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清看向她的目光骤然变得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被怀疑了,毋庸置疑。
元初弦的心脏一突一突地跳,她忍着上涌的,想要呕吐的**,继续问道:“这也是‘评估’的一部分吗?是不是我一旦表现出攻击你们的**,就会像现在这样被戴上镣铐,关进家族的地牢里?”
“我很抱歉你会这么想,尽管我也不愿你所描述的成为现实。”南清说,没有一丁点平日里松散烂漫的样子,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放在元初弦的手中。
“这是「囿灵」的钥匙。”他说,“这是我作为你的导师,唯一能做到的事情。解开「囿灵」后,你可以选择保有它,也可以选择交还给我,主动权在你。”
元初弦捂紧了手中的钥匙,她能感受到,冰冷的钥匙在她掌心温度的炙烤下,锁芯正微微发烫,“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知道这不是南清一人,抑或是南映葵、秦墨时谁的决定,而是他们三人共同的选择。
元初弦倍加珍视地将钥匙放进贴近心脏的口袋中,转身走向家的方向。
她的车还在上虞,手机终于充电到能开机的地步,她打开手机,找到联系人列表中的第一位,发了条消息。
「能帮我把车运回来吗?」
状态栏显示对方并不在线,元初弦疲惫地打了个呵欠,她有点累了,可还是不得不往家的方向走。
终于走到了家门口,她拿出钥匙,打开门。
离开时候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家,此刻已经复原成她最熟悉的样子,昏黄的感应壁灯照着绿植,投下一片诡异的绿光。家里依旧还是没有人,她摸索到「囿灵」的钥匙,自行解开了脖子上的刑具。
细碎的疼痛尖刺似的,啃噬着她的骨髓,元初弦脸上闷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她拧着眉,试图让自己克服痛苦,手指几乎是颤抖着拨动簧片,看上去精巧的结构,却在受刑者本人使用时,如逾千斤。
“咔哒”一声,「囿灵」应声解开,望着掉落在地板上的笨重枷锁,元初弦没有感到轻松,内心却前所未有地沉重起来。她捡起「囿灵」,扔到了楼下的垃圾桶里。
曾经束缚她的刑具躺在空无一物的垃圾桶里,大张着嘴,似乎在嘲笑她的无力。
简单洗漱过后,元初弦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
很奇怪,自从工作之后她其实很少做梦,最近这段时间却格外频繁。
但这样明晰真实的梦,她还是头一遭遇到。
梦中她又回到了那间狭小的房间,逼仄,压抑,四周安静得出奇。高耸的杂物摇摇晃晃,从高处俯视着她,仰起脸,才能勉强看到最上一层的置物。
她迟疑了片刻,看向面前的那扇锈迹斑斑的门,随着时间流逝,曾经崭新的门扉已然在记忆中锈蚀。
她上前一步,握住门把手,终于下定决心,拧开门扉。
屋外出乎她的意料,没有大片的血迹,没有□□的残渣,只有花瓶里新鲜的花,和播放音乐的收音机,微微失真的女声伴随着时有时无的电流噪音,一切线索和气味都指向,面前的不过是一个温馨的居所。
——元初弦不愿称其为“家”。
元璃还在的时候,常喜欢在下班回家前带一束新鲜的花,有时是百合,有时是玫瑰,有些元初弦叫不上名字。门口摆着的石蒜科植物倒是这么多年来都没变过。很奇怪,它的花朵开口朝下,花苞还未绽放时,一朵朵闭合的花瓣像一盏盏悬垂的雪滴,因而得名“雪滴花”。
新鲜的康乃馨插在门口的花瓶里,含苞待放,还带着些花店喷洒的水珠。
元初弦扭头看向身后的厨房,门紧闭着,澄黄灯光照出一道忙碌的身影,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屏住呼吸,听着里面传来的若隐若现的歌声。
是元璃吗?
