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云水柔肠断

“咻——”

三支火红尾羽的箭矢同时从身后的梅林射出,并排凿入都江冻结的冰面,封了前路。

奔逃一路的闻人歆终于被迫止步,她捂住被毒箭射伤的左肩,抬头遥望了一眼仅一江之隔的云水郡。

闻人歆发间沾染了些鹅白的未融霜雪,罩着一袭如梅色殷红的貂裘,气质仙冷出凡。

但出了艳色尽染的梅林,她这身装扮就太过招眼了。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逼近,可眼前是都江冰封千里的江面,接应她的人也尽都死在途中,她已行至绝路。

是自戕还是认命被掳……

闻人歆握紧手中的鹤纹符玉,咳出喉间於塞的毒血,闭了闭眼。

“云鹤先生,久仰大名。”身后传来图筮族大王子豪朗的声音,他自梅林中追出,猛勒缰绳纵身下马。

闻人歆目光微闪,她抬手抹了下溢血的嘴角,在转身前扶好脸上的精银面具。

一柄宽刀架在了闻人歆脖子上,锋刃在脆弱的颈项擦出一道血痕。

图勒塞用刀尖挑起闻人歆的下巴,目光审视,他笑吟吟道:“云鹤先生能在左贤王手下盗走我族都江郡的布兵图,实非凡俗之辈。”

闻人歆神色无异,敛眸不语。

“将布兵图交出来,我或许可以饶你一命。”图勒塞突然神色一冷,用刀刃掀开了闻人歆脸上的面具。

——那是一张,同整个图筮王族都痛恨至极的人有着七分神似的脸。

那人曾是图筮一族的祸厄之源,十二年前险些凭一己之力致使整个图筮族覆灭,而眼前这盗走了图筮族都江郡布兵图的“云鹤先生”,明显与那位关系匪浅。

图勒塞盯着“云鹤”眼尾那颗绯色美人痣,双眼微眯,杀意凝实,几乎想一刀抹了云鹤的脖子。

但一只半掌皆为白骨的手制止了他。

“国师。”图勒塞看着突然现身的岑归阙,冷静了些许。

岑归阙勾玩着无名指骨与小拇指骨间缠绕的红色丝线,那张阴柔妖冶的脸上神色似笑非笑:“云鹤先生,你和大燕朝前首辅扶镜渊是何关系?”

那犹如蛇蝎缠绕的压迫感令闻人歆心头有一瞬紧绷,她压下慌悸,抬眸对上图勒塞可以吃人的目光,不咸不淡地回道:“……家父扶苍远。”

那声音清冷不显半分锋锐,却让人无端听出挑衅之意。

扶苍远,扶镜渊长兄,大燕朝唯一一位异姓亲王,封地鄜州。

图勒塞笑意森冷,脸上的兽血艳红而灼目,他语气恶毒地发问:“大燕朝扶家不是被满门诛杀了吗?竟还有余孽苟存?”

