廊,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便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无声地出现在他面前。

是雅典娜·斯通。她显然也收到了风声,银白色的狼耳警惕地竖立,血红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直直看向埃德加,无需言语,询问之意已然明确。

“怀特,”埃德加言简意赅,没有寒暄,“带了艾米莉亚,伪装女仆,骑马往城西去了。”

雅典娜的拳头瞬间握紧,覆盖着哑光黑甲的手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危险而冰冷,仿佛下一秒就要撕裂这宁静的夜幕。

“我知道。”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压抑着翻涌的怒火,“我刚从后花园过来,伊莉莎被她留下的痕迹和酒气骗过了。”

埃德加上前一步,语气沉稳:“银辉守望者可以协助封锁区域……”

“不。”雅典娜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血红的眼眸锁定埃德加,“你的人不能动,牵扯太多。这是维尔纳夫的家事,银冕卫的目标始终只有艾米莉亚。”她的话语直接而锐利,“莫雷尔家不必蹚这浑水。”

埃德加沉默了一瞬,他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雅典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立刻追出去的冲动,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别告诉爱丽丝。”

埃德加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那个将艾米莉亚视若珍宝的兔耳少女,若知晓此事,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没有再多言,雅典娜的身形如同鬼魅般融入走廊更深的阴影中,瞬息间便消失了踪影。空气中只留下一丝冰冷的余韵。

宴会厅内,莫雷尔伯爵的致辞恰好到了尾声。他风度翩翩地举杯,感谢各位宾客的光临,祝愿莫雷尔家族与各方友谊长存。台下响起一片恰到好处的、热烈的掌声。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似乎一切都沉浸在完美和谐的假象之中。

爱丽丝站在父母身侧稍后的位置,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接受着周围投来的或赞赏、或羡慕、或探究的目光。然而,她那双向来灵动的湛蓝色眼眸,此刻却显得有些空洞,视线不由自主地频频扫向人群,寻找着那个熟悉的金发身影。艾米莉亚离开得似乎太久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的心。

致辞结束,宾客们再次自由交谈起来。爱丽丝松了口气,正想找个借口溜走去寻找艾米莉亚,一只宽厚的手却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爱丽丝。”是父亲,莫雷尔伯爵。他脸上带着惯常的、儒雅而威严的笑容,但眼神却不容拒绝,“来,陪父亲到露台透透气。”

爱丽丝的心微微一沉,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她看了看身旁的母亲,伯爵夫人也对她温柔地笑了笑,但那笑容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她无法拒绝,只得乖巧地跟在父亲身后,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向宴会厅外侧一处相对安静的露台。

露台远离了厅内的喧嚣,夜风带着凉意吹拂而来,吹动了爱丽丝米白色的长发和雪白的兔耳。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撒落的碎钻,与星空交相辉映。然而,此刻的爱丽丝却无心欣赏这份夜景。

莫雷尔伯爵背对着她,望着远处的灯火,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爱丽丝,我的女儿。今晚玩得还开心吗?”

“嗯,很开心,父亲。”爱丽丝心不在焉地回答,目光依旧试图穿透玻璃门,搜寻那个身影。

“那就好。”伯爵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女儿脸上,“你渐渐长大了,有些事,父亲必须提醒你。”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我知道,你和维尔纳夫小姐……艾米莉亚,感情很好。但是,孩子,维尔纳夫家族内部的情况……很复杂。那位伯爵的手段,远非你所能想象。”

爱丽丝的兔耳敏感地抖动了一下,抬起头,看向父亲,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抿紧了。

“他将艾米莉亚逐出家门,这背后牵扯的东西太多。”伯爵的语气变得凝重,“我们莫雷尔家虽然不惧,但过多地卷入其中,并非明智之举。那可能会给我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是危险。”

他走近一步,抬手似乎想像小时候那样抚摸女儿的头,但手在空中顿了顿,最终还是轻轻落在她的肩上,语气带着罕见的、近乎苦口婆心的恳切:“父亲知道,你从小就……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我和你母亲,忙于家族事务,忽略了你……这是我们的不是。”

爱丽丝怔住了,父亲从未如此直白地承认过这一点。她看着父亲眼中那抹清晰的愧疚与无奈,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一股酸涩涌上鼻腔。

