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苏州,夕阳总带着几分缠绵的暖意像浸了蜜的纱,轻轻裹着街巷里的青灰黛瓦。
那一抹金红掠过苏家祖宅的檐角时,在那只宣和年间的陶制脊兽上多停了片刻,兽首右眼裂着道细纹,是历经百年风雨刻下的旧痕。
此刻的残阳,倒像凝了滴未干的泪,直到天光把它的影子拉得老长,才恋恋不舍地坠入院后七株银杏的树梢上,惊落起几片还带着绿意的叶子,旋即又被暮色接住,仿佛是美人迟暮前最后一声温软的叹息。
夜色低垂着,倒像蘸着浓墨似的,一点一点晕染开来;先是染暗了被岁月磨出包浆的巷口的青石板,石板缝里还嵌着午间孩童掉落的糖渣早已凝成了琥珀色的糖渣;再漫过院中的两株石榴树,枝头刚结的青果在暮色中缩成模糊的绿点倒像是夜空中遗漏下的星点,最后才轻轻包裹住这方三进宅院。
仔细瞧着青砖勾缝里残留着白日的余温,廊柱上半旧的朱漆被暮色为其添上了几分缱绻,连廊堂的风都放轻了脚步。
倒怕是惊扰了宅内那缕若有似无的墨香,那香混着陈年宣纸的软,松烟墨的沉,以及苏家书架上三代传下的古籍散出的旧气。
檐下,一盏素绢灯笼早已被老仆陈妈点亮,绢面是前几年新换的,淡青色底上是由苏弘正亲手题写的“苏”字,墨色虽经日晒但却有些发浅,仍透着读书人的风骨,恰如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赤胆,棱角分明,从不会为趋奉而折腰。
灯笼里的峰蜡燃得温吞,散出的光晕不亮却暖,晚风格外轻软,裹着几分凉意拂过,将灯笼晃得轻轻摇曳,连廊下晾晒的蓝布衣衫也跟着晃,被那暖光映得忽明忽暗,衣摆边角还沾着风掠过的细碎影子。
苏家在苏州虽算不得顶富贵的门第,苏弘正任御史台监察御史,俸禄微薄到连宅内的窗纸要等每年梅雨过后才换,生活虽简,风骨却如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般硬挺,弹劾贪官时不避权贵,稽查吏治时坚守原则,半分趋奉折腰的模样也无。
那清名,如同这宅子本身的色调,是冲洗后的沉静,而非炫目的华彩。
前月他刚扳倒贪墨漕粮的湖州知府,巷口张秀才还特意送了幅“清风满袖”的书法来,此刻正挂在正厅的墙上。
整座宅院最亮的光,来自西侧书房的窗棂。
那光亮透过糊着细纱的窗纸,在青石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像一方温柔的印章,压在沉沉的夜色里。
屋内,一盏青瓷油灯置于书案左侧,灯芯是新捻的灯草,偶尔爆开一丝细微的噼啪声,衬得四下静得能听见案上铜漏滴液的“嗒”声。
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墨香,是陈年宣纸与松烟墨交融的沉淀气息,混杂着书架上那些传承了三代的古籍散出的、略带霉味的旧纸芬芳,闻之令人心安,也莫名感到时光的重量感。
苏月华正跪坐在临窗的矮榻边,身上穿的湖水绿襦裙,领口和袖口的缠枝莲纹已洗得有些淡了,却浆洗得平整。
她右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绳端坠着颗小拇指盖大的桃木平安符,那上面刻着细密的经文,在烛光下若影若现的,像是有着古老的祝福,这是去年上元节父亲带她去玄妙观求的,此时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透着少女的鲜活。
她此时正敛声屏息地将一枚银针投入盏中清水里。
那银针不是普通的针,是母亲柳氏常用的缝衣针,针尾还缀着半粒褪色的珍珠,针身因常年使用,泛着温润的银光。
她侧着脸,神情专注,灯光勾勒出她下颌的细腻弧线,连耳尖那点淡淡的粉色都清晰可见,窗外夜风轻拂而过,发丝轻扬,更添了几分温婉之态。
“爹爹,您瞧!这气泡聚在针尾不散,针也悬半在水里,相比明日是极好的天气呢!”
伸手捋了捋颌下的短须,语气里带着几分打趣,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鼓励
“哦?我儿何时竟通晓了这占验之术?”
“说来与为父听听,是哪本书上的道理?”
书案上的烛火跳了跳,映的月华的脸庞忽明忽暗,见父亲考较,非但不怯,反而挺直了背脊,眸子里漾开一抹浅淡却真切的得意,声音清凌凌的,似是指尖轻轻拨动了案头的玉镇。
“女儿哪懂什么占验之术呀!前几日翻起母亲那本《淮南子》,瞧见“悬羽与炭,而知燥湿之气”的这一句话,便想着“银针细得像羽毛,这盏水是我刚换的井水,清得能看见盆底的花纹,若井水湿气氤氲,于银针恰似平衡之势,银针说不定就能悬住?”
“哦,那我儿试了几次?”
“方才试了三次,前两次针沉了,这次竟真成了!”
