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场面陷入短暂寂静。
不过,一句直白的否定并没有让黄毛彻底泄气。他到底是忍不住说出自己的名字,又连珠炮一般絮絮叨叨讲述起过往经历,手上还比划个不停,显得激动又兴奋,像个猴子。
于是残存的印象被拼凑。我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确认识他。
这人名叫广野次郎,一个曾经和我还算熟稔的家伙。国中一二年级那阵,我跟他,还有其他一男一女一共四人是朋友关系,时不时会在一起玩。学习,聊天,漫无目的地于山野乱逛,或者大老远跑到城里吃一顿饭……
与之相关的回忆零零碎碎,说不上深刻,只是些日常片段。
他们于我而言是同学兼朋友,并非不可或缺的挚友。而且我其实不算深度参与其中,还经常缺席,但也有与他们互相帮助过,算各取所需。
离开长野,前往宫城后,我总在到处忙碌。一开始他们有发过消息,问我的生活情况。再后来随着交流变少,就慢慢断了联系,松散的情谊也很快被遗忘清理。但他仍然记得,仍然在意。
为什么呢?真奇怪。
一份意料之外的再会。
很少见地,不是作为奶奶的家人与后代,不是作为需要被照顾的可怜小辈……而是加藤千树。这是只属于我,只与我相关的过往。
不过……
我眯起眼睛。
记不起来肯定不是我的问题。
他跟我印象中的模样完全不匹配。
时间和经历会让人产生许多变化,不管是外在还是内在都难以维持恒定。广野恰好属于改变相当大的那一类——他长高了,晒黑了,摘掉老土的眼镜,还染上一头黄毛。而且整个人变得更加聒噪,和过去稍显沉默的家伙截然不同。
当然,他也说我变了。说我气势明显强了许多,看着有点吓人。
真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刚从外面进来,都快被太阳晒化了,哪里还能有什么气势。
我一边吹风扇吃冰棍,一边和广野聊了几句。小缘就在旁边安静听着,似乎很感兴趣。
没多久,广野注意到小缘不说话,自来熟地问好,顺理成章认为小缘是我朋友,开始凑上去勾肩搭背,还谈了一些我们国中时做过的蠢事,似乎想缓解他(并不存在)的尴尬。小缘表情微妙,姑且有好好回应。我在旁边忍笑。
等吃完冰棍,突如其来的插曲便结束了。又不是什么感人重逢,不值得过分在意。
我和广野道别,他还试图邀请我今晚或者明天一起吃饭,说曾经的两个朋友在附近念高中,想见面的话可以叫出来。我用明天就要离开,时间很紧张为理由婉拒。他一脸遗憾。
走出店铺,再次踏进炽烈的阳光下。
还没迈出几步,身边小缘主动来拉我的手。原本想甩开,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攥了一张退烧贴,握起来凉凉的。所以没拒绝,任由他牵着——仅限凉意消散之前。
“……千树,”他忽然开口,低声问,“你和之前的朋友都不联系了吗?”
“嗯,因为没有必要,”我忍耐着阳光,坦诚回答,“保持联系很麻烦。离那么远,又不能经常见面。总会淡掉的。”
确定要前往宫城时,除了必要的存在之外,我斩断了一切过往。加深不稳定的关系只会徒增遗憾,效率太低,在我看来是一种情感浪费。
所以才有人觉得我冷漠。
我其实并不认同,但懒得争辩。
“这样啊……”
小缘若有所思。
2.