“但是,爱丽丝,”伯爵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深沉的、属于父亲的忧虑,“正因如此,父亲更不希望你被卷入那些……我们无法完全掌控的漩涡里。至少……至少我们希望你能平安、稳定地生活下去。远离那些纷争和不确定性。这是我和你母亲,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心愿。”

露台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夜风拂过花圃的沙沙声。

爱丽丝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她雪白的兔耳不再像平时那样活泼地抖动,而是微微耷拉着,贴在发丝间。她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华丽的裙摆,指节微微泛白。

父亲的话语,像冰冷的雨点,敲打在她心上。她明白父亲的担忧,理解那份迟来的愧疚和深沉的爱。那些关于利益、风险、家族责任的话,她都懂,一直都懂。她只是……不愿意去细想,不愿意去面对。她习惯了用开朗和“不懂事”来包裹自己,仿佛这样,那些沉重的东西就不会压到她身上,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追逐自己想要的光。

但是,当“失去艾米莉亚”这个可能性如此清晰地摆在面前时,那层自我保护的外壳,开始出现裂痕。

她知道父亲是对的。她知道继续靠近艾米莉亚,可能会给家族带来不可预知的麻烦。她都知道。

可是……

她放不下。那个在她最孤独无助时,如同月光般照进她生命里的人。那个让她第一次感受到纯粹温暖和牵绊的人。如果放手,如果退缩,她仿佛又能看到那个独自站在空旷宴会厅里、或是迷失在巨大迷宫中的、小小的自己。

那种蚀骨的孤独和冰冷,比任何可能的“麻烦”都更让她恐惧。

“……我做不到。”

一个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爱丽丝低垂的头颅下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什么?”莫雷尔伯爵似乎没听清,或者说,是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微微蹙眉,看着女儿。

爱丽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当她的脸完全映入莫雷尔伯爵夫妇眼帘时,两人都不由得愣住了。

站在他们眼前的,不再是那个总是洋溢着灿烂笑容、仿佛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她脸上那种刻意维持的、近乎透明的明亮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沉重的平静。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湛蓝色眼眸,此刻像是被什么东西搅浑了,里面翻涌着挣扎、痛苦,还有一种被逼到角落后,孤注一掷的坚决。

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反差,让莫雷尔伯爵和夫人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所适从。他们仿佛第一次窥见了女儿那开朗外表下,一直隐藏着的、深不见底的内心世界。那个他们以为需要被保护、被引导的孩子,似乎早已在他们不曾留意的时候,悄然长出了坚硬的棱角和无法动摇的执念。

爱丽丝的目光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再次重复,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一切后退之路的力度:

“我说,我做不到。”

她的声音里没有赌气,没有任性,只有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后的、带着疲惫和痛苦的清醒。攥着裙摆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松开了一些,仿佛连抓住这身华丽衣饰的力气都已耗尽。

爱丽丝不再看父母脸上那混合着震惊、受伤与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猛地转身,华丽的裙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快步离开了露台。她不敢回头,怕看到父亲眼中可能出现的失望,或是母亲悄然滑落的泪水,那会让她刚刚筑起的决心瞬间崩塌。

莫雷尔伯爵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他望着女儿消失在玻璃门后的背影,那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脆弱。他深深地、疲惫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岁。伯爵夫人则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中盈满了水光,她靠在丈夫身侧,寻求着支撑,低声道:“她……她真的长大了……我们是不是……逼她太紧了?”

伯爵没有回答,只是将妻子揽入怀中,目光沉重地望着窗外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他们一直试图护在羽翼下的“小公主”,早已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和必须守护的东西,即使那意味着与家族的期望背道而驰,甚至踏入危险的漩涡。

爱丽丝心乱如麻,她迫切地需要找到艾米莉亚,确认她的安全,仿佛只有看到那个人,才能安抚她内心的恐慌。她在宴会厅内外焦急地寻找,却一无所获。不安感像毒蛇般缠绕着她的心脏。

终于,她在靠近后花园廊柱的僻静角落,看到了聚在一起的克拉拉、索菲和伊莉莎。伊莉莎正低声对克拉拉和索菲说着什么,两人的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和诧异,克拉拉的狐尾甚至有些不安地轻轻拍打着地面。

“克拉拉!索菲!伊莉莎修女!”爱丽丝快步走近,声音带着未平复的激动和急切,“你们看到艾米莉亚了吗?我到处都找不到她!”

