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醒来时,光线明显变暗。睁开双眼,对上缘下力直白凝望的目光,一时无言。
半晌我才开口:
“……你看了多久?”
总不能一直盯着我看吧。
“没多久,”他解释说,“碰巧。”
“……啧,”我撑着身体爬起来,丢给他一句,“闲的没事。”
“因为手机没电了……”他试图找补。
我没理他,穿上鞋子出门。他揉了揉稍有酸痛的腿,也亦步亦趋跟上。
看一眼天色,此时已近黄昏。阳光不再过分刺眼,远处天边卷起层层红霞,让黑洞洞的老宅更显昏暗孤寂。深处的阴影仿佛能让人陷进去,再也无法从此处逃脱。
很适合上房顶的时间。
我心情不错,和小缘简单收拾好茶室,然后前往杂物间拿梯子。
杂物间的门沉重又别扭,特别不好开,就算我记得怎么操作,也费了好几分钟才进入到这间被冷落许久的小房间。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一扇窗户,我不得不打开手机照明。
手机光线之下,杂乱无章的物品堆积成山,根本数不清。隐约能看到一些有年代感的剪报书刊、祖上使用过的农具,以及一些几十年前流行过的老物件儿。
梯子就放在靠墙的角落。
小缘拿着手机帮忙照亮,我负责把梯子拽出来——原本他想做搬梯子这种体力活,但考虑到小缘不熟悉这里的构造,身形又比我高大,很容易碰倒周围的东西,到时候怕是更耽误功夫,所以由我来。
我不免庆幸小时候偷搬了好多次梯子,经验还剩下一些。
小心翼翼、有惊无险地把梯子带出杂物间,小缘顺势搭手帮忙,听我的指挥将梯子放好。这里是我曾经试验过许多次,判断出来最好上屋顶的地点。旁边有围墙遮挡,风小,安全性高,梯子不容易晃动。还处在视觉盲区,奶奶很难第一时间发现。
久违地做幼稚的坏事,莫名有点开心。
我跃跃欲试。
“这……真的没关系吗?”
小缘抬头看着高高的梯子,以及覆盖着瓦片的屋顶,咽了口唾沫,把忐忑写在脸上。
“是不是,太危险了啊……”
“固定好就没事,”我熟练地开始做事前准备,“今天都没有风,问题不大。你上来吗?”
“呃……”他目光游移,开始打退堂鼓,“不然,我在下面帮你看着点梯子……?”
“那就白来了,”我颇为嫌弃地瞥他一眼,“胆小鬼。”
2.
固定完毕,我先一步爬上去。
梯子刚刚检查过了,质量很好,没有腐坏或者松散的迹象,支撑成年人的体重都不会有问题,更别提我和小缘。只是我太久没爬梯子,多少有点生疏,还好越往上就越熟练,算是逐渐找回了感觉。
最后几步动作更加轻快。登上房顶,我探着脑袋向下看,小缘仍站在最开始的位置,呆呆地望着我,完全不准备主动尝试。
“上不上来。”我冲他喊。
他摇摇头:“算了。”
“试试看,”我拍了拍梯子,“又不难。”
“可是……”
“你说过要陪我的。”
“我……”
“小缘,”我有点不耐烦了,“快。”
“……”
他犹豫。挣扎。无奈。
最终咬着牙做出选择。
小缘点点头,像是要英勇就义。
“……上。”
全程大概花了七八分钟。
他用最慢的速度,一步一步、谨慎到极致地爬了上来。快到达时我伸出手,他连忙抓住救命稻草,像找到了支点一般放松了几分,被我稳稳拽到屋顶。我看见他正用胳膊擦拭冷汗,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真不知道……一会儿该怎么下去。”他脸色发白,还打着抖,后怕地念叨。
“声音都哑了,”我故意问,“有这么吓人?”
