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凉的夜雨伴随枯黄的树叶,一同落满人间的秋季。
李家村通往镇上的土路,从绿荫笼罩,野草芳芳,不知不觉间,变成另一幅模样,秋风飒飒横卷过寥寥无几的枝叶,残叶半挂在枝头,晃晃悠悠,道路中间满地金黄,风大的时候,树叶翻飞,像百只千只的枯叶蝶。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百悔生的破房子终于重新盖好,比之前美观得体不少,简直是焕然一新。
指望庭月能盖房子,就如同指望百悔生戒酒一样,整日弄得鸡飞狗跳,电闪雷鸣,村里村民看不下去,于是一起动手帮忙搭建,那些整齐笔直的木头,是李牛和他的三头牛上山拉来的;桑叶送来一些自己织的粗布,还有做好的窗帘、床单、被褥;李大娘挑了一只母鸡送来,告诉庭月不要杀,可以留着下蛋……
村中对盖房子之事看得很隆重,完工后还要请全村村民来吃席热场子。
要是换做以前,庭月才不管这些无聊又麻烦的习俗,可是现在不同,房子能够建好,全靠了李家村的村民出力帮忙,平日虽然看不惯百悔生的缺德懒散,但总是一个村的,见他房子倒了,无家可住,大家于心不隐,出些力气帮他在废墟中又建出一间新房。
“这怎么办才好,我又不用吃饭,哪会做饭啊?”庭月与云渡一起走在村后面的田间小路上,顺手摘下一条狗尾草,在手里摆弄,狼球在前面跑着,一跳一跳,掩映在杂草中,捕捉野麻雀。
“那个老酒鬼更别提了,他只要喝口酒就能活好久,还有啊,他老用手抠鼻子,就算他真的会做,旁人也不敢吃吧。”
云渡笑道:“那请个人来做饭。”
“没钱,本来有的,全让他买酒喝了。”庭月说到这个就来气,整整一袋的金瓜子,全让百悔生这老混球造完了。
“那只能赚钱请人了。”云渡给出自己能想到的解决办法。
庭月眼睛一亮,“我可以给别人放牛。”
云渡止不住笑,道:“放牛,要很久才能赚够钱。”
“再不济,我就把那头老黑牛卖了,反正它也有办法逃回来。”
她正说着,后方传来一声很急切的呼喊。
“你俩背着我在干什么!”
两人转过身,看见百悔生提着酒壶,毫无平日醉醺醺的样子,草上飞一般跑了过来,推开云渡,抢占中间位置。
庭月已经习惯他神出鬼没地跑出来,从云渡留在这里的两个月时间里,百悔生除了喝酒睡觉,又多了个嗜好,夹在二人中间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我们在商量房子盖好后,请村里人吃饭的事。”云渡微微一笑。
百悔生很不喜欢这个来历不明的云渡,只觉得他的言行举止和那无法无天的袭明有微妙相似,装得跟人一样,实际上都是些没心的东西。
胸有成竹道:“这个不用你们管,师伯我自有办法。”
庭月不留情道:“我不会让你做的饭上桌给别人吃。”
“什么话!”百悔生气道:“君子远庖厨,你师伯这种风度翩翩的君子能会做饭吗,到时候请个厨子,买些菜不就行了。”
庭月问:“你有钱吗?”
“没有,但是,”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叠的四四方方的灰布,用力一抖,灰布迎风招展开来,上面用毛笔写了八个狗爬一样的大字。
——天无常道,人无常命
“我可以算命赚钱,这种买卖啊,我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百悔生的参玄之术,在狼球失踪时,庭月见识过,实话实说,比从他嘴巴里说的话靠谱许多。
云渡不住在李家村,快天黑时,他就离开了,庭月问他这些日子住在哪里,他回道:“住在云上,或许,是你头顶这片云。”
庭月心知他非凡人,很大可能是正神三千分身中的一个,不过,她才不会告诉他这件事,只把他当做人间除妖的天师,笑问:“下雨时,会被淋湿吗?”
云渡也乐道:“不会,下雨时,我会爬上最高的云。”
庭月在房子没盖好之前,住在了桑叶家中,这给了老酒鬼天天去桑叶家串门的理由,天刚亮,鸡叫了第二遍,老酒鬼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手握着竹竿,竹竿顶端挂了面命幡,正是昨日算命的灰布,一手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到了桑叶家。
桑叶早就起来了,在豆坊里做豆腐,桑叶娘在灶台添柴烧火,母女两人相貌有五分相似,娴和文静,不过,百悔生被桑叶娘提着锄头追打过,深知人不可貌相。
敲了敲敞开的大门,然后迈着“端庄”的步伐踏过门槛,走到做豆腐的屋子,贴着门口站好,朝屋里张望一番。
桑叶娘没什么好脸色给他。
桑叶看他过来,扬起笑容走到门口,“酒鬼叔,你来找阿月吧,她还在睡呢,今天怎么这么早呀?”
