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冬月四日寅时初，魏成帝架坐无婪殿，其下内外二殿文武百官手持笏板整齐列作两班。他们官服颜色各异，主要是青、白、红、黑四种颜色。不同颜色的官服上花纹也不尽相同，大致可辩得对应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四种纹样，纹样完全度与否似乎还与官员的品阶有关。旦听静鞭三下响，回声靡靡，本就沉寂的殿堂反而更加肃静了。殿前宦官喝道：“有事请奏，无事退朝！”
只见内殿中，天眼言官慕容湛出班请奏道：“陛下！自危燕月星昭示后，举国惶恐不已，而今还预测到午时将有天狗食日！”来人一袭赤红色朱雀服，高举红木朱雀纹笏板，语气颇具煽动意味。“以微臣愚见，北临四州失守，边境又有远梁军虎伺，悬如头铡！军民伤损繁多又日夜忧惧，如今削藩就更使得百姓惶恐不安。微臣恳请陛下宽赦天下，减免牢狱，祈福禳灾，轻徭薄税，停止削藩，拨乱——反正！”慕容湛说完，一大半和他一样同为天眼阁言官的人齐齐跪道：“臣等恳请陛下停止削藩，拨乱反正！”
余下未跪的官员除开慕容湛的老师，即天弓阁大将之一的闵国公及其党羽外，便几乎是山海阁的官员。“区区日食就吓着你们了吗？”吕姂揶揄着，轻轻讥笑道：“多么好啊，商阁老前脚一走，便有人迫不及待拆他的桥。”吕姂隶属山海阁，和天眼阁一样是四阁之一，身穿青龙服。在山海阁中，许多官员都曾是商梦龙的门生。他们大多都出生微寒，也多亏商梦龙的照拂才得以入仕。吕姂也是如此，她还是最早一批进入仕途的女官，而废藩便是由商梦龙提出的。
吕姂出班请奏，高举青木青龙纹笏板道：“陛下，微臣以为降赦天下、救民禳灾可行，但赦免藩王万万不可。北临削藩是为了整纷剔蠹，也是民心所向！那些薄行寡德、苛待百姓的藩王就当褫夺名号及封地，退位让贤；那些政绩卓越、节俭爱民的藩王则准以新规留用，军权王权也当悉数收回。如若不然，他日远梁发兵，北临出征却无一藩王出兵跟随，该怎么办？四州为何会失守？百姓又是被谁抛弃、沦为奴隶？慕容大人不会忘了吧？”
“准奏。入狱藩王及其从属皆不得宽赦，其他按北临赦律处置，民间税全年悉数赦免，着虞山瞿仙庙择吉日修设禳灾。”魏成帝一面说着，一袭黑色玄武服的素履阁书生便一面写下草诏。吕姂拜道：“陛下英明。”
“渠阁老，司天台卜卦如何？”龙椅上的帝皇悠悠开口。渠百代料到圣上迟早会翻自己牌子，只是没想到翻的那么快，便躬身拜道：“启禀陛下，素履阁称星占所得结果乃内院不平，与皇上犯冲，卜卦推算出与陛下相冲之人名字带水。”
慕容湛闻言计上心来，举起笏板道：“陛下，二皇子名字是由宋昭仪所起，名字中刚好带个‘雨’字，除他名字带水外，便再无其他。”一时间众臣又开始议论纷纷，慕容湛身后的言官胆战心惊起来，趁着周身嘈杂，低声对慕容湛道：“喂，慕容湛，你别忘记大家是来干什么的！少他妈公报私仇，耽误正事！”慕容湛不以为意，提高音量继续禀报：“皇上，二皇子出生就伴有如此噩兆，说不定宋昭仪就是他克死的，实乃不祥之人，微臣以为此事该当机立断，刻不容缓！望陛下——三思！”庭中无人再应和慕容湛，而慕容湛却始终挺直背脊，双手握着笏板，目不斜视。
慕容湛是个容貌俊美的青年，不仅门第显赫，还才高八斗，精通乐律，他那病故的姐姐还是北临唯一的贵妃，像他这样的人除开天家外，根本不必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身旁的言官奏道：“陛下，可太后她老人家……”端坐于龙椅上的帝皇站起身，道：“北临虎伺狼环，当以社稷安稳为重，众卿都明白的吧？至于二皇子，就送到逢澍苑去，若无诏令，不得出苑。”说罢便隐入殿后。众臣子齐声道：“恭送皇上！”只有慕容湛那清亮的嗓音颇为显眼，他有些懒散的拉长声调，悠悠道：“陛下——英明。”