闻人歆未被激到,她神色平静,却突然抵着刀刃不怕死地退后一步。

岑归阙骨指尾端的红丝线瞬间缠上削铁如泥的银麒宝刀,迅速将那锋刃拉开两分,图勒塞皱眉收了大刀。

电光石火间,数枚闪着寒光的淬毒袖箭直逼图勒塞眉心。

趁岑归阙拽开图勒塞仓皇避身之际,闻人歆疾步后退跳进了身后的都江中。

方才被三箭凿出裂痕的厚冰彻底破裂开,留下一个巨大的冰窟窿。

“自寻死路,真是有骨气。”初溺冰江时,屏息的闻人歆隐约听到了图勒塞咬牙切齿的声音。

冰寒的江水侵入身上的伤口,冷到僵直的身体几乎无法动弹,闻人歆强撑着将藏着密信与布兵图的玉笺渡入都江深处。

来年春汛,冰层融化,做了记号的玉笺会随涨潮的江水流向云水郡的江堤。

意识逐渐模糊,遍体生出灼疼的错觉,她几乎以为自己快溺死在这寒江中。

阖眼间,那名为“柔肠断”可将人一念碎骨的红丝线缠绞上她的四肢。

就如同,这苍茫命运中挣不脱的束缚。

……

半余月后,云水郡柴墟县。

县城的街市上到处都挂上了火红的灯笼,隔于云水彼岸的战火扰不了大燕朝百姓眼下的安乐,年关将近,街市日暮时分也喧闹依旧。

扶鹤归近日在人群熙攘的康宁桥桥头摆了个写字的小摊,柴墟县穷寒偏僻,读得起书塾的人只在少数,许多上县城赶集的不识字的乡妇便总托他写些书信或者年节贺词。

云水这一带的人皆知扶鹤归是家门落没被贬谪出燕都的王侯公子,才华溢世,昔日上府拜以千金也难以窥见尊容。

于是找他代笔写字的人极多,有些人是真心相托,有些人是来瞧个热闹,有时摊位前甚至能排起将桥路堵塞的长龙。

他今日从辰时便在此处了,此时桌案上的钱匣里已堆满了铜钱和碎银。

扶鹤归写完手中这封信后,轻放下笔,对身后仍旧排队的人致歉:“诸位,天色已晚,今日收摊了。”

扶鹤归话音未落,桌上突然被抛了两锭足两的银元宝,两名身形魁壮的官兵拦了路。

县丞家千金在扶鹤归摊前的位置坐下,她瞧着扶鹤归,神色娇蛮:“我在此处候了一个时辰,写完我的才许走。”

扶鹤归的目光从那二十两银锭上滑过,刚要站起的身子又重新落座。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嗤笑一声:“原来先鄜王府的世子而今也会为这几两银钱折腰啊。”

扶鹤归对身周的奚落嘲笑充耳不闻,他只提笔看向县丞千金,询问:“谢小姐想让扶某代写些什么?”

谢妍娇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中露骨的情意毫无遮掩,她笑了笑说:“情书。”

扶鹤归明白过来,冷淡回绝道:“扶某已有妻室。”

“你日日准时归家,我还当真以为你家中有什么美娇娘温茶相候,可我带人去你家中看过,那陋宅里分明空无一人。”谢妍娇丝毫不觉滥用衙府职权私闯民宅有何不妥。

扶鹤归蹙了蹙眉,神色染上浅淡的不悦。

“况且就算真有妻室,如今和离不过一纸文书之事,扶世子是自恃出身高贵,瞧不上我这等商户之女吧?”谢妍娇一哂。

“我已被贬为庶民,身无爵位,这声世子扶某不敢应。”扶鹤归语气愈发冷淡,“谢小姐家世显赫,谢家为云水郡首富,扶某一介罪民攀不起这高枝。”

“你——!”谢妍娇倒没想到扶鹤归真敢这般给她甩脸色。

她拍桌而起,瞪着扶鹤归说:“你既知道自己不再是那尊荣华贵的鄜王府世子,也知道在这云水郡我谢家一只手指就能捏死你,就该乖乖识趣。”

谢妍娇一发火,身周围观的人都退开了数步,活像她是什么吃人的母老虎。

扶鹤归抬眼看她:“谢小姐也要学县丞夫人当年强取豪夺吗?”

身周围观的人有人唏嘘:“这扶公子说话好勇啊。”

有人小声接了话:“确实,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他好欠打。”

谢妍娇被这煽风点火的闲言碎语彻底挑起了怒气,她厉声道:“我再问一遍,我这情书你写还是不写?”

扶鹤归平静道:“不写。”

“不识好歹的东西。”谢妍娇脸色一沉,抬手掀了扶鹤归的摊桌。

扶鹤归退后避开了两步,纸笔和未收拢的钱匣子随着翻倒的桌案摔掉在地,撒落开的铜板和碎银都沾了墨渍。

“来人,给我打!打到他愿意写为止。”谢妍娇扬起眉,对着随行的官兵命令道。

衙府官兵将他围住,避无可避的扶鹤归被踢中腹部后身形摇晃了一瞬。一名装着干练的贴身侍卫趁势踹过扶鹤归的膝骨,反手又对着他左肩一记手刀,瞬间将他制倒在地。

他左肩有伤,这般重击几乎让他生出左臂肩骨断裂的错觉来。施虐的暴行仍未结束,围在他身周的官兵发狠般对着他拳打脚踢。

扶鹤归忍着痛攥紧了拳,他跪在地上捂着胸口闷咳几声,生生咳出几口鲜血来。

那血溅到了谢妍娇裙摆上,她才终于叫了停。

扶鹤归被谢妍娇捏住下巴抬起头,他冷淡的目光与谢妍娇相撞了一瞬。

谢妍娇手上钳捏的力道加重:“还以为骨头有多硬呢,原来是个病秧子,才受了这么点儿伤就吐血,以后岂不是得关在府邸里娇养着,磕不得碰不得。”

扶鹤归又闷咳了几声,他垂敛下眼睫,借着眼角的余光瞥向暗处的几道身影,微微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妄动。

谢妍娇轻拭掉扶鹤归嘴角溢出的血渍,眼中流露出几分可笑的疼怜:“摇头做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吗?”

