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暮色笼梅香

扶鹤归垂眸,看着从他怀中摔掉在地沾染上尘灰的舞狮玩偶,疏冷的眉眼难得露出几分愠色。

贺知韫见扶鹤归沉下脸,他也终于敛了之前那副气傲的轻躁模样,神色凝重地说:“世子,我说认真的,虽然我哥不一定能保下你,但你在我们这儿必然会少受些罪。”

扶鹤归沉默了许久后,微微叹气。

他正要说什么,突然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破开黑甲卫的包围冲向他,嘴里还大声喊着:“恩公,我来救你了——!”

那押着扶鹤归的两名黑甲卫本就无意伤他,小乞丐竟很轻易就从他们手下将扶鹤归解救了下来。

但那小乞丐将扶鹤归扶起后,抬眼瞧着面前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的重兵,才明白他不过是被放入狼群的羊崽。

顶着贺知韫审视的凌人目光,那小乞丐紧张地抓着扶鹤归的衣袖,他面色坚定又畏惧,颤着声音说:“恩、恩公,我们是不是都要死了。”

贺知韫皱着眉,紧盯着突然冒出来的小乞丐那张脏得快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脸,半晌后才惊疑而又复杂地憋出一句:“……扶箫?”

小乞丐身形一僵,有些演不下去地抹了把脸。

扶鹤归深吸一口气,很是头疼地说:“你们能不能都别闹了。”

两少年都没敢说话,一时间,四周安静得几乎能听见院中梅花飘落的声音。

“吱呀——”破旧的木门突然从里侧打开。

众人皆向门内望去。

容貌姝丽的女子披着一袭已有几分旧色的红貂裘静立在院门处,她身后满院的梅花笼着鎏金色的夕辉,更衬得人明艳高贵,犹在光中。

闻人歆目光倾落在扶鹤归身上,声色娇软温柔地唤了声:“鹤郎。”

扶鹤归只如寻常道:“怎么出来了?”

闻人歆还未答,扶鹤归脱了污脏外裳,上前将闻人歆轻搂入怀里:“这外面天寒地冻的,你身子骨娇弱,又再受了寒可怎么办。”

“鹤郎今日有客造访吗?”闻人歆依偎在扶鹤归怀中,她望着水泄不通的院门前问道。

“算不得客。”扶鹤归将院门前的众人都晾在一旁,抬手将闻人歆罩着的裘袍拢紧了些,那声色温柔至极,“你先回屋吧。”

闻人歆不应扶鹤归这句,她垂眸瞧见门前有一只精巧的小舞狮玩偶,便俯身想将它抱起来。

扶鹤归先闻人歆一步将玩偶捡起,仔细拍了拍灰才放在闻人歆纤白的手上:“有些脏了。”

“是鹤郎买给我的吗?”闻人歆将那舞狮玩偶捂紧,“我很喜欢。”

望着门前这对情深意浓的璧玉佳人,许久才回过神的贺知韫插言苦劝道:“世子,你再待在云水已不安全,就随我一起回淮北吧。”

握在贺家手上的十万黑甲军是大燕最精锐的兵力,便是皇家都要看两分贺云铎的薄面,现下避去淮北贺家确实能享一时安宁。

扶鹤归低头挽着怀中闻人歆被风吹起的鬓角碎发:“歆儿想去淮北吗?”

“不去淮北。”闻人歆像是只单纯在商酌一场离家游赏山水的春游计划,“都说江南春来早,来年我想去江南看看烟雨春色。”

“那便年节过后陪卿卿迁居江南。”扶鹤归应道,“知韫,你回去吧,帮忙告知云铎兄,就说此事我心中已自有计量。”

“扶鹤归!你他娘要美人不要性命吗!你扶家何时轮得到一个女子决断去留!”贺知韫气极地想骂人,“要不是我哥发话,小爷才懒得千里迢迢跑来管你的死活!”