门忽然开了,女人笑着端出一锅热汤,她乌黑细密的发丝挽成一个髻,松松地垂在雪白的锁骨旁,优雅的天鹅颈利落,和柔软的发丝对立鲜明。
“初弦,吃饭了。”
年幼的女孩应了一声,元初弦这才注意到客厅里还有一个人,女孩的嘴唇嫣红,小脸肉嘟嘟的,除了总板着脸外,能看出被家里人养得很好。
她走到桌前,安静地坐下,元璃把锅放在饭桌上,转头又去厨房里拿取碗筷。
元初弦走到餐桌前,俯视着曾经的自己。
她试图用手接触那个幼小的灵魂,却发现怎么也触碰不到。
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初弦,跟你说了多少遍,吃饭之前要洗手。”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番话,她还是不由得浑身发抖。
明明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叮嘱。
女孩低头攥着餐巾纸,不敢吭声。
元璃手里端着两副碗筷走来,瓷器碰撞的清脆声显得刻意刺耳。
她温柔地笑,“初弦,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番茄牛肉汤哦。”
“嗯。”女孩小声嗫嚅道。
“不尝尝看吗?”
女孩条件反射般伸出手,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调整了自己抓握筷子的姿势,可依旧挡不住女人的脸一点点沉下来。
“初弦,你这样真的很让妈妈失望……为什么我把你生下来了呢?是为了让我自己找罪受的吗?”
元璃平静地说出这番话,一点也不歇斯底里,也没有任何疯癫的迹象。
“不,不是的妈妈,你不要生气……”女孩吓了一跳,忙不迭解释。
可女人根本没有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只当成孩子的又一场自我开脱。
“我明明那么爱你……教了你那么多遍,一字一句地教,可你总是不会,太笨了,太愚钝了……蠢得令人发指。”元璃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时至今日,元初弦终于看懂了,蕴含在她眼中汹涌的,是“怜悯”和“怨恨”,“你真的是我生下的孩子吗?没有一点和我类似的敏锐。”
“……”元初弦张了张嘴,她刻意让自己呼吸,一吸一呼之间,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她这才发现,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不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而是确保自己活着。
女孩战战兢兢地拿起汤勺,先盛好一碗汤,再盛好另一碗,她犹豫了片刻,把那碗先盛好的放在女人常坐的座位前。
“妈妈……”稚嫩的童声迟疑着,“您先喝。”
元璃却骤然绷紧了身子,她几乎是恼羞成怒地问女孩:“是谁教你这样待人接物的?嗯?说话。”
女孩被吓得呆在原地不敢动弹。
“我的孩子不能这么畏畏缩缩,必须足够骄傲,因为你是饱受期待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元璃的语速很快,连头发末梢都精神抖擞,“你会成为天上唯一的星星,你明白吗?”
可是妈妈,我并不想成为什么闪耀的星星,我也不期待父母为了我倾注心血。
我只想度过一个相对正常的童年。
元初弦攥紧了拳,她悲哀地发现,尽管那只是一个梦境中的虚影,可她却做不到朝着母亲挥拳。
她渐渐松开手指,指尖都被掐得通红,疲倦又茫然地站着,像多年前的自己一样。
发泄完怒火,元璃疲倦地单手支头,侧着脸看着自己的孩子,她有一双姣好的,饱满的杏眼,鼻梁笔直,瘦削的唇总是紧紧抿着。单论容貌而言,元初弦长得很像妈妈,这也是尽管她并不爱元璃,却总默默靠近她的原因。
人总是靠近和自己趋同的个体。
收音机的响声沙哑,元璃看着自己的孩子,说道:“如果你能更努力一点就好了。”
“……对不起,妈妈。”女孩说,“我会更努力的。”
元璃眼神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孩子,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
就算有千言万语,她也选择了沉默,只是坐在那里,像一道等待解开的谜题。
元初弦从来就没有理解过自己的母亲,遑论与她和解。
她想不明白,为何母亲一直在自己童年时施压,也想过为何元璃对自己有着如此之高的期许。
但自己其实知道答案,一直以来,她都只是母亲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罢了。
她拒绝承认这一点。
清脆的,扣动扳机的声音,在自己的身后响起。
她愣了愣,无论如何,这个声音她不可能认错。
元初弦缓缓转过身去,看见女孩颤抖着举起右手,她稚嫩的掌心紧贴着黑色的钢铁,手中的兵器泛着冷漠而无情的光。
“对不起。”她说,“但这是母亲的命令。我必须……这么做。”
元初弦张了张嘴,她竟一句话也无法说出口。
炽烈的子弹洞穿了她的喉管,血液从伤口的切面满溢而出,她直挺挺地倒在温馨的地板上,消毒水的气味愈发浓烈,她恍然想起,母亲有用消毒液擦洗地面的习惯。
元初弦吃力地扭头,忍着伤口的剧痛,不断外溢的血液如毒蛇的毒液一般,侵蚀着她的肌肉,眼前的女人面容慈祥,无喜无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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