三人闻声立刻停止了交谈,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克拉拉几乎是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扯出一个有些生硬的笑容:“艾、艾米莉亚?没、没看见呀……她是不是去洗手间了?或者……找个安静的地方透透气?”

索菲也连忙附和,眼神却有些闪烁,不敢直视爱丽丝探究的目光:“是、是啊,爱丽丝小姐,你别太担心了。艾米莉亚可能只是觉得里面太闷了……”

伊莉莎相对平静,她红眸深邃,轻轻摇了摇头:“我并未留意到艾米莉亚小姐的去向。”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在刻意保持距离。

爱丽丝看着她们明显不对劲的反应,心中的疑云更重。她们在隐瞒什么?为什么表情都那么奇怪?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连她们都要瞒着她吗?

“你们……”爱丽丝的兔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告诉我!”

“真的不知道!”克拉拉抢着回答,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尾巴不安地卷了起来,“爱丽丝你别乱想!我们……我们刚刚只是在聊……聊伊莉莎修女以前在朝露村遇到的一种罕见草药!对,罕见草药!”她试图用夸张的语气掩盖,却更显得欲盖弥彰。

索菲在一旁紧张地绞着手指,低下头,默认了克拉拉漏洞百出的谎言。

爱丽丝看着她们,湛蓝的眼眸中充满了受伤和不解。她咬了咬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困惑,更有一种被背叛的痛楚。她猛地转身,再次投入到寻找艾米莉亚的徒劳努力中。

看着爱丽丝离去的背影,克拉拉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肩膀垮了下来,尾巴也无精打采地垂落。“……我们这样骗爱丽丝,是不是不太好?”她小声嘟囔着,脸上写满了愧疚。

索菲叹了口气,轻轻搂住克拉拉的肩膀,低声道:“是雅典娜让我们先别告诉爱丽丝小姐的……她怕爱丽丝小姐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或者情绪失控引起伯爵夫妇的警觉……毕竟,艾米莉亚小姐是被塞拉菲娜带走的,牵扯到维尔纳夫家族,情况太复杂了。”她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无奈和担忧。

伊莉莎静静伫立,红眸望向爱丽丝消失的方向,眼中掠过一丝怜悯。她理解雅典娜的顾虑,也明白爱丽丝此刻的感受。但正如她之前感应到并告知雅典娜和埃德加的那样——艾米莉亚被塞拉菲娜以特殊手段迷晕带走,此事背后显然有维尔纳夫伯爵的指令,贸然声张只会让局面更加混乱,甚至可能危及艾米莉亚的安全。暂时隐瞒爱丽丝,或许是当下不得已的选择。只是,看着那兔耳少女焦急痛苦的背影,她的心中也难免泛起一丝涟漪。

城西,贫民窟边缘地带。

塞拉菲娜勒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将依旧昏迷的艾米莉亚从马背上抱下,迅速隐入旁边一条散发着霉味和污物气息的黑暗小巷。巷子深处堆满了杂物和垃圾,几乎难以通行。

她刚藏好身形不久,一阵急促而轻微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在小巷口短暂停顿后,显然是被那匹独自向北奔跑的空马吸引,迅速朝着那个方向追去。黑暗中,塞拉菲娜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调虎离山,成功了。帕拉斯的暗哨果然一直盯着,幸好她早有准备。

她不再耽搁,背起艾米莉亚,在小巷复杂的网络中快速穿行。她的动作轻盈而迅捷,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巧妙地利用地形和阴影,避开可能存在的眼线。贫民区污浊的空气和压抑的环境与她身上粗糙的女仆装格格不入,但她毫不在意,眼中只有明确的目标——穿过这片区域,前往位于城南方向的“鸢尾”酒馆。

大约一刻钟后,塞拉菲娜从一个不起眼的出口钻出,重新回到了相对“正常”的街道。她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着和头巾,确认艾米莉亚的状况稳定,然后再次背起她,步履稳健地朝着记忆中的“鸢尾”酒馆走去。

酒馆的位置并不在贫民区内,但也不算特别繁华的地段。此刻已是深夜,酒馆门口悬挂的木质鸢尾花招牌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线,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低语声。