同日午时，澜京城的大街小巷中，黎民百姓纷纷驻足，盯着天上那不详日食。当太阳完全被食尽的一瞬，天地便陷入到一片昏暗当中，一时间人心惶惶，众人都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此乃不祥之兆啊……”弓背的老人眯起本就满是皱纹的眼角，颤巍巍道，“天将降罪于北临！”身旁的年轻屠户蹲在宽阶上，舀了一瓢水泼到砧板上刷洗，道：“俺倒要看看，北临还能再坏到什么地步！”
宁王府一处小院中，柳氏正惶恐不安，额间已布满冷汗——她临盆许久，腹中胎儿却迟迟没有生出的迹象。临产前柳氏还信誓旦旦，尖声厉叫自己一定会生下儿子，从此平步青云、享尽荣华富贵。然而从寅时到午时，柳氏已精疲力竭，更别说去实现那番豪言壮语了。身边，那些姑婆鲜少发言，对她冷眼相看，只有接生婆又是不咸不淡，转身叫了个热水，瞥她一眼便冷冷发话道：“用力。”
接生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接生婆，而是伙夫黄幡从后厨求来帮忙的老厨娘，她育有七八个儿女。然而这个掌管厨房事务的大娘早已跟柳氏撕破脸，连同身旁的几个管事姑婆们。恍然间，屋内的光线突然暗下，外面不知哪个丫鬟激动道：“是天狗！天狗食日了！”柳氏突感下腹紧缩，接着就是阵阵疼痛，肚皮也愈加发硬，体内似乎有血流过，而腹中胎儿也在缓缓降落——生了。片刻后，婴儿的啼哭声便在昏暗中响起，声音不大，却也说得上是清亮。
“我的儿子！把我的儿子给我！”柳氏不顾眼前昏暗，坐起身喊道。很快，屋里重新变得亮堂堂，柳氏才发现这是个蛛丝尘网的腌臜杂院——早间她突然临盆才不得不在此生产，若不是伙夫黄幡及时发现，求着各位大娘帮忙接生，恐怕她还得靠自己产子。看着无处不在的尘土、墙上挂满的老旧竹篮和木具，柳氏不禁热泪盈眶——不管是杂物间还是下房，从此便和她再无瓜葛！她生下王爷的儿子！她是要住深宅大院的人！她将享尽荣华富贵、美食珍馐！她还能离开院子！像真正的贵人一样！到那时，她一定会给这些老妈子一个教训！遐想着，她便勾起唇角，而此时，接生婆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彻底打破她的美梦——
“是女儿。”
其他姑婆们纷纷嗤笑出声。“不可能！”柳氏尖声叫道，一把夺过孩子，却发现这孩子已经安静下来，双眼也已睁开，两个眸子都是雾蒙蒙的蓝色，比柳氏自己的双眼还要蓝上许多。
……
四下里都变得昏昏暗暗的，仿若末日。挺着大肚子的赵氏心神不宁的看着那被“吃掉”大半的太阳，紧紧抓着宁王的袖子，担忧道：“王爷……”宁王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日食而已，史书上有过不少记载，没什么新奇的。”女人轻轻的应下，便听得外面一阵喧哗。身边人不高兴的蹙起眉头，喝道：“何人在喧闹！”一个小厮四脚着地爬进来，一边磕头一边结巴道：“王、王爷……那柳氏抱着孩子……”
“贱婢！”宁王愤怒的将衣袖一甩。“王爷息怒，何必为那种人动气？只是……生下的孩子终究不能放着不管。”宁王压着怒火，道：“此事我会办妥，你不必挂心，免得惊动胎气。来人，送夫人回去。”说罢，几个家仆便上前来扶着赵氏下去。待赵氏离开后，宁王大步流星坐到堂上，冷声道：“把那贱婢押上来。”
