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啪!茶杯砸到地面碎成数块四下飞溅,滚烫的茶水泼在下首单膝跪地的男人身上,蓝色衣襟染了水渍现出点点湿意。
“一个废人,有这么难杀吗?”座上男子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看向下位者的眼神带着探寻,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仿佛方才丢茶杯的人不是他。
“这人身边一直跟着一个人,是以频频失手。”蓝衣男子垂着头,声音平稳,听不出是何情绪。
“苏禾?”男人自问自答道,“不,应当是苏轻禾,这女人倒是有几分能耐。”
“主子不必忧心,这次定不会失手。”那蓝衣人仍是垂着头,“只是敢问主子,这苏禾动得,还是动不得?”蓝衣人终于肯抬起头,那张脸平平无奇,那双眼平淡无波,只与上位男子对视一眼复又垂下,隐于阴影之中。
男人近乎虔诚地爱抚着大姆指上的玉扳指,良久才道:“做得隐蔽点。”
“是,属下明白。”蓝衣男子拱手告退。
苏轻禾啊苏轻禾,要怪就怪你当年没能把她带走吧。
男人轻抚案上展开的一幅画,那画无甚别的装饰,只有一位身着素白纱裙的绝美女子侧卧案边单手扶着脑袋,庸懒地笑着。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三笔两划便跃然纸上,可见那作画之人定是入心入情,才能如此传意传神。
男人双目炯炯,常含上位者的威压,可此刻注视着画中美人的眼睛却柔得出水,内里好似蕴藏着说不完道不尽的深情。
男人的视线在画中人的身上来回巡视着,待到看到左下角的落款,深情的眼神陡然变得寒气逼人,嫉妒、不甘、愤怒、鄙视,将那双威严的双目变成世间最复杂的所在。
男人五指成爪似要把这画撕成碎片,却又迟迟不肯下手,最后只轻抚着画中美人的脸庞。
“真是幅好画。”男人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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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池与苏禾两人沿着官道一路前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两句,气氛微妙,反倒没了先前相处的自在。
两人如今身上都有内伤,且行且疗伤,脚程算不得快,但既已入云州地界,再往北走上数十里穿中承县即可到达沧浪县,离目的地是越发近了。
第三日晚间,两人到了中承县,总算有了可以歇脚的地方。
与武陵镇不同,中承县的客栈房间非常宽裕,可唐池身上分文没有,银钱全给了李大姐。
场面一时间有点尴尬。
“公子住店不会没带钱吧。”林掌柜的面上有些挂不住,这一男一女虽说模样看着不像坏人,可手里的兵器却是实打实的家伙。最怕这些个江湖人士住霸王店吃霸王餐,他一个平民百姓只能认栽。
唐池求助般地看向苏禾苏大富婆,眨眼再眨眼。
“我没带钱。”苏禾见着唐池垂着头丧气,好笑地拿出那块墨色玉佩,“麻烦掌柜开两间上房。”
那掌柜仔细打量这玉佩,挂不住的脸复又变得和善起来。
“二位这边请。”
唐池跟在林掌柜的后面,与苏禾并肩走在一起,嘀咕道:“这玉佩竟如此好使。”
“信物罢了,持此信物可在大燕主要的几家大型客栈留宿。”苏禾好心解释道。
唐池想,这有点像大型连锁酒店的vip套餐卡。
“这位姑娘所言甚是,持此信物者皆为本店贵客,此处便是两位的房间了,饭菜和热水马上送来,请二位稍候片刻。”掌柜的说完就恭敬地退了下去。
两碗清粥,几碟小菜,与武陵镇时何其相似,只不过苏禾如今的眼睛亮得跟明镜似的,唐池再不能揣着忐忑的小心脏投喂了。
两人各吃各的,偶尔四目相对又极快错开,房间里那种让人坐立难耐的气场慢慢将两人包围,一顿饭吃得倒不如两个陌生人自在。
一切收拾停当后,唐池躺在床上,睁着迷茫的大眼睛失神地注视着床顶的细致花纹。内腑还残留着顿顿的痛意,她的手不自觉地抚在心口处,又一次回想起那晚的相拥。
没有苏禾的夜晚格外地寒冷呢,唐池浅浅地笑着,双手往上拉了拉被子。
唐池这晚睡得并不安稳,夜里好几次莫名睁大眼睛,一摸后背一水冷汗,未知的恐惧与无力感从四面八方压来,让她近乎窒息。
天不亮唐池就穿戴整齐,坐在窗边吹风,春风料峭,能让她昏沉的脑袋清醒几分。
一大早,她就顶着乌青乌青的黑眼圈上路了。两人寻了人烟稀少的地界一路上高来高去,全凭着轻功赶路,倒也没落下多少脚程。
苏禾轻功卓绝,起起落落间好似御风而行,轻松自在。唐池就有些困难了,凭借苏禾安排的高强度脱敏训练,恐高的毛病稍稍克服了些,但她习武时间不长,虽有天赋却缺少历练,初时还能勉力跟上苏禾,时间越长就越是后继无力,只能远远地追随着前方不远处的黑色身影,一次次突破她自以为的极限。
“不错,歇歇吧。”
唐池一屁股蹲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怦怦地跳。她转头看向一脸淡定丝毫不受影响的苏禾,困惑地问道:“苏师傅不累吗?”