塞拉菲娜没有犹豫,直接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走了进去。

酒馆内部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麦酒和烟草的味道。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坐在角落。吧台后,一个身材高挑、扎着利落马尾、同样穿着便于行动的便装女子正在擦拭酒杯。她看起来比塞拉菲娜年纪稍小,眉眼间带着几分锐利和干练,正是银冕卫的副团长,也是塞拉菲娜视为妹妹般信任的助手——莉娜。

看到塞拉菲娜进来,尤其是看到她背上昏迷的艾米莉亚,莉娜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但很快被担忧取代。她放下酒杯,快步迎了上来,低声道:“首领,您终于来了!一切顺利吗?”她的目光关切地扫过塞拉菲娜略显苍白的脸和沾染了灰尘的女仆装。

“嗯,甩掉了尾巴。”塞拉菲娜简短地回答,将艾米莉亚小心地放在旁边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她没事,只是用了‘沉眠粉’。”

就在这时,从酒馆内侧的阴影中,缓步走出一位身着黑色管家服饰、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他面容严肃,眼神锐利,正是维尔纳夫伯爵的心腹,管家霍金斯。

霍金斯的目光先是落在昏迷的艾米莉亚身上,仔细审视了片刻,仿佛在确认商品的真伪,然后才转向塞拉菲娜,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怀特首领,辛苦了。确认是艾米莉亚小姐无疑。”

塞拉菲娜对霍金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随即看向莉娜,语气稍微放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伯爵大人还有什么指示?”

莉娜立刻汇报:“帕拉斯的暗哨被引开了一部分,但莫雷尔庄园和城内的搜查肯定会加强。伯爵大人的命令是,一旦确认目标,即刻出发,连夜出城,返回白露城。马车和接应的人已经在南门外预备好了,走的是商队通道,打点过了。”

霍金斯接口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事不宜迟,请怀特首领和莉娜副团长护送小姐立刻动身。伯爵大人希望尽快见到小姐。”他的话语中透着急切,似乎也担心节外生枝。

塞拉菲娜看了一眼椅子上无知无觉的艾米莉亚,又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丝莫名的滞涩感。

“明白了。”她沉声道,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莉娜,准备一下,我们立刻出发。”

爱丽丝在偌大的庄园里奔跑着,宴会厅的喧嚣被她远远抛在身后。她找遍了每一个艾米莉亚可能去的角落——回廊、偏厅、甚至女仆们提及的几个安静的小露台,全都空无一人。每一次落空,都让她的心沉下去一分。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心跳在耳边擂鼓,不是因为疲惫,而是源于那不断滋长的、近乎绝望的恐慌。

她跌跌撞撞地跑进夜幕笼罩下的后花园。月光如水,倾泻在精心修剪的花木上。父亲知道她小时候总爱在这里乱跑,容易被划伤,所以早就命人将带刺的玫瑰、蔷薇都移到了远处,剩下的植物也细心处理过。每一个岔路口,都立着清晰的指路牌,生怕她迷路。

可此刻,站在纵横交错的小径中央,看着那些熟悉的指示牌,爱丽丝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她该去哪里?哪里才能找到艾米莉亚?哪里……才是她的方向?

一种巨大的孤立感将她吞没。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正常运转,唯有她被遗弃在外。父母的不理解,同伴的隐瞒,寻找之人的不知所踪……所有的委屈和无力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雨水打湿、无家可归的兔子,瑟瑟发抖,无人问津。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她用力擦了擦眼睛,视野朦胧中,她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穿着精致小礼裙、雪白兔耳耷拉着的小小身影,正瘫坐在冰凉的石板路上,小声地啜泣着。

那是……小时候的她。那个即使在自家花园里,也常常感到孤单,觉得无人真正在意自己喜怒哀乐的、可怜又弱小的自己。

爱丽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你怎么了?有没有受伤?”

小爱丽丝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这个长得和自己很像,却更大、更……悲伤的大姐姐。她摇了摇头,小声说:“没有受伤……”她有些诧异地看着爱丽丝,“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怎么长得和我好像?”

爱丽丝看着她,心中酸涩无比,轻声道:“这里是我的家。我……我是未来的你。”

小爱丽丝眨了眨还挂着泪珠的大眼睛,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未来的我?这是……梦吗?”

“也许吧。”爱丽丝伸出手,轻轻将小家伙扶起来,拍掉她裙子上的灰尘。

小爱丽丝站稳后,仰着头,好奇又带着一丝怯生生地问:“那……未来的我,你幸福吗?”