顶着太阳走了大概十几分钟,总算来到老宅。
山路虽然经过修缮,但也不算好走。加上下午温度本就偏高,十分耗费体力。我们两人大汗淋漓,躲进围墙的阴影下才松了一口气。等休息两分钟后抬眸看,古朴的大门矗立在眼前,仿佛是老宅本身正凝视着我,等待着我。
我站直了身子。
刚刚经过了寺庙。只从外面看的话,那里与记忆中别无二致,依然宁静庄严,一会儿如果有闲暇可以去逛一圈。小缘对后面的树林更感兴趣,不过那里晚上再去更合适。
我做着粗略的计划,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没有产生太多感伤。曾经以为靠近老宅会让我难过。但此刻站在门前,内心只有一片安定。
因为是回家。
拿出钥匙,熟练地打开那把巨大的锁,我推门进入。小缘跟在身后,刚走几步就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
这的确是座宽广又讲究的传统日式宅院。
院中仍能看出残留的景观。木柱与墙面斑斑驳驳,花圃和池塘早已荒废,带着厚重的历史纹路。可即便花草枯败,水流不再,缺少了属于人的生气,也能从中感受到几分旧日荣光的余晖。
踏上长廊,我主动向他介绍。
“……这边是茶室。里面的茶具最贵的几套被舅舅拿走了,我也拿了一套,其他的还留在这里,不方便带走。”
“这是厨房。唔,采光不太好,不开灯就会很暗。”
“我以前的卧室。东西都清空了,没什么好看的。”
“奶奶的房间。”
“以前养的小狗的窝。小狗很可爱,不过在我十二岁那年死掉了,寿终正寝。”
“接待客人的地方,我不常来,但每隔一两周就要打扫。”
“书画室,里面有奶奶的毛笔字。她说写得不好看,很少让我进去……”
我带着小缘慢吞吞走,每走到一个地方都会说几句。不过介绍的并不详细,全是主观看法,甚至有点敷衍,只有当小缘追问时才会深入讲讲。他不介意,全程带着浅笑,就着些无聊的小事追问,听我回答。
跟他说话不用思考,不用纠结语气态度,也算是别样的放松。
他想看哪里,就开门让他去看。他想知道什么,就直接讲给他听。反正家里又没有秘密。等草草把宅子逛了一圈,我打了个哈欠,停下来伸懒腰。
忽然感觉很舒服。
盛夏的燥热都消散了许多。
周围几乎无风,但有大片阴影遮阳,庭院的角落与许多房间都长久地笼罩在影子中,带着挥不去的冷意。许久未有人生活过的宅邸本就了无生气,还那么广阔,灰尘静谧地沉睡在各处,我们迈步经过时才会搅动原本的安宁,让尘埃四散。
其他人眼中,大概有些阴森恐怖。
我只觉得熟悉。
或许某一天,这里会成为小鬼们的探险地呢——前提是他们能突破外面的围墙。
稍微活动了几下僵硬的筋骨与关节,我看向院子。光与影交界分明,酷暑烈阳亮得惹人厌烦。这个时间去房顶绝对会被晒成人干。
所以我看向小缘,提议。
“去睡个午觉?”
3.
感谢奶奶有收纳的习惯,我在客房柜子里翻出了一床被子,看起来保存得不错。
艰难抱住被子,摇摇晃晃前往茶室。茶室的榻榻米看着挺干净,刚刚让小缘去提前收拾了,睡个午觉而已,将就一下不成问题。到达后,他接过被子,拿去铺好。
“好像,有点奇怪的味道……”小缘在被子上嗅了嗅,小声说。
“都放好几年了,正常,”我面不改色,“总比直接躺下要好。”
“也是。”
床铺整理完毕,我先一步脱掉鞋子,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穿过纸窗的阳光仅剩下浅淡光晕,不再刺眼,也不再过分浓烈,但仍有暖意。我眯起眼睛,全身放松,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他也上了床,凑到我身边。
“千树。”
小缘声音从上方传来。
“没有枕头会不舒服。”他说。
“所以?”