宁王正为着柳氏的不齿伎俩而大发雷霆、怒火中烧，柳氏竟还抱着怀里的女婴哭过来——
除开似弱柳般跪在堂中的柳氏偶尔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啜泣外，大堂之内寂静无比，没有任何声音。女婴被安置在小小的茶桌上，竟然已经睁开双眼，露出一双浑浊的蓝色虹膜，那是拥有真气的象征。见宁王放松的坐在交椅上，神色温和的看着桌上的女婴，小心翼翼的用着关节滑过女婴小巧的鼻翼，柳氏便壮着胆子，试探性开口道：“王爷可否赐我们女儿一个名字？”宁王沉思良久，终是开口道：“就叫她，苏长溪吧。”
“长溪……苏长溪，这真是个好名字……”柳氏说完，便突然手脚并用，爬到宁王跟前，紧紧抓上那片布满金线的衣角，摇尾乞怜道：“王爷，求您可怜可怜柳儿吧，我对王爷一往情深，求王爷给柳儿一个名分，让我和长溪能在您身边陪伴一二，哪怕是做一个小妾！”
说到这里，宁王冷笑道：“呵，小妾？”柳氏连忙点头急切道：“是的！王爷，只需要小妾的位分，妾身便能知足……”宁王继续呵笑道：“好啊……仅仅是用着这些伎俩，得来一个女儿，你便想从奴婢变成小妾？”见宁王话头不对，柳氏赶紧辩解，仰头倾诉道：“不，当然不是，妾……奴婢对王爷一片深情，但奴婢自知地位卑贱，不求什么位分，只想待在您身边，有一个瞻仰王爷的……福分，对！福分！”说罢，便加大手中的力气紧紧攥着那片布满金线的衣角，下一刻她便低下头去，恨不得将脑袋埋入地底，讨好道：“奴婢会日日夜夜为您祈福……”
宁王乐了，手指离了女婴道：“瞻仰？祈福？哈哈哈……不错不错，那本王便封你为柴火婢，赐居柴房，日日夜夜劈柴做活儿，替本王祈福吧……”柳氏猛然抬起头来，惶恐道：“王爷？”宁王道：“怎么？你不愿为本王祈福？”柳氏连连摇头否认道：“不！只、只是那里离君上太远——”还没等柳氏说完话，宁王便一脚将她踢开，怒道：“贱婢！你当真以为本王看不出你那点心思？要不是因为长溪，我早就一条白绫一杯鸩酒送到你跟前，将你弄死，你竟还敢虚情假意求到本王跟前？”
腹部一阵剧痛，柳氏冷汗顿出，全身都发起抖来。她立马重新跪好，额头紧紧贴在地面，而后又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再次手脚并用爬到宁王跟前，竭力藏着眼底的忌惮喜色，装模做样悲凄哭喊道：“那我们的女儿怎么办？王爷难道要她认一个卑贱的柴火婢做母亲吗？”
“你大可将她留在本王身边，她自会以本王嫡女的身份，安然无恙、风风光光的长大，天底下最好的衣裳珠宝任她挑选，满京城最好的儿郎任她抉择，一生不愁吃穿，享尽荣华富贵……”宁王故意用着令人遐想的语气缓缓道，他每每念出一个字，柳氏眸色便亮上几分。然而还没来得及细想一二，只听宁王话锋一转，冷漠道：“而你，就安安心心当你的柴火婢去吧。”
柳氏眸中的光彩刹时灭下去，立刻摇头哭喊起来：“不，王爷，您不可以将我们母女分开！求您！奴婢对您一片痴心……您就大发慈悲，留下我吧！奴婢发誓，定不会扰您清梦，奴婢会好好照顾长溪的……”宁王冷笑道：“呵呵……我看你是舍不得荣华富贵吧？既不愿，那你便和你女儿一起，去西北角柴房当柴火婢去吧！”宁王话音刚落，门口的家丁婢女便走上前来，将挣扎的柳氏及茶桌上的女婴都一并带走。柳氏绝望凄厉的哭喊道：“王爷，您不可以这么做，奴婢对您一片痴心，还生下女儿！王爷……王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