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人间日常

“小水,你饿不饿?”

“我娘新酿了一瓶杏子酒,让我带给你,你可不能再分给那些人了,自己都舍不得喝,哦,还有包里的地瓜干,我可是从一院子的地瓜中,选了最大最甜的几个。”

“你干活饿的时候,就偷偷嚼几片。”

“明年,我们就可以成亲了,再过一年,我们就在镇上买一间房,你别担心,钱我一定能攒够。”

“小水……”

李牛手里抓着牛绳,坐在牛板车上,黄牡丹沉默地拉着车,车轮发出“咯咯”的声响,他黑黝黝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嘴巴张张合合,吐出的话像一只只干死的鱼,冷然麻木。

茂盛的松树林,即使在深秋,也长青不落,如同安静的坟塔,一棵紧跟一棵,落成一大片密不可摧的塔林。

一只苍白无血的手掌,搭上阿牛的肩膀,长曲的紫青色指甲比手指还要长,微微用力,就能插入活人的胸膛,那只手静静停在他的肩上,很快,后背又贴上一个僵冷的东西,是一张长着灰青尸斑的脸,眼珠往外凸出,恐怖狰狞。

李牛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那只手掌,脸上没有害怕,平静至极,那双总闪烁善良光彩的黑眼珠,被一层浓烈深沉的恨意遮挡住,滔滔恨意如暗流在冷寂的黑夜涌动,让他失去曾经鲜活的表情。

牛车停在松林中,一人一尸相互依偎,车板硬的硌人,他把衣服脱了,叠成方块,放在她身下。

坐到晚霞燃烧群山,坐到月亮升到中天。

秋夜寒气加深,李牛不觉得冷,因为小水就坐在他身旁,和从前一样安静温柔,脑袋轻轻依靠在他的肩膀,像是睡着了。

李牛摸着她僵冷的脸,注视她布满分裂血丝的眼珠,神色冷静,喃喃道:“在这等我,小水。”

小水缓慢地松开他的胳膊,曲张的紫青指甲,划过李牛麻布衣裳,发出窸窣的声音。

然后低垂着脑袋,长发披散在眼前,李牛弯下身,拢住她一头黑发,笨手笨脚地编了个麻花辫,很不匀称,时粗时细。

编完后,他抽出板车下面放着的斧头,大步离去。这斧头本是为了抵御野兽盗匪,他从不敢想用它去杀人。

李牛今年二十三,养了两头牛,前月其中一头牛刚生下两只牛,他高兴了许久,等两只小牛犊长大一些,卖掉后的钱加上他这些年攒的钱,足够买回小水的赎身契。

李牛的娘常告诉他,小水爹娘走得早,是个可怜人,要好好待她,不用娘说,他也会这样做啊,小水这样好,没有人不喜欢小水。

在小水爹娘没去世前,小水家与他家挨在一块,院子用一架半人高的篱笆隔开。

七岁的小水端着盛满包谷的瓢,在院子喂鸡,学大人的样子唤鸡,嫩声嫩气惹人发笑,李牛扒着篱笆,拿腔作调学她唤鸡,生气的小水把包谷扔在他脸上,跑进屋里和爹娘告状。

下雪的冬天,李牛在门前堆雪人,小水看见后,跑过来坐在门槛新奇地看着雪人,李牛可骄傲了,特意拿出自己过年的新帽子,给雪人戴上,那是他做过最棒的雪人。

李牛上过两年学堂,小水家里穷,没送小水上学,李牛在院中大声朗读今日夫子刚教的诗句,学夫子摇头晃脑,什么关关雎鸠,什么在河之洲,真不懂一只鸟有什么好背的,不过小水喜欢听。

没头没脑的诗词,无趣的古人传记,拗口的寓言短文,她都喜欢,李牛只好“忍辱负重”地学。

李牛记着和小水的从前,也想着和小水的以后,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除了燃烧他的仇恨。

斧头磨得光亮逼人,他紧紧握住,所有的力量全部集中在右手,斧头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马府。

白日百悔生的一番话吓走了府上大半的仆人,只剩下七八个家生子,围拢在一起,守在马府的大门前,如果血尸真的会来,他们也好直接往外逃命。

马六手里紧紧攥着一张黄色符纸,这是他花费自己一半家当,从瞎眼神棍那求来的。

在大门的屋檐之上,庭月曲腿坐在瓦片间,尽意剑平放在膝盖,左手边是支着下巴,望向天边月亮的云渡。

从云渡说出李牛不愿被找到那句话,庭月变得沉默起来,好像有一件事情,老酒鬼知道,云渡知道,只有她不知道,不由得重新回想今日发生的点点滴滴,是疏漏了什么信息?

直接问云渡,他看起来并不想说,抿住双唇,思考一会道:“你应该听你师伯的话,回李家村。”

庭月固执地问:“为什么不除掉血尸,为什么李牛不想被人找到,又为什么不救李牛和马府的人?”

