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五十三

江城在兵团司令部留了一天一夜。

这当然不会是优待。

头上扣了一个忤逆长官的帽子,他大概率是又要给送回洪州,或是给退回楚州重新受训。

司令部里往来都是忙忙碌碌的人,只有江城无事一身轻地闲着。几个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小警卫像是有意无意地看守着他,偶尔把目光落在他身上,一旦和他对上视线,又仿佛看不见一样挪开,惹得江城又是一腔怒火,转身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不自觉地按住了胸前的口袋。

那里装着一封薄薄的信,写信的人一手的字总有些稚嫩,难能成体。他以往总是笑话,可心里又爱,一想到那疏落松散的字,就想起那个柔顺乖巧的人。他很少会对那个人发火,人如其名,那个人就像是刚从寒冬里苏醒的春意,让人只想捧住了小心珍惜。可他又经常当着那个人的面发火,因为平日里的许多烦闷只能在他面前诉说。

有很多次,他发完火就担忧起来,连忙握住那个人的手,把他往怀里抱,笑着问他:“吓着你了吗?我的脾气太坏了。”

向来那个人都是清清淡淡,像是一支细碎点金的迎春,也会轻轻地抱住他,说出来的话总是好听极了:“不,你是个正直的人,心口如一。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哪怕听你发脾气,也不愿意听笑里藏刀的人说虚伪的话。”

“我不相信,”江城笑着,趁机在他唇上一小口一小口地亲,“你的嘴太甜了。”

那个人总是被亲得没法还嘴,只发出动情的鼻音,就让江城痴迷地沉醉,再也顾不上任何纷扰的世情。

天色渐渐入暮,一辆车在司令部门外停住,过了片刻,有人问:“江城呢?”

“……刚刚还在这。”

又有人骂:“让你们看个人都看不住!”

江城忙扯了一把军装,理整齐了,走出去喊了一声报告,抬头却见院子里站了一个熟人。

一把车钥匙在指尖上环了一圈,耿金石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往那个正在发火的警卫营营副面前一指:“这不是吗?江城。”说着,他一副好哥们儿的架势,往那营副肩头拍了两下,又歪头向门外示意:“江城,你跟我来。长官让我把你捡回去。”

捡?

江城动动眉头。

“不用捡了,我不去,”他眼神幽深,沉沉地说,“我同总队长有私怨。”

说出这话来,他以为自己够混不吝的了。可万万没想到,还有比他更混不吝的人。只见耿金石猛地扑上来,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蛮横地道:“这是长官的命令!你还真以为没人能收拾你?”

江城被他卡得额头青筋暴起,却还是倔强地咬牙:“我……不去!”

“私怨?”

前线指挥所里,裘灏从地图前回过身,就看见耿金石和江城两个都形容狼狈,像是狠狠打了一架。

“江城,我让你回来,是让你打仗的,不是和你叙旧,”裘灏冷冷地扫了江城一眼,皱着眉看向耿金石,“耿副官。接个人还要动手打架,真是长本事了。你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耿金石低着头,还想辩解:“长官……”

却听江城却在他旁边气势昂扬地大喝了一声:“知道!请总队长派我去最艰苦的地方!”

一支笔从地图上划过,点在了阵地左翼。

“这里是城北图书馆,敌军在这里的攻击最为猛烈,我伤亡也最大。明日凌晨必须换防。江城,你需要休息吗?”

听到休息两个字,江城就冷哼一声,黑眼睛沉沉地看过来:“不需要。”

“你是一线指挥官,要对自己的状态负责,”裘灏显然很冷静,“你先后在中央军校和楚州军官训练团受训,又在第九军打过城北保卫战,有实战经验。培养一个你这样的军官不容易,我送你去最艰苦的地方,不是让你脑子发热去牺牲,而是希望你活下来达成战斗目标。明白吗?”