扶鹤归神色微厌,挣了挣想站起来,却被身后的侍卫摁得动弹不得。

“我再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你若明日乖乖上我县丞府,我谢家便奉上茶以宾客之礼相待。”谢妍娇温和的语气顿了顿,转而威胁道,“若还是不愿从我,我便当街将你绑回来成亲!”

有位明事理些的围观者看不下去,低声喟叹了一句:“让昔日王府世子上门做商户世家的赘婿,与折辱何异。”

有一人敢先发话,便有人敢接着说出自己的怨怼:“呵,谢家在云水郡一手遮天,这青天之下怕是都没有王法了。”

谢妍娇一记眼刀狠狠地朝人群扫去,但围观的人太多了,她厉声道:“谁对我谢家有意见,站出来说。”

此时倒无人敢发声了。

谢妍娇冷哼一声,一甩衣袖,带着随行的侍卫和官兵张扬离去,被吓得噤若寒蝉的众人也接连散去。

扶鹤归缓了缓,待身上的疼痛开始麻木失觉,才伸手去将散落满地的铜钱和碎银拾了起来。

作摊位的桌案已彻底报废了,谢娇妍既撂了狠话,他明日不好再出摊。扶鹤归俯下身,沉默着一点点清扫遍地的残藉。

一名乞丐装束的少年突然朝扶鹤归跑过来,撞了扶鹤归满怀。

扶鹤归微顿,想将他拉开些,那小乞丐却拖抱着扶鹤归的衣袖滑跪在地,一副市痞无赖的模样。

他大声叫嚷着:“公子赏点儿银钱吧,求您发发好心,小人无父无母还有一个三岁的妹妹,已经五天没有吃饭了。”

扶鹤归复杂的神色像是从未应付过这般场景,他剑眉紧蹙:“你、你先起来。”

小乞丐紧紧盯着扶鹤归手中的钱匣子,两眼冒着精光,两只手更是不规矩起来,似是扶鹤归不给便打算强抢。

扶鹤归微叹了口气,将那沾着屈辱留下的二十两银放在那双脏污的小手上:“替我将此地再收拾一番,这钱便给你拿去谋个生计吧,要待你妹妹好好的。”

二十两银子足够这穷僻的柴墟县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他那钱匣子里余下的碎银甚至不足二两。

那小乞丐抹着鼻涕和眼泪给扶鹤归重重磕头:“公子菩萨心肠!公子必有好报!”

坐在极远处一棵槐树上的侠士仰头饮着酒,时不时向扶鹤归这边看过来两眼,他瞧着扶鹤归悲悯施财的行径,只觉此子心软无为。

一壶酒见了底,侠士隐匿了身形。

扶鹤归垂眸瞧了眼地上的小乞丐,神色似有些挣扎。他终究还是做不到弯腰将人扶起,只蹙眉扯开染了涕泪的污浊衣袖,避开人向西走去。

街市仍是热闹的,扶鹤归用所有铜钱买了支冰蓝色的芙蓉玉簪。那芙蓉玉簪成色普遍,但雕工却极精致,花蕊一瓣一瓣犹如活物般灵动,是个适合用来哄女子开心的小玩意儿。

“扶公子这又是买给令夫人的?”首饰铺子的店主不嫌扶鹤归身形狼狈,语气熟络地和他搭话。

“嗯。”扶鹤归淡笑着应道,他提及家妻时总是会褪下些许冷淡。

店主被扶鹤归这一笑恍了眼,只觉得那位能让扶鹤归如此倾心尽心的女子,定是个妙人。

他将那与芙蓉玉簪一对的耳坠一起包起来,交给扶鹤归:“小小心意,快过年节了,扶公子也该带夫人一同出来逛逛街市啊。”