“我做不了扶家的主,但我的意愿即扶鹤归的意愿。”未等扶鹤归接话,闻人歆便一改那娇弱依人的姿态,她看也不看贺知韫,声音有几分冷意,“贺小候爷,回吧。”

“你知道我是谁还这么嚣张!”他贺知韫何时被一介女子这般下过面子。

眼看贺知韫要被扶鹤归和闻人歆的态度气出个好歹来,扶箫反应迅速地扛起比他还矮半个头的小公子就跑。

贺知韫愤忿地捶着扶萧后背叫骂着,一群黑甲卫紧紧跟在他们后面追,步伐整齐地踏过并不宽敞的路道,甚至有种大军压阵的威慑感。

场面庄肃而诙谐。

闻人歆轻摸着小舞狮毛茸茸的耳朵:“扶箫这孩子解决麻烦的方式还是这么新奇。”

“你宠出来的跳脱莽撞性子。”扶鹤归目光随着扶箫贺知韫二人离远的身影看去,语气带着几分宠溺的笑意。

院门外的黑甲卫已尽数离开,他关上破木门,送闻人歆进了屋。

扶鹤归并未在屋中久留,他转身去了侧屋,将沾血的污脏外裳丢进浣衣盆里,就着打起的冰凉井水将衣服搓洗干净。

引开贺知韫的扶箫回来得很快,他刚翻墙进来便撞见了扶鹤归搓洗衣衫的场景,扶箫心中不忍酸涩:“世子,这种粗活放着我来。”

“没事,上面沾了些血,我只是怕歆儿瞧见会担心。”扶鹤归将沥好水的衣服挂在晾绳上。

说起这个扶箫就来气,他那双炯亮的眼睛中明显憋着怒火:“世子!你今日怎能任那女子那般欺你辱你!”

“噤声。”扶鹤归被扶箫这一惊一乍的嗓门吓到,险些想伸手捂住扶箫的嘴。

他压低声音说着:“这事别叫歆儿知道。”

扶箫点点头,做了个捂嘴的动作。

但扶鹤归仍紧蹙着眉,有几分训责之意:“你今日现身的太莽撞,谢妍娇招惹不出什么大事,而且那时七皇子的线人还未离开。”

“你当时提醒我后我应变不也挺快的嘛,我那演技出神入化……”扶箫正撇着嘴给自己辩解,却突然神色一变,挤眉弄眼地朝扶鹤归使眼色。

扶鹤归莫名觉得身后有些冷,他还未转身,便听到闻人歆微寒的声音:“扶箫,今日谁如何欺辱了鹤郎,说来听听。”

闻人歆肩倚着破陋的木门,正侧头看着屋内密谈的主仆二人,不知听了多久。

扶鹤归一顿,半哄半搂着扶闻人歆回里屋去。

冬日的寒风侵骨,方才便脱了外裳的扶鹤归多少受了些凉,他没忍住低头咳了几声,抬眼便瞧见闻人歆正蹙眉看着他。

扶鹤归吓得把下一声咳嗽硬忍了回去,他慌乱解释着:“歆儿别忧心,我没事的。”

闻人歆没有说话,她只转身取了件干净的外裳给扶鹤归披上,又去桌上倒了杯温茶端给扶鹤归。

接过茶杯的扶鹤归指尖冰凉。

窗外天色已暗沉了下来,屋里光线模糊,扶鹤归看不太清闻人歆神色,只觉得这屋里的气氛低沉得让人别扭。

扶鹤归取出那支用锦布包着的芙蓉玉簪,想向闻人歆示好:“给卿卿买的新簪子……卿卿不生气了好不好?”