幸福?爱丽丝恍惚了一下。拥有父母的宠爱,拥有优渥的生活,现在还有了想要拼尽全力去守护的人……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这么难受?她看着小爱丽丝纯净的、充满期盼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嗯,幸福的。”

小爱丽丝脸上顿时绽开一个满足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长辈看到后辈有所成就般的欣慰:“那就好。”

她顿了顿,又问,声音里带着更深的渴望和不确定:“那……我以后,会有朋友吗?真正的朋友?”

“会的。”爱丽丝肯定地回答,眼前闪过艾米莉亚、克拉拉、索菲、甚至雅典娜和伊莉莎的面容,“会有很多朋友,她们……都很喜欢你。”她的眼眸再次被水汽弥漫,仿佛有擦不完的眼泪。

小爱丽丝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又确认了一遍:“真的吗?很多朋友?都喜欢我?”

“真的。”

“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一直和父亲母亲在一起?”小家伙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也刺痛着爱丽丝此刻的神经。

爱丽丝喉咙哽咽,几乎说不出话,但还是努力回答:“……是的。”

小爱丽丝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担心地问:“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我没事,”爱丽丝偏过头,快速抹了下眼角,“只是……有点累了。”

小爱丽丝示意爱丽丝弯下腰。爱丽丝照做了,小家伙踮起脚尖,用小小的、柔软的手掌,像模仿大人那样,有些笨拙却异常温柔地替爱丽丝擦去脸上的泪痕。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皮肤,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暖意。爱丽丝感觉眼前笼罩的迷雾仿佛被拨开了一些,视线变得清明起来。

小爱丽丝一边擦,一边笑着说:“父亲果然没骗我,他说爱丽丝以后会变成很厉害、很幸福的大人。”

她放下手,看着爱丽丝,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带着孩童特有的、对“强大”的单纯向往:“那,我有努力变得强大吗?像骑士那样?”

爱丽丝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当年缠着父亲要学剑术的自己。她点了点头,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回忆的温情:“有。你……我们,有自己的骑士团,叫‘银辉守望者’。”她顿了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名字有点幼稚,对吧?”

“才不会!”小爱丽丝立刻反驳,脸上充满了惊讶和兴奋,“我觉得好帅气!守望者?是能保护父亲母亲和朋友的角色吗?银辉……银辉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像星星一样的意思吧。”爱丽丝轻声解释。

小爱丽丝欢呼一声,扑上来紧紧抱住爱丽丝的腰,仰着小脸,眼睛里仿佛落满了星光:“即使这是一场梦,那我也很知足了!”

然后,她松开手,后退一步,学着不知道从哪本骑士小说里看来的动作,像模像样地单膝跪地,郑重其事地执起爱丽丝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印下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

“以后也要开心,要幸福哦!”小爱丽丝站起身,傻呵呵地笑着,那笑容纯粹、明亮,不掺一丝杂质。

爱丽丝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周围的景象仿佛在褪色、变得明亮而空白,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站在时光交错的节点上。她看着小爱丽丝的笑容,忽然意识到,原来曾经的自己,笑起来是这么的甜,像融化了所有阴霾的阳光。

一阵柔和的光晕闪过,花园恢复了夜晚的宁静,月光依旧清冷地照耀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幻梦。爱丽丝独自站在原地,脸上的泪痕未干,但内心翻涌的恐慌和迷茫,却奇异地平复了许多。

她深深吸了一口夜晚清冷的空气,挺直了脊背,眼神不再彷徨。她没有时间再沉浸在悲伤和自怜中了。

爱丽丝提起裙摆,不再停留,转身朝着宴会厅的方向快步走去。她需要信息,需要力量,需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快,她在宴会厅外的回廊找到了正在低声与一名银辉骑士交谈的埃德加·罗伊斯。爱丽丝直接走到他面前,打断了他的话,湛蓝的眼眸中带着不顾一切的坚决,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属于莫雷尔家大小姐的威仪:

“埃德加首领,告诉我你所知道的全部。”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是命令,埃德加爵士。”

埃德加看着眼前与片刻前判若两人的爱丽丝,那双总是带着开朗笑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决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他沉默了一瞬,随即抚胸躬身,沉声应道:

“是,爱丽丝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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