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在软呼呼的席梦思床垫上睡得香甜。当晨光透过淡紫色的窗帘照亮不算太大的房间,卧室的门被准时敲响。
“小池,起来吃饭了。”
年迈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久违得让她一阵恍惚,唐池猛地掀开被子从床上弹跳下来,握住门把的手迟疑了一瞬后慢慢地向右拧打开房门。
“奶奶!”唐池扑向一年多未见的奶奶紧紧地抱着,眼泪哗哗地流。
她以为此生再无机会相见。
“你这孩子,大清早的怎么又哭又笑的。”何老太太嘴上不饶人,温暖干燥的手掌却已抚上唐池的背,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地拍着,嘴里念叨首“没事了没事了,是不是魇着了?”
“没。”唐池含糊地哼唧一声,转而抱着老人的手臂,脸颊亲昵地贴在上面, “奶奶,我们去吃早饭吧。”
“好好好,都是你爱吃的。”老太太拍拍孙女的手,朝着厨房扬声道,“老头子,鸡蛋羹起锅吧,都摆上吧。”
“好嘞。”
听到爷爷的豪爽回应,唐池的眼泪又要往下滴。
“奶奶,我去洗漱。”她忙向卫生间奔去。
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冷水拍在脸上,她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浅蓝色睡衣,彭乱的头发,右手手腕处光滑平整,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紧紧握着的右拳坚实有力。
她心头一震,忙将卫生间的门反锁,脱下上衣,背过身朝着镜中看去,脊背光洁,没有丁点旧伤疤。
镜中人眼神慌乱,手足无措,她胡乱地穿上衣服。
唐池把手臂放到嘴边,正要狠狠地咬下去。
“小池,吃饭了。”
唐老爷子嘴里哼着小曲儿,断断续续地传进唐池的耳朵。
唐池的牙齿抵在手臂上,犹豫再三没有下口。
她又往脸上扑上几捧冷水,深吸几口气,情绪才稍稍稳定下来。
唐池坐在餐桌旁,不大的桌面摆得满满当当的,一点也不符合他们素来节俭的风格。
“鸡蛋羹要趁热吃。”唐老爷子像是没看见孙女哭红的眼睛,笑呵呵地一边张罗,一边念叨着大清早遛弯时遇着的老熟人。
“老婆子,你猜我今早上遇见谁了?”
唐池用勺子挖了块鸡蛋羹,放唇边吹了两下,送到口中,滑嫩嫩的。
“遇见谁了?”如往常一样,何老太太配合地回了一句。唐池也竖着耳朵听。
“遇着温力那老小子了,硬郎得很呐,鞭子甩得啪啪响。”唐老爷子举着一只手往空中做了个甩鞭的动作,挺着胸脯说道,“我当时说什么来着,国外怎么比得上咱这土生土长的亲切,这不,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唐老爷子瞧着兴致颇高,好像他刚知道这事儿似的。事实上,温老爷子早几天就捎了信要回来。
“日后见了可别又斗嘴。”何老太太笑着说,给唐池夹了个包子。
一家三口吃了一顿温馨的早餐。唐池一会儿给爷爷夹菜,一会儿给奶奶盛汤,眼睛里映照着两位老人慈祥的面容,那么鲜活。
吃完饭后,唐池陪着两位老人买了礼物,登门拜访温老爷子,恰巧温棠一家也在。
再次见到温棠,唐池说不上心如止水,却也没了先前的煎熬,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姑且可以称为久别重逢的喜悦?她微微一笑,向着夫妻俩问好。
“小池来啦。”温棠放下逗孩子的手,走到唐池跟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好久不见。”她在唐池的背后拍了两下,语气贯常的温婉,只是多了一些唐池读不懂的情绪。
物是人非的怅惘?唐池也说不清。
“小鱼儿,跟阿姨打声招呼。”温棠声音轻柔,望向女儿的眼睛里带着不自觉的宠溺。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睁着葡萄般的黑眼珠,咿咿呀呀地说着“婴语”,朝着唐池伸出粉嫩嫩的小手。
唐池伸出食指戳戳娃娃的小胖手,立马就被那短短的、肉呼呼的小手掌紧紧握住,小娃娃“啊啊”地不停地发出声响,只不过没人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意思。
“你好啊小鱼儿。”唐池眉眼弯弯,整个人柔和了行多。