因为村里人都不知道百悔生的真名,大家都老酒鬼、穷光蛋的称呼他,桑叶觉得作为小辈,还是要尊敬些,于是在酒鬼后加了个叔。
“这不是早点去镇上,想赚些钱,好给大家准备桌像样的酒席。”他憨厚地对她笑笑,又讨好地看一眼屋里的桑叶娘。
桑叶娘翻了个白眼。
老酒鬼略微尴尬得收起笑脸。
“酒鬼叔,那你在这等我会,我这就把阿月叫起来。”
说完,跑去院子左手边的房子,敲敲门,然后走了进去。
“那啥,烧火呢?”百悔生对桑叶娘挺怵的,苍蝇似的搓搓手,没话找话。
换来桑叶娘又一个白眼,“长眼不会看吗?”
“哦哦。”百悔生仰头瞅瞅还有些灰黑的天空,啧了声,“桑叶今年二十三了吧。”
“啪”地一声,桑叶娘两手干脆利落地折断一根树枝,斜瞪他一眼,“是啊,总有些癞蛤蟆跑这里呱呱叫。”
百悔生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憨笑一声。
庭月收拾好后,百悔生等她时,已经退到大门口,见她出来,两眼迷迷瞪瞪,找不着方向的样子,说要给她唱首自己新编的孤单悲歌,醒醒神,庭月眼睛顿时有了神采,让他打住。
桑叶跑出来,手里捏了一串铜板,让庭月回来时,帮她买一包染布的料粉。
庭月接过铜钱,揣进怀里。
老酒鬼在前面带路,手中的命幡,随凉风微微吹展开,快要融进灰色的清晨中去。
刚出村口,碰上了李牛,他坐在牛拉的板车上,脚边放了一大麻袋今早刚摘的青菜,要去镇上的集市卖掉。
李牛热心道:“酒鬼叔,阿月姑娘,坐我的牛车一块去吧。”
庭月马上说好啊,双手要往牛车上爬,被身后的老酒鬼抓了下来。
她回头恼道:“你干什么?”
老酒鬼抖抖自己手中的命幡,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牛车上的李牛,然后闭上眼睛,嘴唇抖动几下,接着猛地睁眼,射出精光,玄虚道:“啊呀,李牛啊,看你额心鹊黑,头顶乌云,怕是今日会有血光之灾呀!”
庭月一脸鄙视地看他,这套批命词,百年前就过时了,一点新意也没有,而且,同村人的钱也要骗吗!
李牛显然是不信的,尬笑道:“酒鬼叔,你又喝醉了,我就去镇上卖个菜,能有什么血光之灾。”
“这样吧,”老酒鬼不知廉耻地伸出左手,“给我一个铜板,帮你驱除灾祸,也就看在我们一个村,给你最低价,旁人找我,都是十两银子起步。”
什么人啊这是。
别人好心拉他们一程,他反而问人家要车费。
李牛觉得他是没钱买酒,才说这种话骗人,从鞋中掏出一枚铜板,边给他,边劝道:“酒鬼叔,你少喝些酒吧,俺娘说,爱喝酒的人什么也干不成。”
庭月要夺过那枚铜板扔回去,老酒鬼眼疾手快抢了过来,嘿嘿一笑,“你娘说得对。”嘴巴对着钱眼吹了一口满是酒味的气,然后扔进怀中,朝李牛道:“李牛呀,你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可得珍惜自己的小命,今日未时三刻,你必须返回家中,请一尊正神像,关上房门,任谁叫你,也不可答应,更不能出去,还有,切记回家途中,千千万万莫要回头。”
“为什么是末时三刻?”庭月问,“如果末时三刻没有回去呢?”
“臭丫头,那这么多问题。”老酒鬼收了人家一枚铜板后,又笑逐颜开,恬不知耻地爬上了人家的牛车,回头瞪她一眼,“你师伯我,神算,懂!”
手扶额头,透出些绝望,早知道把狼球带出来,她真不想和他走在一块。
一个多时辰后,牛车拉着三人到了镇上。
庭月第一次来到这个李家村村民眼中最繁华的地带。
土砖搭成的城墙,大概三个成年男子叠加在一起的高度,进了拱形城门后,是一条能并行两架牛车的直道,延伸至远处,两旁的店铺琳琅满目,门口不远,还有商贩支的小摊,卖菜的、卖鱼的、卖首饰木雕的……
庭月指着一家商铺的匾额道:“琅嬛书坊,传奇话本是不是在这里买?”
李牛不认识那四个字,听到书坊,点头道:“应该是吧,小水说她有时候去书坊给老爷买书,买的书名字太拗口,我给忘了。”
庭月转而问道:“你今天要去找小水吗?”
李牛露出羞怯的笑脸,“嗯,下午小水放班,我想带她买些簪钗,然后吃些好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庭月并非全不信老酒鬼那通算命之言,想了想,甜甜一笑道:“你走的时候,记得捎着我和老酒鬼呀。”
老酒鬼也不是很想走回去,跟着对对对:“我俩就在大柳桥那,早些一起回去,路上也不孤独。”
李牛为难道:“我想和小水多待些时间,她很久才能休息半天,所以,应该会晚些回去,你们方便的话,就请等等我,日落前,我去接你们。”
“没问题,就日落前。”庭月一锤定音。
等庭月与老酒鬼下了牛车,道别完,李牛赶着车去往卖菜的集市。
老酒鬼望着消失在长街尽头的牛车,挠挠下巴,道:“不好说,不好说,八成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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