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抱着唐池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朝着蝴蝶谷飞去,谷外十里桃林于他人而言是漫天杀器,于她而言如屡平地,只是可怜闻人颂之,好好地在苏禾身后跟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她心知这桃林凶险,内心焦急却不敢大意,眉毛一挑就要跟这危险四伏的桃林杠上。
“何人闯谷!”一个乖巧的小姑娘手上端着托盘忽地眼前一花,一道人影闪过,待反应过来那人只剩背影,小姑娘细眉倒竖,声音清亮亮的,透着股娇憨。见人已走远,小姑娘看着手里的拖盘急得直跺脚,撤腿就追了过去,那人去的地方是谷主的住处。
苏禾的眼里心里只有怀中那一人而已,她直奔自己的房间,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把唐池安置在床上,动作轻柔,生怕碰到唐池的伤口。
手中薄刃在小臂划下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液立时顺着伤口涌出,她掰开唐池的下巴,将血滴进唐池嘴里。
她的血虽不是什么可解万毒的灵丹妙药,但总归是有点用处的,唐池的伤太重了,她怕她撑不到解毒的那一刻。看着唐池迷迷糊糊中将腥甜的血液无意识地吞咽下去,苏禾才松了口气。
神经紧崩了一路的苏禾顿觉眼前一花,她扶着额头转头见到数年不见的双亲,苏禾的心像是被重物狠狠地撞了一下,眼泪顺着眼眶流下,正待处理伤口的动作僵在那里。
“爹,娘。”苏禾沙哑的声音唤出许久未曾说出的称谓,喉节上下滚动,却并无言语,七年了,她依旧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两个爱她最深却又伤她至深的人。
“小禾儿!”萧惜宁此刻才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她的女儿,她多年未见的女儿,怎么成了这幅样子了?!她想摸摸女儿的脸,却被侧脸的几道血痕刺得手指发颤,心尖尖痛。
苏妄胸腔剧烈起伏着,向来温和慈善的面容此刻黑如锅底,眼里冒火,谁敢伤她女儿!
“怎么回事?”苏妄到底是经过风浪的,耐着性子沉声问道。
苏禾手腕尚流着血,萧惜宁心疼地帮着女儿处理伤口。
苏禾脑中又传来一阵眩晕,她无力地跪倒在萧惜宁怀里,抬头看着父亲眼中的心疼,哑着嗓子求道:“爹,你救救她吧。”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黑暗。
这时,一个小姑娘终于飞奔而至,还不忘“谷主、谷主”的唤着。
“慢点跑,小三七。”苏妄正给女儿号脉,抬头看到快要断气的三七小姑娘,眉毛挑得老高。
“小三七,这是我女儿。”萧惜宁抬手揉乱三七跑散的细软头发,感觉到小姑娘身体一僵,满意地勾起一抹浅笑。
苏禾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转醒,一睁眼就见着一张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人端着一碗药,又是心疼又是爱怜地看着她,看得苏禾尚还懵懂的脑子瞬间清醒,一时间寒毛直竖。
她的娘什么性格她能不知道?这女人疯起来能把蝴蝶谷掀喽。
“娘?”苏禾下意识地往床内缩了缩,后又急切地问道,“她如何了?”
“小禾儿,醒了啊。”萧惜宁笑得一脸和善,却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醒了就快把药喝了吧。”
说着就要拿勺子喂,苏禾拒绝,不由分说就要抢了药碗自己喝,被萧惜宁躲了去。
“娘喂你,啊——”萧惜宁像哄孩子似的哄女儿张嘴,将黑乎乎的液体送到苏禾嘴边。
苏禾屏住呼吸,心里怦怦直跳,却没偿到意料之中的苦。少时她不听话时,萧惜宁经常给她熬一些苦到天怒人怨的“补品”,“补品”确实是好东西,只不过被萧惜宁加了料。待到再长大些时,这种情况才好些,只是不免被偶尔玩性大发的娘亲坑上一两次。
“娘。”苏禾有些责备地看了自家娘亲一眼,将递到唇边的药喝干净。
“哎。”萧惜宁见女儿神态便能猜个**不离十,这傻孩子,数年不见娘怎会舍得折腾你。
“你带回来那姑娘尚未苏醒,闻人家的那小姑娘见你二人无事今早离谷了,像是有急事。”知女莫若母,萧惜宁自然知道女儿此时想听什么。可自己辛苦养大的女儿为了旁人忘生忘死,她这个当娘的看着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才凉了苏禾一段时间,变相表达老娘生气了。
“她可还好?”