“有……”他虚弱极了。
“原来你恐高。”
“没、我只是害怕……安全措施不够,容易发生意外。”他试图找理由。
我笑出了声。
牵着小缘来到合适的观景地,我先一步坐下,无所顾忌地伸展双腿。他依然是那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坐下都十分艰难,整个人缩成一团,生怕会滑下去。
“放心吧,死不了。”
比起安慰,这句话更像是某种破罐子破摔。我感觉他也该冷静够了,于是拍拍他的肩膀,指向远处天空。
“来都来了,看。”
他终于抬起头。
在我眼中,他睁大双眸。
入目是广阔而辽远的天空。紫红与金橙色的云朵纷杂交错,霞光占据大片视野,灿烂无边。是对绮丽这个词语的最好诠释。
那轮太阳不再是白天明亮到一瞬间都无法直视的模样,它变得火红,于天边缀着,以我们察觉不到的速度缓缓下沉,壮丽深邃。
我在这里看过许多次夕阳。
或许差不多,或许不一样。
有些还记得,有些忘记了。
日夜更迭,时间流转。夕阳并不稀奇。只有被我亲眼看到,它才有了别样的意义。我对小缘也是同样的心情——对待日落的心情。
一个普通到了极点的家伙。
一个不清楚他真正想法的混蛋。
一个愿意喜欢我,听我的话,跟着我到处跑的蠢货。
他的形象在我视角中不断变化,不断完善。但他本人其实和最初没什么区别,还是像个背景板一样,很平凡,很不引人注意。
可他变得有些重要了。
仅在我心中。
这不是我跟不断更替的同学,室友,竞争对手或者合作伙伴等会产生的关系,也绝非单纯的朋友。我的初衷并不只是想和他达成婚姻协议。婚姻是手段,而非目的。现在的交往也一样。
我是想把他留在身边。
想在他身上刻下我的名字。
想让他全身心地,纯粹地,彻底地属于我。
法律也是一种束缚。
如果他选择了喜欢,那就只喜欢我。如果他承认想要看,那就只看着我。如果他愿意陪我,哪怕死掉也不能轻易离开。
如果他说好了,许下了更深刻的承诺。如果他告诉我全部,让我也能透彻地触及他最丑陋不堪的部分。如果他真的理解走入我生命中的意义与代价……
就算是一场豪赌。
又有什么不值得呢?
3.
既然都到这里了。
有些事情我并不擅长。
交给他吧。
“好看吗。”我平静问他。
“好看……”他呢喃,“很好看。”
风拂过耳边。
他大概不那么紧张了吧……唔,判断不了。但至少没有一直想着会不会滑下去之类的事情了。
于是我碰了碰他的胳膊。
“怎么了?”他转过头,轻声问。
男生稍显下垂的眼睛认真注视着我,仿佛会仔细思考我说的每一句胡言乱语。众所周知,小缘善于倾听,还很好说话,但偶尔也会被我一句话顶得难以应答。
比如现在。
“就是有点想知道,你在交往这件事上也很胆小?”
我随口问。
“感觉交往前后,一点区别也没有。”
夕阳晕染了整个世界,所以我看不清他脸上有没有红晕。不过表情还算正经,没有显露出任何无措,只是声音稍微僵硬。
“……千树,想要什么区别?”他干涩地问。
“是我想要吗?”我扬眉,“好奇一下而已。”
“……”他别开目光。
良久。
“我是……第一次交往,”小缘声音很小,闷闷的,“不知道怎么做才,合适。”
“也不知道,千树,能不能……接受。”
“我又没试过,”我十分坦诚,“不过之前看学校里的情侣黏黏腻腻在一起,总感觉不像我能做到的事情。”
“……嗯。”他胡乱应答。
“所以,”我往他那边挪了点,胳膊挨着他,“你不能指望我。”
他陷入迷茫,好像没听懂。
我不得不继续解释。
“你看,要是我们两个都这样,就会一直维持现状。我是不介意啊。但如果你想要更多,就自己加油让我试试,凡事都有尝试的过程,到时候介不介意再看情况。”
“懂了?”
我觉得自己做出了很大的让步。
他小幅度点点头,紧接着追问。
“为什么……?”小缘说话比刚才流利了不少,但还是干干巴巴,“对于千树来说,没有接受的必要吧……这种事情。”
“是啊,”我百无聊赖地摸索着手底下瓦片的粗粝质感,低声嘟囔了句,“怕你跑掉。”
“……什么?”
“嘁。”
话尽于此。
给过他机会了。
“小缘。”
我选择稍微透露点代价。
目光如利剑,几乎要把他穿透。
“你要一直陪着我吗?”
“不论走到哪里。”
“直到毕业,结婚,或者更远的以后。直到死去。”
在他张口之前,我又补充两句。
“最好慎重回答。”
“骗我的话,我会杀了你。”
我在严肃地和他说话。
但他这人特别奇怪。
听完一切,不仅没有害怕或者犹豫,甚至不纠结一会儿,连眼神都毫不逃避,反而直直地迎上来。仿佛某个巨大的愿望得到了满足一般。
他肩膀放松,嘴角勾起笑,呼出一口气,说。
“不需要这种威胁。”
“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直到死去。”
小缘眨眨眼。
“希望千树不要反悔哦。”
我感到了没来由的不满。
跟预想中不一样。
“我才不会反悔……!”我没好气地怼他一下。
“嗯,说好了。”他愉悦点头。
“……啧。”
虽说目的达成,但总感觉我吃了大亏。
我瞪他一眼,审问:“你之前藏起来的事,准备什么时候坦白?”
