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妃自载坖懂事起便谆谆教导他一件事：要活得比他们命长。

在这宫里，活得命长，就是赢家。凭你通天本事，挣来泼天富贵，没有命享，就都是虚的。在载坖前头两个被立为太子的皇子，都夭折了；曹端妃万千宠爱于一身，落得千刀万剐的下场；皇后，六宫之主，烧成焦炭——都是明证。

所以遇事不可冲动，不可强出头，宁愿庸碌，被人骂句没用，也别去做那风光无限众矢之的。

然而康妃自己却没能熬到成为最后赢家的那一天。

明良三十三年正月，康妃杜氏病逝，年仅四十。礼部奏请让载坖为生母服三年丧，皇帝不许，以“应避至尊，不宜重服”下谕，裕王与诸臣莫敢争。

“王爷切莫太过劳累了，母妃在天之灵知道，又要心疼。”裕王妃李氏来劝。

夜已深了，载坖仍在抄写经书，说是明日要供奉到佛龛前。他哀痛伤心，又被丧礼折腾了一整天，此刻脸色都是苍白的。

“无妨，我自有分寸，你去睡罢。”载坖道。

“妾同王爷一起抄。”李氏伸手去拿那本《楞严经》，不料被载坖劈手打了一下。

载坖自己也是一愣，抬手握住王妃的手，柔声道：“你身子还未将养好，太医说你不能受累，歇着罢。”王妃几个月前艰难生下皇孙翊铃，伤了身子。

李氏看着那经书下露出边缘一抹经皮的红色，总觉得丧期里这抹红太扎眼了些。

王妃走后，佛堂恢复了宁静。

原本他是虔心抄经的，被刚刚的小插曲一闹，心思都散了。

载坖将经书合上，指腹抚摸着经皮上的刺绣。

红纱为地，用青、绿、黄、白各色绒线和捻金线绣的牛郎织女七夕鹊桥之会，绣工细密，不露针脚。

丝丝缕缕，缠绕心头。

他的手掌在经皮上压平，紧贴着，不留缝隙，好像如此，便能离寿媖更近些。

守了一年国丧，也在宫里多守了寿媖一年，载坖终究还是娶了方皇后生前给他指定的王妃。

王妃李氏，直隶昌平县民李铭之女。

若说喜欢不喜欢，他是喜欢的。

民间女子，有一种宫里稀缺的单纯。性情温婉，处事体贴，有非常白嫩美好的身体。

况且成婚四年，已经生下翊（金弋）、翊铃两个皇孙。别说是他喜欢，连素来冷淡的父皇，都对这位裕王妃赞赏有加。还早早册立了三岁的翊（金弋）做世子。

李氏生下翊铃，满月时抱孩子来给母妃看，病中的康妃倚在榻上偷偷打量载坖，明显是放了心。

宫中丧礼行完，康妃灵柩将由护丧内官送至金山的坟园奉安。

灵柩前仪仗，有内使女乐三十二人、花旛雪柳女队子二十八人、女将军二十四人。

载坖本是无意间望去，忽然发现其中一名女子，凤眼带媚，细眉如柳，与寿媖有三分相似。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等回过神来，他狠狠将指甲掐进肉里，觉得自己真是该死。

什么场合，竟想这些。

直到约定的“那一天”之前，他都必须把寿媖放在心底埋着。可日子久了，他发现，越掩埋，某一股冲动越是破土发芽，无孔不入，蔓延疯长。

自从他开府成婚，宫墙巍巍，宫禁森森，就再难和寿媖私下相见，最多不过宫宴上遥遥相望，或在玉熙宫碰见，几句话的功夫聊慰相思。

每年七夕，牛郎织女尚且可以借鹊桥一会，他和寿媖，却只能在宫墙两侧，各眺银河。

自打生下来，他们何曾这样分开过。

又过了几日，载坖求见父皇，说想请陶真人来裕王府，为母妃做一场法事。

裕王和景王向来都对道家淡淡的，故而陶仲文捏造“二龙不相见”之说，令皇帝疏远二王。如今见裕王心思转变，他为了老皇帝龙驭上宾之后自己的出路，自然愿意巴结示好，在皇帝面前百般促成此事。

而皇帝虽惊讶，却高兴，说乐见儿子有朝一日悟道。

只是徐存身为师傅，私下劝谏载坖，不可沉迷道教。载坖笑道：“一场法事，聊表孝心而已。佛家道家，又有何不同？先生教我爱惜民力，我谨记在心，必不铺张奢侈。”徐存只当裕王欲借此向皇帝邀宠，便不再劝。

常安公主修道多年，有心为庶母祈福，便随陶真人一同前往裕王府。

起初一切顺利，不料黄昏时分公主突然昏倒。王府宣了太医来瞧，太医瞧不出个所以然，推说或许是冲撞了什么东西，于是只好请陶真人留下几位亲传弟子，多做法几日，祛除府内邪祟。

公主这一病，一时半刻，便不宜回宫了。

事发突然，裕王妃毫无准备，仓促间指挥王府的奴婢们，又是准备公主用的寝具衣衫，又是分拨人来专门伺候，又是安置公主的仆从和留宿王府的道士，忙得手忙脚乱，又要抽身去公主身边体贴关照，尽弟媳之责。

“常安那里，我去便是，你忙了一夜，辛苦了。早些回去歇着罢。”载坖道。

李氏笑道：“妾身职责所在，哪有让王爷代劳的道理。王爷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照料病人？况且王爷在，公主许多事还要避嫌，也不方便。”

载坖想了想，便道：“你去看一看她，便回来歇息罢。若你也累得病倒，这王府可就真乱套了。”

李氏笑道：“王爷放心，妾身有分寸。”

载坖拍拍她的手，笑道：“那便劳累你了。”说完却不回寝殿，往佛堂方向去了。

请了道士来府里，却又往佛堂去念经，裕王妃也想不明白王爷的心意究竟如何。王爷是个含蓄蕴藉的人，不比坊间轻浮儿，心思轻易不外露，须得仔细揣摩他的心思，才能猜出他的温柔来。李氏越猜，虽未必猜得出确凿答案，却越觉得他像个孩子似地可爱。

“明良”是明世宗即位前大臣草拟的年号之一，最终世宗选择了“嘉靖”。

老朱家的化学元素命名法，终于出现了晋江不能显示的字：（金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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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