“还好。”苏禾指着前方遥遥的黑影重重,纤长秀气的眉稍稍拢起,轻言道,“那里就是琅山。”
琅山蝴蝶谷,也是她久别的家。
数年未归,不知家中父母是否还如当初那般,疾言厉色,不留情面。
苏禾未免有些近乡情怯,面上颜色又冷了两分,薄唇紧抿,眼中却流露出热切。
唐池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眉目疏朗,漆黑的眼珠闪着点点星光,远远地望向虚空,喃喃道:“苏师傅,回家是很好的事情呢。”
“小池想家了?”
“只是偶尔想想。”唐池轻笑,笑声中不乏遗憾,想多了未免太过痛苦。
“苏师傅,想听听我一个朋友的故事吗?”唐池侧身看向苏禾,笑得灿烂。
“好。”苏禾淡声应道,语气中夹杂着些许惆怅,眼眸微敛掩下些微期待。
唐池又一屁股坐在一旁的大石块上,拍拍旁边,苏禾眉头微动却没说什么在唐池身旁坐下。
“我那朋友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那年她才8岁。”唐池苦笑道,“他们走之前我朋友还跟他们闹脾气来着,大声指控他们一点都不爱她,总是很忙,一点陪她的时间都没有。”
短暂的寂静。
唐池深吸了一口气,嗓音闷闷的。
“后来,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出了很严重的事故,他们本来不用遭此横祸,可他们想买个娃娃哄自己的女儿开心。”
良久的沉默后,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唐池的肩上,无声却让人心暖。
“后来啊,我那朋友就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我朋友是他们唯一的念想,他们是我朋友唯有的牵挂。他们含辛茹苦数十载将我朋友养大,只要是我想……我朋友想做的事情,他们就算心里不同意也会尽力支持。”唐池朝着苏禾划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后来啊,她终于做到了一些小小的成绩,终于可以成为他们的依靠,可是她却远离故土再难回去。”那笑脸在唐池的脸上倔强地维持着,倒似绝望的悲哭。
所以啊苏师傅,回家真的是件很好的事情呢。唐池红红的眼眶微弯,一点湿意自眼角晕开,被风吹去。
“会好的。”苏禾安慰道。
“嗯!苏师傅,我替我朋友谢谢你啦。”
谢谢你呀,让我遇见这么好的苏师傅。
两人如此又行了数余里,忽的被前方一阵打哭闹求饶声吸引了注意。两人本不欲多管闲事,可这打杀声中有一孩童的哭闹声,极为显眼,不觉多看了两眼。
有一伙强盗打扮的歹人围着一家三口,行为不善。
穿着朴实、相貌憨厚平实的赵员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额头狠狠砸在凹凸尖锐的碎石地面上早已出血,那血顺着赵员外腊黄的面皮流了几道血痕,看着有几分恐怖。
一肤白貌美的年轻女子瑟缩在马车的车轱辘旁边,红着眼睛忍受着歹人不堪入耳的调戏,恨不能钻到车底去。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缩在年轻女子的怀里,瞪着惊恐的眼睛眼见着那带头的歹人狞笑着一刀捅向不住求饶的亲爹。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女孩发出声声尖叫,哭得撕心裂肺。
唐池与苏禾正听到的正是女孩的尖叫哭喊声。
“闭嘴!”那带头的大汉脸上有一道疤,从右眼角斜斜划下一直到左下巴,面目凶狠,语言粗鲁,直把小女孩吓得魂飞魄散,一声也不敢吭。
“求大爷饶孩子一命,奴家愿任凭处置。”姿容昳丽的少妇忍着屈辱,话音刚落便已泣不成声。
周边传来一阵哄笑,数十双或大或小、或精神或萎靡的眼睛里有**的**、难掩的艳羡、不善的嫉妒以及廉价的怜悯。
“大哥,哥几个在这鬼地方连个女人都碰不上,您可得想着兄弟们些啊!”一个放荡粗鄙的小眼睛男人高声说着,淫邪的小眼珠不停地在少妇身上打量着。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那女子抽泣声更甚,把自己缩在一处,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孩子。
那刀疤脸闻言狠狠地瞪了小眼睛一眼,虎目圆睁,一把把缩在角落的女人扯过来,上下打量着。女人头侧向一旁,紧闭着双眼,任由自己像个货物似的被打量、被评判。
“你,走吧。”他随意地踹了那小姑娘两脚,显然是接受了女人的提议。
“大哥,放不得,留下来给兄弟们洗衣烧饭也好呀。”
“对啊对啊,日后还能讨来作婆娘。”
“闭嘴。”刀疤脸又吼道,虎目一扫周遭果然静了下来,他手一松将女人丢在地上,再次催促小姑娘离开。
“奴家谢过当家的大恩。”女人朝着女孩喝斥道,“还不快走。”
女孩恐惧的黑眼睛里像是涌出了沽沽溪流,衬得那双没经历过多少世事的眼睛更加的澄澈干净,一点杂质也无。
唐池仿佛看见了对着她笑的大花。
她脚下微动,却被苏禾拉住,苏禾严肃地向她摇了摇头。
在她手心写道:
琅山必经道,恐有诈。
指尖划在手心里酥麻难耐,唐池却无心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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