“我们小鱼儿还未满周岁,只能说‘婴语’喽。”李承抱着女儿,乐呵呵地对着闺女的脑袋亲了又亲,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像是化成了一团棉花。
唐池第一次有勇气正视眼前的这个男人,阳光俊朗,看向温棠时眼睛里的幸福比真金还真。
温老爷子招呼李承过去,李承抱着女儿往客厅那头走去。
唐池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好似有了变化,那曾经在她心底默然疯长的参天大树,也终将随着时间的洗礼尘归尘,土归土吧。
“你们会幸福的,对吧?”唐池笑得坦然又温柔,对温棠送去迟来的真心的祝福。
“当然。”温棠揽过唐池的肩,又紧紧地抱了一下,“小池也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温棠向来是个温柔的人,她的声音就如她的人一样有着治愈一切的温暖,至少对于唐池来说是这样的。
唐池的鼻头猛地涌上一股酸涩,她努力吞咽着汹涌而来的情绪,抑制眼中的湿意,不在温棠的面前失态。
温棠侧过身体挡在唐池身前,拉着她向门口走去,回头喊了一句,“我和小池出去走走。”
在下楼的电梯里,在树荫遮蔽的绿道下,两人肩并着肩,安静地享受着夏末的闲暇时光。
临了温棠拉着唐池的手,郑重地说:“小池,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幸福啊。
“嗯。”唐池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总是喜欢冷着一张脸的冰山美人,笑意直达眼底。那盘亘心底的大树不再是见不得光的隐秘,数年之后,在跨越时空的不明所以的梦境之中,繁茂的枝丫第一次抓住光明,化身于点点星光,将这隐蔽、黑暗、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角落点亮。
多么静谧又美妙的银河啊!往后余生,在这浩瀚星空之中,将会有另一棵大树在岁月的长河中悄然生长,在星空下,在日光中,直至唐池生命的尽头。
接下来的几天,唐池陪唐爷爷下棋,陪何奶奶买菜,洗衣、做饭、整理家务,去做能为老人家做的所有事情。
她,梦寐以求。
每天的餐桌上都摆满了唐池钟爱食物,二老像是怕唐池下一刻就不见了似的,恨不能掏心掏肺。换作以往,唐池定会笑上两句,如今的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唐池回到了以往平淡又安稳的生活,一切是那么正常,就好像那场车祸从未发生。正常到唐池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还是说她在那边死亡之后又回到了这里。
夜深人静之时,她时常盯着自己的手臂发呆,或许咬上一口能得到答案呢。
尖利的虎牙硌在手臂的嫩肉上,微微使力,一股轻微的顿痛通过皮肉传递到大脑,在唐池反应过来之前她猝然松口,眼中闪过惊慌与挣扎,睁眼到天明。
唐池是一个胆小鬼,一直都是。
床头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将室内小小的一隅照亮,她打开抽屉拿出自己的素描本,翻到空白页,笔尖流动,一笔一画都是她。
唐池拾起老本行赚钱养家,日子一天天过去,唐池变得越来越沉默。
拉起睡衣的袖子,手臂内侧的软肉已经惨不忍睹,几处渗血的牙印在洁白滑嫩的肌肤上格外狰狞。
唐池的牙齿狠狠地咬着那软肉,钻心的疼直冲大脑,疼得唐池的身体直抽抽。泪水在眼眶中滑落,压抑的呜咽被她尽数吞入腹中,寂静的夜里只听得见书桌上钟表走动时的哒哒声。
这么疼为何不醒?
她惧怕醒来,也惧怕醒不来。
她抱着那张素描本,在柔软又温暖的床上缩成一个虾子,等待着疲惫将她引向沉睡。
第二天一早,唐池又是爷爷奶奶跟前的乖乖女。
老人家嘴上不提,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却什么都没说。
只是,当何奶奶把那素描本摊在唐池跟前的时候,唐池顿觉手足无措。
何奶奶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只见那厚厚的一本子来来回回就只画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的漂亮姑娘。
何奶奶指着本子上的画说道,“这人是谁?你为什么画了一本子?”
