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落子皆试探

翌日,攀过窗轩的曦光暖了冬日的陋室,透过罗帐映在扶鹤归脸上。

腰疼的扶鹤归半睁开眼,他被衾之下的亵衣凌乱不堪,一头墨发如瀑散在枕间,衬得裸出的肤色犹如雪白。

那被过分摘撷的殷色朱唇,娇艳得胜似点缀在雪色中的红梅,怕是只有那颈脖和锁骨上如梅花点点的红於能与之争较。

他此际像是褪尽冷玉之气,坠入红尘的艳鬼。

扶鹤归被阳光照得蹙了蹙眉,但半眯开的眼睑架不住困意又重新搭上,他迷朦中呢喃唤着:“歆儿……”

无人应他。

他翻身想去搂身畔的娇儿,但下一瞬,扶鹤归睡意尽退。

宽敞的床侧空无一人。

扶鹤归掀了被褥,支着身子坐起来,环视只余下他一人的内室,又看了看自己身上。

昨日在外被虐打留下的淤青已尽数遮覆上旖旎的艳红痕迹,有些可怖。他抚了抚颈喉上顿痛的吻痕,确定昨晚不是因思念过甚而在做梦。

扶鹤归眼底稠腻的爱意淡去,眸中空冷,整个人像笼上了霜色,落寞昭然。

许久后,回神的扶鹤归扯下卷皱的衣袖将皓腕间的艳色勒痕遮住,拾起散落枕间的衣带,拢衣下榻。

他行至闻人歆的梳妆台前,拉开抽匣,意料之中,那张置于妆奁间的画皮面具已然不见。

……

县丞府门前的牌匾挂的是谢府的名号,云水郡谢家富贵泼天,当初嫡幺女谢千菁下嫁柴墟县,谢家恨不得将柴墟县整条南街都用金砖铺砌。

小小的八品县丞,府中金玉如山积,门楣都是一两值千金的南檀红木,便是燕京圣眷正浓的权贵世家也少有这般豪气。

闻人歆穿着扶鹤归常穿的那袭蓝端坐在香松庭院的亭间石桌旁,县丞夫人不在府中,坐在她正对面的文弱男子即是柴墟县县丞江寒衾,人瞧着没什么气势,除了面貌姣好外似乎一无是处。

虽是长辈,他却谦恭地向眼前的“扶世子”奉了杯茶。

闻人歆目光微闪:“伯父抬爱。”

谢妍娇扯着乖乖上门的“扶鹤归”的衣袖,向江寒衾询道:“爹爹,你瞧着这女婿怎么样?”

江寒衾没有立时回应,他引过话题,与闻人歆就着石桌上的棋盘残局探讨棋术。

落子皆试探,白子步步皆呈徐缓的围困攻势,但黑子锋芒如尖刀般自损反绞。

一场无声的交锋久久未能厮杀出两人想要的结局。

江寒衾又提掉了闻人歆数枚白子,但黑棋却依旧输闻人歆半目,他似乎游刃有余中又显着迷惑性的颓势。

闻人歆挽袖在右上的星位落子。

谢妍娇看不明白此子用意,却被“扶鹤归”那纤长白腻如脂玉的手腕吸引住目光。

——这么漂亮的腕子,犹如女子般纤白,好适合留下些什么旖旎艳糜的於痕。

“爹爹,下这里。”谢妍娇见江寒衾皱着眉久久思酌,她取了黑子替江寒衾落下一步,棋盘上颓势瞬息逆转。

闻人歆一顿,抬眸看向江寒衾,诚恳道:“伯父棋艺精湛,扶某不擅行兵布局,自认不如。”

江寒衾看着那处因谢妍娇落子而过早暴露的陷阱,有些婉惜,却直言道:“是扶公子有意露拙,我远不如你。”

闻人歆指腹磨挲,以江寒衾的才能不该受缚在这边野偏隅的县丞府中,却偏生在柴墟县呆了近二十年……

江寒衾似乎没看出闻人歆的疑惑,将话题引回最初,直言问道:“小女的脾性我最是了解,不知这门婚事,扶公子……可是自愿?”

谢妍娇也看向了“扶鹤归”,那凌厉的目光中带着些似有似无的审视和威胁。

像是眼前人敢在此刻说出一个不字,她就将人绑了去。

闻人歆垂敛眼眸,反手握住谢妍娇先前牵她衣袖的那只手,语气认真:“是我……心悦谢小姐。”

谢妍娇瞳孔微凝,那一瞬间,欣喜和猜疑同时涌上心头,几乎冲散理智。

她对上“扶鹤归”的眼睛,试探中有掩不住的悸动:“此话当真?鹤郎,你若真与我情投意合,我定好好待你。”

听到谢妍娇的称呼,闻人歆牵着谢妍娇手的力道不可控地加重了几分,但她神色毫无破绽:“娇娇无论容貌才情,皆是上乘,且性格豪爽无拘又纯真烂漫,我无法不动心。”