萧惜宁喂药的手顿了顿,复又送到女儿唇边。
“不好,怕是没多少活头了。”她平静地说道,细细打量苏禾瞬间惨白的脸色,惊惧、痛苦、悔恨,还有两滴坠落的热泪。
苏禾掀了被子就要下床,冷不防被萧惜宁一指点了穴道,全身酥软顺势躺倒在柔软的床面。
“你呀!”萧惜宁嗔怪地点了苏禾的眉心,“对你爹就这么没信心?”
“那毒古怪。”苏禾吸吸鼻子,心里到底松了口气。唉,她的娘亲简直就是她的克星。
“是古怪。”萧惜宁将药碗放到一旁的圆桌上,“能让你爹都打起精神来。”自打给那姑娘号了脉,苏妄就没怎么出过药房。
“娘,我想去看看她。”苏禾盯着床顶布幔上绣着的一对丑丑的“小鸭子”(其实是鸳鸯),蹩脚的针法配上不拘小节的图案,无论过多少年苏禾都觉得丑丑的。萧惜宁非要挂到她床上,美其名曰“母亲的疼爱”。
“她在药房。”萧惜宁侧躺在床上,手肘支着脑袋看着女儿,探究地问道,“小禾儿,你老实告诉我,你与那姑娘是何关系。”语气带着轻松,表情却是少见的严肃正经。
苏禾转头看着母亲的眼睛,认真地回道:“娘,我喜欢她。”苏禾并没有隐瞒的意思,爹娘是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无论如何,在她心底是希望获得二老的祝福的。若是反对,反对也没用。再者,她是什么脾性,他们许多年前就已经知道了。
萧惜宁唇角的笑僵了僵,她闭上眼尽量维持表现的平静,只是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可作为娘亲,听到女儿说出与七年前一样的话,她的还是有点大脑空白,心止不住地发颤。
萧惜宁知道,最后的一点侥幸也没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慈爱地看着她的宝贝,她的骄傲,不由得湿了眼角。
“对不起。”苏禾对此很抱歉,却无可奈何。她生来如此。
“走,起来。”萧惜宁指尖轻点解了苏禾的穴,拉着苏禾起身就往外面走。
“娘,你要带我去哪?”苏禾心里挂念着唐池,实在没有更多的耐性陪着母亲玩闹。
“还能去哪?”萧惜宁强颜欢笑地打趣道,“自然是看我那未来的——女婿?媳妇?”她边说边打量女儿的脸色,心满意足地看到苏禾白晳的脸颊红了个透,心里总算有了些开怀,转眼又看到脸侧那处包着纱布的伤口,刚刚翘起的嘴角又噘了下去。
“你脸上的这,谁干的?”萧惜宁面色阴沉,女儿一睁眼就开始问这问那,倒是忘了问这最该死的仇人。想是她避世久了,江湖上都忘了她这号西域妖女,竟敢欺负到她女儿头上了!
“娘,此事我想自己解决。”苏禾红着张俏脸拉着萧惜宁径直往药房走去,“先去看小池要紧。”
唉,她自己的女儿,还能怎么样呢?
尚未进得药房,便见苏妄在门口来回踱步,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见妻女过来了,抬了下眼皮,对着爱妻算是打了个招呼,待看到女儿胡子一吹也不搭理,自顾自地来回走。
苏禾在苏妄跟前停下,恭敬地唤了声“爹”。
“哼!”苏妄看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背着手仰头不理她,眼珠子却在不动声色地偷看。
“进去吧。”萧惜宁对着女儿温声细语的,引来苏妄又一声轻哼。
女儿进了屋,萧惜宁才轻声问道:“苏大夫遇着难题了?”