江城的眼睛闪动了一下。

他的相貌有几分冷峻,没有表情的时候看上去很唬人,比耿金石还要显得老成持重,可一旦有轻微的动摇,便流露了和他年龄相称的鲜活。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热血容易沸腾,做事容易冲动,激愤之下天不怕地不怕,却容易受制于一句真诚关怀的话。

凌晨时分的淞浦湿气深重,甚至带出寒意。江城带着一支刚刚补充了兵员的连队,进入了城北图书馆背后的阵地。换防交接时,原守军的连长从身上扒下来一个钢丝马甲递给江城。

“这是市民捐赠的,”他疲惫地喘着气,“别的阵地都是团级以上军官穿戴,只有在这里破例给了连级军官。”

伤亡率高得惊人,有的连队甚至连新补充的基层军官都已经再次伤亡殆尽。

江城敬了个礼,接过那件钢丝马甲。

对方也还了个礼:“要活着,他们需要我们活着。要死,也只能死在必要的时候。”

江城抬起一双沉沉的黑眼睛,抿紧了嘴唇。

在敌空军的狂轰滥炸下,傅乐群连乘车带步行,花费了三个多小时,才抵达前线司令部。已经接近中午,那位文质彬彬的兵团司令正在发脾气——此人是出了名的有修养,这场景不常见。

门口的警卫要进去通传,傅乐群先拦住了:“里面怎么回事?”

“城南部署的炮兵营营长昨天接受了两个记者的采访,今天《中央日报》刊出了报道,上面还有在炮兵营拍摄的照片,暴露了位置特征。司令急令他们调动位置隐蔽。”

傅乐群听了,点点头。

一时里面发完了火,只见那位兵团司令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两眼通红,显然熬了不止一个通宵。

“傅委员,”他有些意外,忙迎上来敬礼,又道,“少陪了,才接到战报,恐怕敌军有从城南登陆的动向,要绕到我们后方,我得亲自去看一看。”

“有什么我能够帮忙的,请一定开口。”傅乐群说着,让出路来。

那位兵团司令却反而驻足了:“您怎么亲自来了?”

“没有什么。听说前线通讯不畅,怀疑是有内奸,我有些不放心司令部的安危,想来帮帮忙。”傅乐群道。

“我也接到报告了,”兵团司令轻叹一声,“太多的问题要解决。比这更要紧的还有装备,淞浦城到现在连一架重炮,一包烈性炸药都调不来。几辆破坦克早都不能用了,战车又损坏严重,只能靠人的血肉之躯和敌人的铁甲车作战。空军也折损得厉害,前线将士连生火做饭都被空袭压得抬不了头,这仗——”

他停住了,咽下了丧气话,只一瞬又振作起来:“傅委员放心,通讯不畅只是因为电话线总被剪断。司令部附近已经有居民自发组织站岗。如果揪出内奸,我会请特务处协办。”

门外一阵喧闹。

“……谢处长去丹州复命了,他是真的不在呀。您就是问周秘书,那也是一样!”

周蓼云黑着脸坐在办公室里,往椅背上一靠,知道麻烦又来了。

这段时间,他不知替谢道飞挡了多少驾。换作平时,就算特务处抓了什么要紧的人,有人来找门路,即便再气不过,也都要忌惮他们几分。可这是战时,谁找上来也不是为了私事,还都是手里有枪的军官,战场上没见打仗有什么起色,耍起横来却是叫人难以招架。

办公室的门果然又被不客气地推开了。周蓼云撩起眼皮扫了一眼,连站都没站起来。

“裘将军,您有什么事吗?”

“周秘书,”裘灏也不示弱,径自往桌前一坐,上来就直揭疮疤,“淞浦之战,后方内奸猖獗。军委多次督促特务处查办,不知现在进展如何?我知道特务处向来具备特权,难道这其中也包括不服从命令的特权吗?”

周蓼云冷哼一声:“裘将军,这件事情特务处已经调查完毕。你所谓的内奸,不过是些乡野村夫,地痞无赖。这一仗打到现在,总有活不下去的人,为了多吃一口饭,去剪几根电线算什么?这样的人杀是杀不完的,弄不好,还会越杀越多。这件事,谢处长已经亲自去丹州向曾委员汇报请示了。”

“看来谢处长此番汇报请示,是去推脱责任了?”裘灏两眼灼灼地逼问。

“我并不打探谢处长的事,不知道内情,”周蓼云有几分傲慢地顶了回去,“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裘灏,这个平日里颇为光鲜的军官,在与东洋海军对垒的战场上,也一样是捉襟见肘的狼狈,和他一样深陷在一个没有出路的泥潭之中,却还在奋力地挣扎着寻找出路。周蓼云听说过,裘灏的第二师几乎每天都在组织敢死队,阵地上推进的每一步都几乎是尸山血海——他可是个曾经为了避免无谓伤亡而向上级当面拍过桌子的人。

“周秘书,你说得对,”裘灏站了起来,他的身量很高,很有压迫感,“这件事与你无关,最好从此以往,永远都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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