他扬眉:“千树很在意?”
“嗯,在意。”
“抱歉,现在还不行……”他想了想,“或许结婚之后吧。”
我差点把他从房顶推下去。
4.
看完了日落,我先一步下梯子,又等小缘慢慢腾腾挪下来。
感觉他下梯子比上梯子还要费劲。好不容易才落到地面,第一时间就是捂着心口念叨再也不要上屋顶了,说虽然景色好看,但上下过程太痛苦。我没理他,只是在心中牢牢记下:等之后有机会回来,绝对要把他骗上屋顶。
合力将梯子搬回杂物间,锁好门,我们离开老宅。
一边走,光线一边变暗。山中夜风吹拂,比沉闷的白日要清爽许多。此时天还未黑透,但我们肚子饿了,于是没去寺庙,而是先回了趟旅店吃饭。
旅店有简单的用餐区,零零散散摆了几张餐桌。我点了炒饭,他点了拉面,用餐时几乎没聊天。
吃过晚饭,前往树林。
小缘提前给家里人打了电话,然后把手机丢在房间充电了,只拿了把手电筒。我跟他并肩走,双手插兜,靠他提供照明。
城市与乡村区别很大。这里周围都是山野,植物的清香与土壤的微腥沁入鼻腔,露出的皮肤能感受到空气湿润。我带着小缘,不紧不慢地到处乱晃,抬起头,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看向被分割成碎片的无数天空。
“这里晚上经常能看到星星,”我说,“不知道今天怎么样。”
“今天也算晴天,虽然云多,但应该可以,”他回答,“一会儿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夏季夜晚比白天更适合散步。
没有黏糊糊的汗液,没有让人睁不开眼的光亮。黑暗中,风声,鸟啼,虫鸣,还有树叶的沙沙作响。无尽的生命共同协奏出一首纷杂曲目。
很适合放空大脑。
所以问题解决了吧。
我想。
回到家乡,重新拾起过去的自己,的确有点用处。安原老师之前说,记得看看我曾经写给她的信件。现在应该没有必要了。不过回去之后姑且还是扫一眼,当做完成作业。
我承认,自己的确欠缺一些抗压能力,这一点很难改变。
我仍然执拗,仍然认定了就不会回头。我依旧想争夺第一,依旧不愿意放弃,依旧会尝试触碰自己的极限。
但在此基础上。
我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不管现在还是未来,只要想要,我都会尽力争取。我当然在意自己的名次,在意分数,在意胜负……但我不会再忘记奶奶,不会再忘记我的初衷了。即使是跌倒,经历失败,被焦虑和不甘所裹挟。
她依然守望着我。
相信我可以做到。
真正爱着我的人,怎么会对我说不要再努力了,怎么会让我见好就收呢?我永远学不会知足,学不会接受既定的结果。**如同泉眼,总会有更多,更多,更多的“想要”不断涌出。
所以,只需要相信我,看着我就好。
小缘也是。
他保证过了。
——那就成为最好的。
——我帮你。
说好的。
我们双手交握,走出树林,抬头便看见零落碎星。星星不多,但很亮,北极星挂在天上清晰可辨。沿着靠近河流的道路,听身边河水翻腾流淌,我和小缘慢慢走。
我发现自己对他的一些小接触都没什么感觉了。好像他触碰我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情,跟我支使他一样不需要理由。
“明天还要去哪吗?”他问。
我们准备明天午饭后离开,大概下午到家。上午还有足够的时间去一些地方,比如今天没能去成的寺庙。但除此之外的选择很少,这里只是一个小镇,没什么地方可逛。
其实连寺庙也不一定非要去。
“想不出来……”我晃晃他的手,“不然带你下河玩?”
“这,呃……”小缘瞄了眼旁边汹涌的河流,汗颜,“有点危险……”
“开玩笑的,”我勾起嘴角,懒懒散散,“明天再说吧。想出去再出去,不想出去,休息到中午也行。”
“……好。”
他低声答应,轻捏我的手心。
我回握住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