但闻人歆一眼未看。

扶鹤归神色落寞了几分,他又去取出收在茶桌食盒最底层的桃糕和荷花酥:“这是昨日买的城南十里巷的糕点,这些酥糕存放过了三日味道便不佳了……十三天,我已丢了四盒。”

“你坠江后并未将身子养好,不过卧床七日就又突然不知去处,你既忧心我,又为何不把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扶鹤归语气微沉。

“鹤郎在怨我?”闻人歆只听出了委屈,她捂住扶鹤归冰凉的手,将人拉近。

扶鹤归未答,但身上那份疏冷散了个干净,他放下糕点顺着闻人歆的力道便贴了过去,双手将人一整个搂抱在怀中。

不知是否是在院中梅林呆久了的缘故,闻人歆身上总有股寒梅的惑人幽香。

扶鹤归低头嗅了嗅,迷恋地说:“好香。”

闻人歆抬手抚上扶鹤归眼尾的美人痣:“我家鹤郎才谋无双,我不过几日未归,怎得在外面就叫人欺负了去。”

徒增旖旎的昏黄光线中,相视的双眸让人心神潮动荡漾。

扶鹤归脸颊轻贴在闻人歆手心处,犹如远游归家的云鹤俯颈亲昵地向伴侣示以爱意。

他轻声道:“也未曾受何欺负,是扶箫惯爱一惊一乍罢了。”

闻人歆突然错开那眷恋浓稠的目光,推了推扶鹤归说:“去点灯。”

扶鹤归微顿,依言去取了桌屉里的火折子,一盏盏点燃屋内的油灯。

烛火葳蕤,映亮了整个屋子,点亮最后一盏灯的扶鹤归在闻人歆梳妆台上瞧见一张刚补好蜡的画皮面具。

扶鹤归伸手想将面具拿起来,却被闻人歆从后轻抱住了腰身。

冷香扑鼻而来,扶鹤归面不改色地将那张与他容颜神似的画皮面具放入闻人歆的妆奁中:“卿卿伤寒未愈,近几日就不要再过多奔波了。”

“因你我婚约之故,扶家一朝倾覆,父兄在燕京举步维艰。”闻人歆解释道,“近日朝中为立储之事纷争动荡,父亲愚拙,执意站队大皇子,我只能连日回去同兄长商议。”

不过三言两语,却掩下了道不尽的凶险局势。

“是我连累闻人家。”扶鹤归叹道,“但大皇子虽现下得势,却实非明主,我手上还有些鄜王府旧部,可要我帮……”

“朝中之事你暂勿插手,就算已身离燕京,暗处盯着你的眼睛也太多了。”闻人歆打断扶鹤归的话,“兄长入了璇枢阁,现跟在首枢大人檀青霭门下,有消息传出,前首辅扶镜渊未死。”

扶鹤归眼中并无骇然,只目光微闪:“当初大抵便是叔父将我从满门获诛的鄜王府摘出。”

“朝中许多人都在找他,便是那图筮族的国师也四处在寻他的踪迹。”闻人歆道,“扶大人桃李满天下,现任首枢和大军师都是他的学生,燕帝虽夺他相权,他也依旧权倾六部。”

“他若现身,燕朝便要彻底换天了。”

扶鹤归听出闻人歆话中的试探之意,他眸光垂敛:“我只知道,叔父现下应当不在大燕。”

“先前百官联名奏书保你一命,燕帝在殿上气得旧疾复发。”闻人歆突然提起旧事,“这其中虽定有扶大人的手笔,但百官并非一心,扶大人膝下无子嗣,你如今是扶家唯一的正统族裔,他们怕是都想控制你以掣肘扶大人。”

扶鹤归勾唇轻笑:“怎么?已经到了得我者得天下的地步了吗?”

闻人歆望向铜镜中两人的面容,轻松开搂着扶鹤归的手,沉声说:“贺家虽与扶家是世交,但仍不可尽信。”

一旦入了淮北,想要离开可就身不由己了。

扶鹤归回过身与闻人歆对视,心中明澈:“我知晓卿卿心意,可惜今日平白让你担了蛊媚惑夫的骂名。”

闻人歆眉梢微挑:“难道不是斥骂鹤郎是色令智昏的纨绔之辈吗?”