“只是扶家落没,我并无财力以三书六聘之礼迎娶她。”

那清冷的音色唤声“娇娇”并不显轻浮,反倒喊得谢妍娇心头一颤。

她双手回握住扶鹤归的手,激动急切道:“不用聘金,你入赘谢家,我保你一世尊荣华贵与从前在鄜王府无异。”

谢妍娇这话说来太过伤人自尊,便是常人听罢也觉得刺耳,惹人羞怨。

江寒衾着意瞧了“扶鹤归”一眼,但这位前鄜王府世子面上毫无异色,甚至隐隐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情意来。

这城府,至沉至深。

“那这婚事……”江寒衾还想再确定一番。

“我自愿入赘,且想与谢小姐尽快完婚。”闻人歆目光垂落在谢妍娇那紧抓着她的双手上,纤指有力,薄茧分明,掌纹更没有骄矜大小姐该有的细腻。

她微顿,语气认真道:“只是……既是入赘,扶某希望一切从简,不必宴请太多宾客。”

闻人歆说得委婉,但江寒衾和谢妍娇明显都能体谅扶鹤归一届王候世子想要保全自己最后尊严体面的心。

谢妍娇道:“那便今日!只在府中设宴便是!我找人算过日子,你若不自己来府上,我今日本就是要将你绑回来成亲的。”

她急不可耐得,似乎这婚姻大事荒谬如儿戏。

倒是江寒衾正了正脸色:“扶公子可知,家妻谢千菁乃是当今七皇子生母云贵妃的嫡妹,你身份敏感,入谢家,便代表扶家站队七皇子。”

闻人歆展颜,笑容有极淡的苦涩:“……早已没有什么扶家了。”

江寒衾与闻人歆对视着,那深晦如幽潭的目光相撞,波澜无惊。

庭院高大茂绿的香松树松针落地无声,良久的沉默后,江寒衾重新捻起一枚黑子:“既如此,小妍,你的婚宴你自行安排下去罢,我与扶公子再聊聊这棋局。”

“谢谢爹爹。”获得准允的谢妍娇面上一喜,她看了一眼“扶鹤归”,快步离开了庭院。

闻人歆目送着谢妍娇背影离开,骄纵蛮横的大小姐在无权无势甚至子嗣不配贯父姓的江寒衾面前克己自持,礼数周全。

像是换了个性子,有几分世家之女的仪态。

如此看来,谢家家教并非浮躁不逊,谢妍娇也远不是她所表露出来的那般莽撞无脑。

只是耽于情爱,深陷其中,难免失智。

闻人歆思绪回神之际,却见棋盘上的黑子已将白龙扼喉扑制,虽非死局,白子却已是穷途之势。

“我对云鹤先生盛名早有耳闻,今日一弈,还望先生不要放水才是。”江寒衾执棋含笑道。

“云鹤实在当不起伯父这声先生。”闻人歆从容落子,顷刻活眼,一直温吞困敌的白龙突然以杀止杀,凌厉尽显。

“我听闻,扶公子本已有妻室?”江寒衾突然问及。

闻人歆落子的手微顿,她捻子的指节微曲,稍许迟疑后落子于另一处:“扶家与闻人家曾有指腹为婚之契,我与闻人家兄妹二人自小相伴,自知事起,便对闻人家嫡女以世子妃之名之礼相待。”

“实则,这夫妻无名亦无实罢了。”

“那闻人家的女子,才是扶公子真正心许之人吧?”江寒衾点破。

闻人歆垂眸,似乎不知该如何将这话接下去。

江寒衾了然,唤侍从温酒,对闻人歆道:“扶公子,可共饮一杯否?”

闻人歆将注意力拢在棋局之上,待江寒衾落子后,徐徐道:“扶某酒量虚薄,但即是伯父相邀,自不容推辞。”

亭外临近湖水边有一专门煮茶沏茶的石案,寒石生火,烈焰灼灼,淬火无损的玉壶中酒液蒸腾得热气漂浮,升起醉人的袅袅烟雾。

酒香弥散开。

侍女低眉想为江寒衾斟热好的酒,江寒衾轻挥了挥手让她下去,亲手给自己和闻人歆斟上。

他浅笑相邀:“有言道,这世间万千愁绪暂可酒解……扶公子,请。”

闻人歆执杯隔空敬了江寒衾,掩袖一饮而尽。

江寒衾为他再斟了一杯,直言道:“倘若将来扶公子复爵,这正妃之位该是谁的便是谁的,我只为小女讨一个侧妃之位的承诺。”

“或许谢家另有私心,但小女确实是真心钦幕于你。”