“她是——”唐池本能地想要否定,想要掩盖,当那坚固的壳照旧要将她包裹起来之时,她抬眼之时好似看到了唐爷爷满目的慈爱与鼓励。真是神奇啊,就像做了一个美梦,你想飞便可以飞;你想要肯定,就能得到肯定;一切,如你所愿。
唐池不再慌乱,她认真地看着在她短暂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笑得坦然。
“爷爷,奶奶。”唐池拉过两位老人的手,“她是我不久前认识的一个人。我,很喜欢她。她待我可好了……”
唐池竹筒倒豆子似地细数与苏禾相遇、相识、相知的种种,明媚又鲜活。
两位老人时不时搭上两句话,一人拉着孙女儿的一只手,老人家布满皱纹的手将年轻水嫩的手轻轻地捧在手心,不舍放下。
许多年了,唐池从未像现在这么开心,她的感情从未像今天这样光明磊落。
夕阳的余辉穿过窗子照射在爷孙三人的身上,柔柔的,暖暖的。在余辉的映照下,唐池的眼中仿若星河。两位老人对视一瞬,昏黄的眼底似有水光浮动,他们紧紧攥着孙女儿的手,一刻也不舍得放。
“走,今儿个我们出去吃!”小区附近有一家店,小贵但味道不错,唐池经常带着老人家改善生活。
她利落起身,手自然从老人的手掌中抽出,掌心相离的那一瞬间,唐池好像看尽了一生的时光。
春去秋来,花来花落,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唐池陪在老人家的身侧,逗他们开心,惹他们不快,漫长岁月中他们走遍这片辽阔的土地,吃遍各界美食……在折腾不动时与三两好友唠嗑下棋,在树荫下乘凉,在冬天晒太阳……最后,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安然地与这个世界告别。
一股莫名的窒息感逼迫唐池倒抽一口凉气,她猛然回过神来,却见眼前已空无一人。
唐池六神无主,她环顾四周,不见一人。
“爷!奶!”惊恐的她声音发颤,却无人回应。
腿软绵无力地跪倒在地,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她的手攀在桌上,却摸了一手的灰尘。
唐池呆呆地看着满手的脏污,迅速打量起四周,明明方才还窗明几净的屋子此刻却处处落满灰尘,没有一丝人气儿。
她连滚带爬冲向那间小屋,那是她爸爸妈妈的房间。
长长的漆木供桌上如今多了两幅照片,照片中的老人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嘴巴也皱皱地微微向内凹着,乐呵呵地笑着,露出尚还幸存的几颗牙齿的尖尖,瞧着慈祥又可爱。
唐池脱力般地靠在墙壁上,任由自己缩成一个球,崩溃大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直至眼睛干涩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大脑一片空白之时她柱着酸麻的双腿起身,来到供桌前抽出三根香点上。
烟雾了了而上,直至消散无形,唐池注视着至亲良久,方才转身合上房门。
她握住门把手,推开自己的房间,不免被眼前的一幕震撼。
不大的房间里,桌上、地上、床上无不散落着各式各样的素描、水彩、国画……一张张,一卷卷,堆满了整个屋子,一笔笔,都是她的苏师傅。
唐池鼻尖酸涩难忍,可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拾起地上的一张素描,看着画中人,好像隔了漫长的一生。
她一张一张地看着,画中的落款跨越数十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纸上。
收拾完满屋的画作,唐池把破了个洞的窗子用胶带粘好,走出房间,她看到爷爷奶奶房间的门半开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
她像个毫无章法的盗贼胡乱地翻找着,致力于在任何角落,甚至是不可能的角落寻找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床头柜最下层的抽屉里的最里层有一个铁盒子,唐池拿在手里晃晃,没有声音,很轻。
掀开铁盒的盖子,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纸,规整地折叠在一起。
唐池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与惊惶,将纸张在眼前展开。
这是一张死亡证明,唐池,时年23岁,车祸,下落不明。
唐池浑身发抖,纸张掉落在地面。
这到底算是什么?!她是活着还是死了?那些一闪而逝的画面是真是假?
她,是不是在做梦?
唐池撸起袖子,发了狠咬住伤痕累累的手臂,直至唇齿之间尝到腥甜,那股钻心的痛直让她冷汗直流也不松口。
一滴血掉落在地面,接着成串的血珠滑落,唐池双眸通红,神情透着股狠劲。
“唐池!松口!”
一个虚虚渺渺的声音似是隔着万水千山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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