什么事情一定要吞吞吐吐,云里雾里,搞得旁人晕头转向才好。

“血尸不会来。”云渡侧过头,直视她的眼睛,观察她脸上变化的表情。

血尸不会来,它不准备报仇吗,庭月以为血尸之前不动手,是因为它要带走李牛,非人之物有不可消散的怨念与执念,往往会选择杀死身边最亲近的人,它们将其视为“带走”人间的牵挂。

杀害李牛后,血尸没了牵挂,便会大开杀戒,报复曾经伤害过它的人。

就该是这样子啊,庭月在孟鹤山那节尸鬼类实修课上,可没有偷懒打盹,她还认真做了笔记呢,想起这个,拿出自己怀中的笔记,这笔记没放在灵囊中,是因为她经常翻阅。

找到血尸那一页,从上到下默念一遍,没记错,怨结之物,残暴凶恶,以杀生嗜血为本能,尤将亲近之人和憎恶之人作为首要猎杀对象。

庭月产生一种钻牛角尖的气愤感,所有人都知道答案,只有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她分明没有错啊。

百悔生说李牛会死,不就是被血尸杀死吗?

第一卦血光之灾,第二卦救不了,百悔生的卦语疾电般在脑海闪回,他一次也没有说过是被血尸杀死,难道杀了李牛的另有其人?

云渡又说李牛在躲人,血尸不会来马府,庭月凝视青瓦起伏如波浪的线条,心道,自己或许真的低估了李牛对小水的感情,如果李牛不被血尸杀死,今晚来马府报仇的人,便是喜欢着小水的李牛。

可小水是自缢而亡,马夫人不过说了几句重话,且是因为小水打碎花瓶,有错在先,马府不该遭此横祸啊,庭月静心思索,如果是这样,老酒鬼不会不管,或许马老爷那套说辞是假的,小水的死有一个不能让人知道的原因。

今晚的凶局,十有**不是邪祟作乱,而是人的厮杀。

怪不得云渡要让她回去,修仙之人是不能掺和人的因果轮回。

庭月纠结地用剑戳着瓦面,她与李牛几乎天天一起去山上放牛,多亏了他,放牛才不会变得那么无聊,两人是好朋友,如果李牛为小水报仇,杀了马府所有人,她到底要不要阻止。

忽然,后院传来一声凄厉惨叫,在冷清的夜里,令人猛地头皮发麻。

门口马六等人口中呼着“血尸来了,血尸来了!”双手挥舞着,急忙往大门外窜逃,没人敢去后院看一眼。

后院灯火通亮,每间屋子前后都点上灯笼,亮的可以数清花园中金菊的花瓣。

是马府的人觉得血尸可能怕光,才点上的,马老爷与马夫人的屋子,更是围了一圈威严端庄的正神像,看起来,再凶猛的邪祟来到这,都得知难而退。

庭月刚跑过来,就见马夫人披头散发,满脸血污从屋中跌跌撞撞跑出,她腿软得厉害,抽筋似的哆嗦着,没跑多远,就跪倒在地上,绝望的泪水毫无形象地冲荡着脸颊。

见到庭月后,眼睛登时亮起,伸手去抓她的衣摆,激动颤抖地喊着:“恶魔……恶魔!”

杀人恶魔。

庭月顾不上她,闪身掠过,飞冲向摆满正神像的屋子,一进屋,浓烈血腥味顿时灌入鼻腔,满目是浓稠的鲜红色,她站在门边,忘了呼吸,瞪着眼睛看向桌子、窗帘、墙壁、地面……无处不在的发黑发红的血迹。

咚——咚——咚——

面墙的方向,一个男人佝偻着腰蹲在地上,锋利的斧头起起落落,甩溅出湿滑软稠的液体,斧头的锋刃沾了白色的事物,中间出现一个牙齿大小的豁口。

在他脚下,是已经不成人样,如同肉泥一般的马老爷。

看到副残忍血腥的画面,庭月震惊良久,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停顿:“李,牛,你是,李牛?”

其实看衣服也可以认出,那是李牛清早时穿的一身最普通不过的灰麻衣,此时,虽然衣服上沾染了红白相间的血污,也不至于认不出来。

庭月是不敢相信,这是那个皮肤黝黑,性情爽朗,说话时,笑呵呵露出一口大白牙的放牛郎。

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要李牛如此疯狂可怕。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挥斧头的胳膊停顿一瞬,但没转头,又继续砍切的动作。

庭月知道,他现在完全失去理智,马老爷已死,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反而容易激怒一个狂怒到失去控制的人。

她走出去,拉起藏在犄角旮旯中,哭泣发颤的马夫人,问:“小水到底是怎么死的?”

马夫人抓紧她的手,力气大的要抓断她的骨头,声音压低,却有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她是自杀,她是自杀,不关我的事啊,不关我的事,是马俊清,是马俊清逼她的,你们要杀就杀他。”

“逼她什么?”庭月皱眉,果然这件事有隐情。

马夫人表情出现一丝癫狂,“马,马……他的好兄弟,他,他……”马夫人突然泪流满面,“我对不起……小水,我……呕……”她想到什么,俯下身子呕吐起来。

庭月往后退了几步,身子发冷,小水一定是发生了惨绝人寰的羞辱,马夫人脸上除了浓浓的愧疚后悔,还有难以启齿的恶心。

屋中人影晃动,一步一步提着斧头,血液滴答,滚了一地,走到门口,站在最高的石阶上,李牛面无表情,语气诡异的平静问: “那匹马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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