杯中清酒映着香松倒影,闻人歆未说谦词,仿佛他日扶鹤归重新承袭鄜王爵位已是定局。

闻人歆淡然于棋盘上白龙喉脉处落子,呈显苍龙俯首与敌厮咬之势,她道:“扶某如今乃戴罪之身,配不上世家高门之女。闻人家因那作不得数的口头婚契已平白受了许多牵连,如今对我自是避之不及。”

闻人歆音未落,县丞府的庭院高墙外传来轻微的枝桠压折的声响。

江寒衾只侧眸望了一眼,便有小厮迅速出去查看。

闻人歆握了握酒杯,话并无任何停顿:“我与闻人家已无多少旧情,如今我借谢家之势,若来日七皇子登临高位,我亦复爵,正妃之位自然只会是谢小姐的。”

“我扶鹤归,记恩。”

那院墙外枝桠踩踏断裂的声音更大了,甚至略显慌乱。

闻人歆面无异色,江寒衾却轻笑了下,他目光重落在棋盘之上,方才闻人歆仅凭一子便致使局势和棋,那白龙寸步不退,与黑龙厮杀中会逐渐骨血相融。

此局无人胜出亦无人真正伤败。

这便是合作最好的终局了,如此,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有何妨呢?

江寒衾含笑道:“今日既得扶公子如此承诺,谢家必鼎力助扶公子想成之事——我相信三年之内,陈冤终昭雪,云雾现青山。”

扶家灭门的罪名所有人都知道是强扣的是冤枉的,但要翻案洗刷这旧耻,除非与首辅扶镜渊对立的党派尽除,除非燕文帝死,新王登基。

三年,实在是过分狂妄的期许。

这江寒衾在谢府甚至七皇子面前的分量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重些,闻人歆目光微闪,将杯中酒再度饮尽,以示同盟相交之心。

片刻后,一只白猫被小厮追赶着奔逃窜出,扰得院内不得安宁。

“原来是只小猫。”江寒衾挑眉,温雅的笑容有几分意味深长,“竟是我太多虑了,还以为这院外隔墙有耳。”

不过眨眼之瞬,侍立于江寒衾三步外的黑衣护卫拉弓搭箭,将那受惊乱窜的白猫射杀。

长箭从头颅斜直着贯穿咽喉,白猫一头栽倒在鹅石小径上,纯白得没有杂色的皮毛被鲜血浸染,殷红刺目。

白猫的尸体很快被下人处理,那点被搅扰的无序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原先不动如山的闻人歆眉头微蹙,话咽了又咽后说:“我最近被许多人盯上,伯父此般警惕是对的。可婚喜之日见血,不算是什么好兆头。”

“我以为扶公子应当不介意,这点血光算不上什么灾煞。若事事计较,那宴请的餐席上被屠宰烹饪的家畜野禽不也都算得上杀障?”江寒衾微微诧异,“我没想到扶公子心善至此,可有些路总要是建立在血光之上的。”

“不过是图个兆头,伯父觉得我是心思纯透的良善之辈么?可燕都的水土养不出这样的人。”闻人歆听出江寒衾的敲打,淡定回道,“从棋局的博弈中可鉴人心性,我以为着意拉我下棋的伯父已对我有所了解了。”

“一局如何能辨人心……”江寒衾将盘中黑白棋子一颗颗收起,“扶公子,天日尚早,你我二人再弈两局?”

“自当奉陪。”闻人歆颔首道。

江寒衾挽袖落子:“请。”

这一盘棋局,从晨光清朗直下到晌午日灼,将婚宴张罗下去的县丞府也逐渐热闹喧哗起来。

前庭后院乃至廊间都挂上了大红色绣球绫绸,琳琅的作缀饰的珠链从红绸锻上垂下,满堂金玉映得人脸上都如有霞光般。

艳而喜庆的朱红色映了满目,“囍”字贴得到处可见,灯笼也高悬起,那西域特贡的蜜蜡熬成的烛香香气沁人。

整个县丞府都笼上了一层“喜”色。

闻人歆午时与江寒衾一同用餐后被人请去试婚服,她屏退侍女独自换上工序繁复的朱红吉袍。

看着镜中裁剪合身的金绣玉纹华裳,闻人歆眸中漾开些不知名的情绪,她伸手抚摸上镜中人清冷的眉眼轮廓,朱唇微抿。

屋外有些喧闹,听到谢妍娇声音的扶鹤归骤然回神,她将手抽回掩于袖中,转身去开了门。

但门外已无谢妍娇身影,管事的姑姑对闻人歆笑道:“方才小姐想看公子喜服试得如何,被我劝了回去,今夜你们有的是时间相处,不必心急于这一时。”

“公子喜服可有什么不合适之处?我叫绣娘们赶紧拿去改改。”

“没有,甚好。”闻人歆道,“姑姑带我熟悉一下礼式流程吧。”

昨晚太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扶鹤归:我媳妇儿呢?!我那么大一个娇娇媳妇儿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落子皆试探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