“随他们骂去吧,我本就谁都不信,我只信歆儿。”扶鹤归将一直放在袖中的那支芙蓉玉簪轻插进闻人歆绾起的发间,他观赏了片刻,将闻人歆再次拉入怀中。

扶鹤归背逆着烛光,眸色幽暗深沉:“他们一个两个啊,全都想将我从你身边带走。”

闻人歆微顿,安抚地回抱住扶鹤归。

扶鹤归低垂下头,闻人歆如今搂在怀里的身子比月前又单薄了许多,那腰肢盈盈一握,当真是弱柳扶风般。

他目光微闪,柔声问:“卿卿半月前与那图筮国师岑归阙罩过面,对吗?”

闻人歆无意瞒他,轻应道:“嗯。”

扶鹤归眸中暗色加重,他在闻人歆额间落下一吻,不问经过、不问缘由:“他既伤了你,我替你报仇。”

……

燕京,诏狱。

“娴元皇后已薨逝。”晏流光一脚踩在遍体鞭伤的少年蜷曲的手指上,语气温柔,“九皇弟,你还在坚持什么呢?”

原本犹如死尸的晏知北睫羽微微颤抖,凌乱的发遮掩住了他哀恸的神情,他脸上都是斑驳的血迹和淤青,像被剥筋抽骨的困龙,奄奄一息。

晏流光俯身,将覆在晏知北面上的墨发一缕一缕拨开,露出晏知北俊逸清艶的脸来:“扶镜渊不会来救你的,他自己尚身处困境,能在这燕京乱流的涡旋中将扶鹤归摘出已是极限了。”

“他若尚有余力,想来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娴元皇后自缢宫中。”

晏知北目光凝了凝,挣扎微不可闻:“父皇只是下令将我幽禁霄玉宫,我若不明不白死在诏狱,皇兄不怕被问责吗?”

晏流光笑了,他钳住晏知北下颚将人拖起了半分:“九皇子与其舅鄜王勾结,意图谋逆犯上,如今伏罪自戕,我何责之有?”

“四皇兄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与鄜王都是被诬陷的,如今冤案不审,罪名强扣吗?”晏知北对上晏流光病态的戏谑目光,他声音沙哑,却听不出晏流光想要的屈辱仇恨之意。

只像是,失望至极。

晏流光如拭珠玉般一点点抹掉晏知北脸上的血污:“你还看不明白这局势?扶家已然倾覆,扶镜渊不反也要被逼反。而你身份与扶鹤归不同,若扶镜渊脱险回了燕京,你就是最适合扶镜渊把持朝政扶上位的傀儡皇帝。”

“父皇不可能容你,他不过是借我之手免他一个弑杀亲子的骂名罢了。”

晏流光直直地对上晏知北那清洌而悲戚的眸光……太干净了,几乎一眼便可以洞悉其中所有情绪。

难怪啊,难怪从前父皇母后乃至太傅都更偏爱于他。

他知道晏知北此刻是痛的,是恨的,但蚀骨的痛苦仇恨,却意料之中的,并未将晏知北浸染得如他一般疯魔。

晏流光指尖停在晏知北泛红的眼尾处,他端详了片刻晏知北这副天可怜见的狼狈模样,突然敛了笑,站起身。

清冷阴寒的惨白月光从狱墙那碗口大的天窗处洒落,映在晏流光面无表情的脸上:“九皇弟,我给你两个选择——告诉我扶镜渊离开大燕前留下的那封密信内容;或者爬跪过来,求我。”

晏知北紧阖上了双眸,不论生死,他都不会行背信和自辱之事。

但上一瞬还声色狠厉的晏流光怅然叹息着,他叫起了幼时常唤晏知北的名字:“知知……”

晏知北指节猛得蜷紧,隐忍的泪光湿润纤长的鸦睫,他像是被晏流光这声亲昵的称呼一瞬间洞穿肋骨与心脏。

晏流光温柔得让人生寒的声音在晏知北耳畔围绕着:“这个时候啊,只有我还能救你一命。”

仿若厉鬼恶毒残忍的蛊惑,无休无止,直至如愿将他诱哄吞食。

晏知北……他是那种小白莲(褒义)男二,不是白切黑,真的就是那种坚忍、心思清澈的温良之辈,明善恶明嫉恨明自我,是被我理想化的初心。

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写出这样一个角色啊,望天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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