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芍药杀(18)

翌日太医丞明允,受燕国公独孤琅所请,入宅为长主看病。

进入长公主宅,引路的婢女却将他一路带往后园。

明允正心下疑惑,便见独孤琅坐在前方一八角亭下,婢女将他带到此处就施礼退下,独孤琅已起身迎他到亭中坐下,道:“家母近来不思饮食,我心下担忧,便想请医丞过来看看。岂料母亲知道后,责我小题大做,说不过因天气炎热之故,厨下进了酸汤冷淘后,便已恢复如常了,劳动医丞白跑一趟。”

明允听了,温声说:“不碍事。”

目光浅浅掠过亭中另外二人,一中年,一少年。那中年男子衣着朴素,面目普通,看来并无过人之处,但眼不凝光,不时觑视,显见患有极严重的眼疾。

而那“少年”,朱服乌巾,妙目盈盈,容貌极美,分明是个娉婷少女。

如此奇异组合,一时猜不透二人身份来历,便只作未见。

忽听独孤琅话风一转,指着那二人道:“...恰今日我有二友来访,他们平日颇好医道,听闻医丞过府,便有心讨教。”明允方知文章在此,口称“不敢”,看向那二人。

邓璞抬袖对之一礼,“在下邓璞,见过明医丞。”明允回礼,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来,“医丞可知,这上面记的都是些什么药材?”

明月接过来匆匆一扫,不过防风、麻黄、葶苈等药,回答说:“都是些治疗风疾的草药,并无特别之处,虽其中几味十分珍稀,习医者倒也见惯不奇。”

邓璞道:“如此。在下听闻圣上所患便是风疾,昔日谏议大夫百里敬曾献灵宝丹为圣上治疗,以医丞所见,这些药材若合和成药,与那灵宝丹相比,疗效孰佳?”

明允听他全然门外话,微蹙一下眉,“单上仅有药名,并无剂量与合和方法,尚且不能称之为药。且我虽供职太医署,日常御前侍疾的,乃是殿中省尚药局的诸位御医,我既不知陛下医案,也未曾研究过那灵宝丹,不知如何评判优劣。但先生单上药草,都是疗风常用之药,诸如续命、越婢等方,都会用到这些。”

邓璞听了缓缓道:“同样的草药,用在不同的方子里,由于剂量轻重之不同,君臣佐使之差异,疗效也大为不同,可对?”

明允颔首,“医术博大精深,如何根据病情配伍,正是其精妙神奇之处。”

“我曾听说,百里大夫为陛下所献灵宝丹,乃金石所炼;而当初御医储行素为陛下治病,则多用草药。医丞可知,这二者各自效用如何?这二人医术又孰低孰高呢?”

明允心底叹气,见独孤琅坐在一旁云淡风轻地喝茶,知晓这一趟轻易不得抽身,只好斟酌言辞,勉力应付。

“风疾古来顽症,一旦患病,痛苦莫名,甚至终身难愈,多有猝死者。研究疗风者不计其数,但至今并没有什么根治的方法。如今疗风之方法,多以服饵为主,百里大夫所献灵宝丹,不出其外。不过是药石之剂量与炼制方式的差异罢了。褚公当时在长安,我也曾上门讨教过一两次,他对疏风之法,另有见解,是我等后尘莫及。”

邓璞道:“听医丞所言,似乎对褚公的治疗方法更为青睐?但不知褚公是如何治疗呢?”

明允道:“其实大道至简,无外乎草药与针石并用。但正如先生方才所言,剂量不同,君臣佐使差异,效用便大为不同。而褚公如何和药,我等外人岂可深知?他著有《疏风论》,先生若有兴趣,可以找来一看。但实际诊断中,又需根据病人情况加以调整,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难得的是,褚公提出了食疗一法,这是从病根入手,因为百病从口入,染风疾者,多为达官贵人,饮食失宜、纵欲失度,皆是诱发风疾的病根,只有在这两面克制,才能徐徐缓解病情。”

邓璞便问:“既然医丞作为医者,也认同褚氏之法,为何当初天子却要将其驱逐,而用百里敬的灵宝丹呢?”

明允心中已十分不耐,面上却依旧温润,“这是因为褚公的方法,既要服药,又需静养,还要克制**,且效果并非立竿见影。而所谓灵宝丹,自魏晋来,世人延年治病多服五石。五石者,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这些药石服用后短期内便能神清目明,飘然如羽化之登仙,令人一用之后便欲罢不能,但凡寒食散一类丹药,皆是如此。可是药石都有毒性,长期服食,害人不浅,甚或危及生命。作为医者,并不提倡。”

邓璞道:“照医丞所言,是不赞成百里大夫之法了?”