“确实棘手,不过,让我更好奇的是这毒的来历。”苏妄朝屋内看了一眼,面色凝重地说,“夫人,你我当初亲眼见到络儿死于霄云剑凌峰之手,是也不是?”
事关苏络,苏妄不会轻言,萧惜宁也收了打闹的心思,点头应是。
“不错,当时阮玥还抢走了络儿的尸身,带往璃宫拒不归还,把爹气得头顶冒烟。”萧惜宁现在回忆起当时情景还是十分地佩服阮玥,能把那迂腐的倔老头气成那个样子。苏老爹去了璃宫那么多次竟是连璃宫的一杯茶都没喝上,净吃闭门羹了。这老头又特别好面子,天天的“家丑不可外扬”那套,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低调再低调。
“咳。”苏妄佯装咳嗽,制止夫人的口无遮拦。
“有何问题吗?”当年,苏妄亲眼见着苏络断气。苏家主母早逝,苏父又是个药痴,整天跟草药毒虫打交道,苏络说是苏妄带大的也不为过。苏络死后,她的苏大夫悔不当初,这些年一直活在愧疚当中,她也跟着心疼。
“那毒出自苏络之手。”
“这有何怪,络儿医毒双修,有些毒药落入他人之手不是很正常。”萧惜宁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不不!”苏妄连声否定,又来回踱了两圈才道,“夫人有所不知,这毒在她死前三天制成,那段时间她被父亲禁足,我去看她时她亲口跟我说的。三日之后她出嫁而后身死,这段时间一直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此毒绝无可能流落在外。她给我看过方子,她说父兄的心比这毒还狠绝千倍万倍,她说……她说她绝不原谅!”
苏妄双手紧紧交握于身前,声音低沉,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在拼命举证试图证明些什么。
“夫君想说什么?”萧惜宁感到不可思议,叹道,“你是个大夫,是这天底下最优秀的大夫,当年络儿就躺在你怀里。”
“夫人,”苏妄声音微颤,情神激动,对着自己的夫人摇头道,“我们从未见到苏络的尸身。”
一阵风吹过,片片桃花在风中飘舞,苏妄望向不远处两人合抱的大树,眼眸微微湿润。
满脑子都是苏络临走时的绝决,没有丝毫迟疑狠狠地撞在凌峰的剑下,看着他和父亲的惊恐的脸得意地笑着,说“如你们所愿”。
十八年了,那场景非但没有模糊,反倒愈加清晰,恍如昨日。
萧惜宁拍拍丈夫的肩膀:“若是夫君心有疑虑,此事倒也简单,去璃宫看看络儿的墓里有没有人即可。”萧惜宁把掘人坟墓的事说得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仿佛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夫人。”苏妄不赞同地看着自己的爱妻,被她这么一搅和,苏妄眼中的遗恨散去不少。
“阮玥又不见你,只能出此下策。不过事后那姓阮的会把你夫人大卸八块就是了。”
“夫人终于肯承认打不过她了?”
“去去去!陈年旧账提它干嘛。此事暂且不提。”萧惜宁见苏妄脸色好了些,头朝着屋内示意道,“知道里面躺着的那个是谁吗?”
“哼!这不孝女!”苏妄心想,他又不瞎。
萧惜宁伸出手掌,捏起空中飘飞的一片桃花,瓣叶白中透粉,触手滑腻。
“唉,恐怕这回女儿又得伤心了。”虽说心里还是反对女儿走这不容于世之道,可苏妄到底是心疼闺女的,上次小禾儿跟他坦白她喜欢一个女子还是七年前,可那女子不久便嫁作他人妇。如今又带回来一个女子,却又没多少活头,难呐!
“什么意思?医不好?”这回轮到萧惜宁揪心了,她可怜的女儿。
“我可保她三月寿命。”
啪!
铜盆自苏禾手中掉落,水洒了一地,溅在她的衣裙上,她恍若未觉,只失了神智似地呆呆地看着苏妄。
果真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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