“她半月前不慎坠了江,染了极重的风寒,如今便只能在家中静养。”扶鹤归微顿,他提及此事时连眉目都染上了疼惜之色。

见触及到扶鹤归伤怀之事,店主忙致了歉。

出了饰品铺子,正对门的玩偶小摊上一只栩栩如生的红色小舞狮入了扶鹤归的眼。

他还未上前询价,那摊主便迎面笑道:“扶公子,这些个玩偶都是我家娘子一针一线做的,做工相当细致。这要收摊了,看您瞧上哪个,一个给二钱银子就成。”

二钱银子,便是比那支雕琢精致的芙蓉玉簪还要贵上两分,但歆儿应该会很喜欢。

心中略一计量后,扶鹤归取出一块重二钱有余的碎银买下。

扶鹤归将小舞狮揣抱在怀中往家走着,他一袭清冷素雅的青裳,怀中不太和谐的这抹火红色倒是给他添了几分柔暖的人间烟火气。

柴墟县热闹的街市多分布在城中和城东,以引入城中的县河为界,越向西走便越冷清,扶鹤归的府邸就算在穷人群居的城西也算破旧僻陋。

当初选中那座宅子仅是因为院中有一片尚未枯死的梅树,此季正值梅花盛开,离家尚还有两条街的距离,便已瞧见了那满院出墙的红梅。

微寒的清风拂面,馥郁的梅香扑鼻而来。多日未曾见到闻人歆的扶鹤归每个暮时都归心似箭,他脚下的步伐加快了几分。

但拐过又一个路口转角,扶鹤归看见家院门口围了满街的黑甲士兵,脚步一顿。

为首那衣着华贵的小公子一合手中折扇,他目光扫过扶鹤归那身染了墨渍、於泥和血迹的青裳,最后落在扶鹤归怀中那俗气幼稚的舞狮玩偶上,眉头微拧。

那小公子眼中一时嫌恶难掩,却还如常寒暄:“世子殿下,好久不见。”

“不知贺二公子何事造访?”面对贺知韫这副要抄家的阵仗,扶鹤归缓步上前,于家宅的破木门前长身站定。

贺知韫被这声许久未听到过的“贺二公子”戳到隐秘的痛处,一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狐狸,他怒气冲冲道:“扶鹤归你给我好好说话!”

扶鹤归似是只拿贺知韫当不知事的小孩子,不由淡笑:“没大没小。”

“你还笑,你要完蛋了你知不知道!”年轻气盛的小公子被扶鹤归两句话气得想跺脚。

“嗯。”扶鹤归耐着性子问道,“你兄长呢?”

贺知韫气得扇子都拿不稳了,一旁的黑甲亲兵拍着他的胸膛给他顺气。

他半眯着眼,沉声指控道:“图筮族的国师岑归阙说我大燕派人窃取他们的军事机密,若我大燕不将那什么叫‘云鹤’的人交出来,他们便撕毁休战盟约,甚至扬言要兵伐燕都。”

“扶鹤归,你要成整个大燕的罪人了!”

扶鹤归颇为疑惑:“云鹤?”

“你少装傻,这世间有几人能从图筮族左贤王手中骗出军事机密还保下性命,勉强算上我哥也不过才三人罢了。”贺知韫直接将这帽子扣扶鹤归头上,“你可别告诉我你不认识什么云鹤。”

“我倒是听闻过一些云鹤先生的传闻——大军师檀旗麾下首席幕僚,为人神秘,在休战期前的三场大战役中屡献良计。”扶鹤归眉头微皱,“但你兄长应该知道,我不擅兵法。”

贺知韫俨然不信:“别狡辩了,那岑归阙明里暗里示意过‘云鹤’就是鄜王扶苍远之子,他摆明了要你。”

扶鹤归见辩解不得,便只蹙眉问道:“贺云铎应当只是让你来试探我,并未叫你直接拿人吧?”

“你不跟我走,也会被大皇子的人押走。”贺知韫以为扶鹤归怕了,他鼻孔朝天地说,“以你与兄长的故交,赴死前送他一个军功又如何。”

“……”扶鹤归沉默了一瞬,甩袖转身便要进院。

但扶鹤归的手还未碰到门前锁扣,便被两名黑甲卫反折双臂押跪在地。

是年初被pass掉的旧版开头,新版换了个文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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