明允吐一口气,微笑道:“我虽不知先生何人,却猜到大约是为百里大夫一案而来的吧。我作为医者,的确不认同他的治疗方法。丹石有毒,当初先帝也曾服饵,家父那时为侍御医,曾极力劝阻,公孙相公也直言进谏,先帝才放弃服食,然而龙体已然受损。作为人臣,我也不齿百里敬以鬼神自奇的作法,医者堂堂正正,何须弄虚作假。因此当初我与裴医令也曾想过谏止陛下服丹。但褚公进谏在前,却被驱逐出宫,太子进谏在后,也被陛下训斥。哪还有我等说话的份?便沉默未言,有失为臣之道。所以先生是在怀疑我吗?”

邓璞道:“医丞有此想法,便不失为臣之道。我并不怀疑您,您方才所言,几乎为正人君子之所共识,不足以成为您杀人的理由。况且当时您并没有作案的时间,我只是想再问一遍,您发现百里敬尸体时的情形。”

终于走上正题,明允也暗暗松一口气,回忆道:“我并非最早发现尸体者。那日清晨我方自东都返回,因此行是奉命去东都选拔医女,其中一女却在途中染上恶疾,命在旦夕,身边缺少对症的药材,只能日夜兼程赶回长安。

“抵达时城门刚开,我命人将医女们送去驿馆安置,自己则马不停蹄地赶到药园取药。一入园中便与一药园生相撞,那孩子年纪尚小,吓得面色惨白口不能言,只指着芍药圃的方向。我便过去查看,如此,就见到了百里敬的尸体。为怕有人再次误入破坏了现场,我便叫那孩子去通知药园师报官,自己则留下来看护现场。直到药园师赶来,我才带着药先行离开救人。大约一个时辰后,大理寺便来找我问案了。”

邓璞点一点头,“敢问医丞,那位医女救下来了吗?”

明允眸子一闪,“我将她安置家中亲自照顾,所幸用药及时,救下来了,目前已在宫中供职,”他笑笑,“这些医女都是精挑细选,倘若有人丧命,我难逃责罚。”

邓璞也笑说,“如此真是万幸。”他站起身来,对着明允叉手一礼,“今日耽误医丞了。”

独孤琅也笑说:“辛苦医丞,某改日再设宴款谢。”

明允道不敢,转身正要告辞,忽闻一清悦之声道:“医丞可知,褚公夫妇与家中小娘子,均于去岁亡于大火。”

明允愣一下,见那“少年”一双明目清亮看向自己,脸色微微一白,“我那时在东都,并不知道此事。”

百龄叉手以示恭送。

独孤琅命人备上厚礼,送明允出府,明允回首将邓璞百龄二人又看了看,想问问二人身份,却碍于独孤琅在旁,不欲多事,便就此离开。

待他背影消失,百龄才对邓璞道:“这人行止温雅,翩翩君子,在回答先生问题时,不卑不亢,似无隐瞒。但提到医女时,他眼波微动,似乎有异。”

邓璞点点头,“我也听出来了,有些欲盖弥彰。”

独孤琅倒是什么也没有听出来,只好奇问:“怎么,褚氏有个女儿?”

百龄狡黠一笑,“当然,您看明医丞就知道。”

独孤琅摸摸下巴,“你们难道怀疑凶手是他?”

百龄摇头,“刚才不是说了吗,他没有作案的时间,入城时那么多人都看到了,行程也完全对得上。我们不怀疑他是凶手,我们怀疑他窝藏凶手!”

独孤琅这下有些目瞪口呆了,却听邓璞道:“还有一事想要劳烦中郎将,可否派人调查一下,明宅在百里敬死后数日内,可曾有车马出过城,去往何处?”

独孤琅颔首应下,“这是小事,但是要查什么呢?”

百龄神秘兮兮道:“中郎将查了便知,最好,找胆子大一些的人。”

果然没过两日便有了消息。

独孤琅趁着邓璞百龄整理线索,去了趟东宫,将连日来调查的情形一五一十讲给成昭听,成昭道:“这个邓璞还有几分能耐,如今真相即将大白,我也该想想如何上达御前。”

他方一沉吟思索,便听独孤狼笑道:“这就不用你我操心了,你那位无所不能的公孙娘子早有安排。”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书轴递给成昭,成昭蹙眉,“这是什么?”

“这是你那位公孙娘子的大作,《芍药杀》,如今可是火遍长安。不止如此,你的公孙娘子还想让平康三曲...”

成昭忽一抬眸,冷冷道:“平康三曲?你让她一个纯白无垢之人,去那等腌臜之地沾染秽气?”

独孤琅见他竟然急了,急忙道:“她不去,我去!我去成吗?”

成昭才又垂眸,容色平静道:“那你去吧。”

独孤琅注视他片刻,哀怨道:“我就不纯白无垢,我就可以沾染秽气,对吧李凤凰?”

成昭坐在案后,已重新埋首注史之中,闻言略一颔首,“嗯。”

参考资料:

论文《试论唐高宗的“风疾”及其治疗》,作者:张维慎

论文《唐代“风疾”考论》,作者:安家琪

以上来源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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