“膝枕,需要吗?”他一本正经。
“你是推销员吗……?”我忍不住吐槽。
“咳,履行一下……恋人的义务。”小缘轻声解释。
噢,还有这回事呢。
交往关系。
我想了想,也没太抗拒,翻了个身挪动着靠过去。他配合地靠近,于是我的脑袋放在他大腿上,把他当做人形枕头。感觉不错,比直接睡要舒服一点。
“你不困吗?”我问。
“不困。”
“精神真好啊……”我感慨。
这句话带了点毫无理由的讽刺。
“一直处在低电量模式,续航比较强,”他反而配合着自嘲,“就是看起来像没睡醒。”
我笑出了声:“蠢货。”
小缘也低笑,伸出手拨了拨我额前碎发。
他依然陪伴我。
这次出行不是旅游或者参观,我给不了他任何开心的回忆,只是让他跟着,配合我去进行一些不知所谓又毫无乐趣的活动。
去墓园他不方便开口,于是一边沉默等我,一边被太阳暴晒。
见我跟广野说话他插不上嘴,只能站在一旁,像个多余的局外人。
在老宅被我拉着去逛布满灰尘的房间,他还得负责做苦力,给午睡的我收拾场地和提供枕头。
这几乎算压榨了。
可自始至终,缘下力都没有任何不耐烦。我不知道他有想过什么,他也从不会主动说出口。他的陪伴如同本就该存在的,我的影子。没有任何理由,仿佛生来便是要跟随我去到任何地方。
我闭上眼,低声开口:
“……这里没什么好玩的,对吧。”
“是吗?”他语气轻飘飘的,“我感觉很有趣啊。”
我不解,又有点不爽:“哪里有趣?”
“能了解千树的过去。”
“……”
我说不出话。
沉默良久,直到他以为我睡着了的某一刻,我突兀睁开眼。
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那对干净而温柔,总带着专注,习惯性看向我的双眸,因为其视线太浅淡,太平静,反而很容易混杂在周围的事物与环境中,被轻易忽略。正如他的喜欢。从不轰轰烈烈,从不在某件事上展现出特殊。只是一寸一寸累积起来,逐渐更深刻,更长久。
所以我能知道。
这次,他没有躲避,选择正面迎上我的目光。
“怎么了?”小缘轻声问。
“……是真的,很喜欢吗?”我没头没尾地问,“我。”
这幅场景像极了当初直接戳穿他心思的时刻,带着点加藤千树式的无所顾忌与肆意妄为,还有突如其来的直率与坦诚。小缘呼吸凝滞,脸上笑容有几分僵硬。
但很快——大概也就几秒钟——他便调整到平时的状态。
“……是。”他点头承认。
“为什么?”
“只是喜欢,一定要有理由吗?”
“一般都会有的,”我蹙眉指出,“而且,你有好多事情没跟我说。”
我又不是真的对感情一窍不通。
他总想遮掩,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坏透了的一面藏起来,除我之外谁都察觉不到。可即使是我,所看见的小缘也并非完整,不过是冰山一角。
安慰我时随口提过的嫉妒,关系快终止时无法克制的执拗与强硬,以及不讲道理的坚持与孤注一掷……只有这些,才是他的真实。
装得像个老好人。
混蛋。骗子。
小缘好像在笑,但嘴角几乎看不出弧度,唯有眼神与语气柔和如绸缎。
“不愧是千树。”
“不过……不是现在,”他捂住我的眼睛,“先睡觉。”
“会告诉你的。我保证。”
我撇撇嘴。
保证又不值钱。除非他自己愿意亲口告诉我,否则就算我摁着他,强行逼迫出一个答案,得到的也并不一定是真相。
我泄了气,索性闭上眼,压下那点不满,先午睡。
正好有他帮忙挡光。
些微的霉湿味,灰尘味,小缘身上温和的味道,混杂着阳光,以及空气中化为细小颗粒的时间碎屑,全部交融在一起,让意识逐渐缥缈无形。一切仿佛都被拉远,又似乎变得很近很近。
过去模糊不清。但总有一个炎热的午后,一如今日,我也是像现在这样,安稳地睡在奶奶膝头。
恍惚中,我听见了一个声音。像是抚摸着我额头的,温暖干燥的手,将心中思绪、泛起的怀念与一道道记忆涟漪都抚平。消散的茶香重新凝聚,带着些微苦涩与一抹长久的清甜。
他说。
“……千树,我希望你自由……”
跟奶奶说的一样。
他明明不该知道。
怎么会呢。奇怪。
“除了……”
他从未放手过啊。
后面的话语,我再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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