她语速稍快,尾音带着点雀跃,像只找到谷子的小雀,可话音刚落,又想起自己不过是瞎琢磨,便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指尖轻轻碰了碰盏边,“其实……说不定是误打误撞呢。”
“诶,不然。”
苏弘正轻轻点头,眼中的赞赏又深了几分,他抬手点了点案上的《贞观政要》,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御史论事的较真,“为父任御史这些年,查案断事最忌‘想当然’,所谓格物,便是要从细微处见真章。
你见经卷之言,便想着用身边的银针验证,这和为父见卷宗里的疑点,便亲自去湖州查访漕粮账目,是一个道理。这不是误打误撞,是你心思细、肯动脑,比那些只会抱着书本念‘格物致知’的迂腐学子,要强上百倍。”
月华得到父亲的肯定,月华的脸颊瞬间热了起来,心中似有暖流涌过,那四肢百骸皆透着股说不出的熨帖。
苏弘正目光又看向了手中那卷《贞观政要》在案上轻顿两下,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怕书页边角卷翘,才缓缓放下,书卷的边角已被翻得微微磨毛,封皮上贴着张小小的黄纸签,是他年轻时写的书签,字迹比现在更挺拔些。
他年近五十,面容清癯,两鬓已染了些霜白,眼角刻着三道细密的纹路,那是常年伏案看卷、皱眉思索留下的痕迹,眼神依旧清澈明亮,透着读书人特有的睿智与世事磨砺后的沉淀。
他左手上有一道浅疤,是十年前查襄阳粮仓案时,被刺客用匕首划伤的,此刻那道疤在烛影下若隐若现,似在诉说着当年的往事。
苏弘正指尖摩挲着青瓷茶盏的冰裂纹,滚烫的茶汤氤氲出白雾,模糊了窗棂外渐暗的天色。
他静坐书房已近一个时辰,眼前却反复浮现三日前早朝时的景象,金銮殿上的明黄龙椅、林崇山手中的白玉笏板、同僚们或探究或冷漠的目光,以及秦丞相袖口暗绣的缠枝莲纹,都清晰如昨。
那日五更天的梆子声还在宫墙之中回绕着,他已身着绣着獬豸的监察御史袍服,随百官踏入紫宸殿。
殿内熏香袅袅,龙涎香的清冽混着百官朝服上的浆洗气息,压得人呼吸都轻了几分。
陛下高坐龙椅,目光扫过阶下时,他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湖州漕粮贪墨案是他亲赴查勘三月有余的结果,账册、人证、漕户的供词都已封存入档,只待今日陛下准奏,便能将那些中饱私囊的蛀虫绳之以法。
可他还未等陛下开口问询,左侧列班中便传来一声朗然却带着寒意的奏请。
“臣,监察御史林崇山,有本启奏!”
林崇山身着与他同色的御史袍,却在迈出班列时,刻意将朝服下摆扫过金砖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躬身持笏,声音穿透殿内的寂静,字字都像淬了冰:“监察御史苏弘正查办湖州漕粮贪墨案,看似证据确凿,实则刚愎自用,苛察为明!其在湖州府衙期间,动辄拿问属官,逼问漕吏,弄得整个湖州漕运衙门人心惶惶,官吏皆不敢理事。”
苏弘正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悄悄攥紧了腰间的玉带。
他与林崇山素来政见不合,却未想对方会在朝堂之上,当着陛下的面如此发难。
“漕粮亏空或有其事,然数额绝非苏御史奏报之巨!”
林崇山微微抬首,目光掠过苏弘正,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臣听闻,苏御史为逼问“罪证”,竟将湖州知府的老仆杖责二十,还扣下漕户的过冬粮米,此等行径,哪里是查案?分明是构陷忠良,沽名钓誉!”
“陛下!”
林崇山突然提高声调,手中玉笏重重抵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漕运乃国之命脉,维系着南北方的粮米转运,关乎千万百姓的生计。苏弘正为博一己清名,竟不惜搅动漕运,动摇国本,更伤及陛下爱民如子的仁德之名!其心可诛!”
最后三字落下时,殿内鸦雀无声。
苏弘正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看戏,更多的是林党官员那毫不掩饰的敌意。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出列辩驳,却见林党中的几人已接连迈出班列。
“臣附议!”
工部侍郎郑旋率先开口,语气急切,“漕运停运一日,便有万千石粮米积压在码头,南地百姓的赋税粮无法北运,京畿之地的粮价已隐隐有上涨之势。苏御史贸然下令停运漕运,此乃失职之举!”
“恳请陛下治苏弘正妄议朝政之罪!”
另一名林党御史紧接着奏请,“其查案期间独断专行,不与地方官府商议,如今又将小事闹大,恐让天下人以为我朝吏治混乱,有损国威!”
一声声弹劾如潮水般涌来,苏弘正站在原地,只觉得龙涎香的气息变得滞闷。
他望着龙椅上的陛下,见陛下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显然也在权衡利弊。
就在这时,站在百官之首的秦丞相缓缓出列。
秦穆已是花甲之年,鬓角染着霜白,却依旧身姿挺拔。
他手持象牙笏板,躬身行礼时,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偏向:“陛下,臣有一议。湖州漕粮案牵涉甚广,既有人言苏御史查案过苛,亦有人称张知府确有贪墨之嫌,不如让刑部、户部、都察院三司共同复核案宗账册,再传湖州漕户入京问话。如此一来,既显陛下处事公允,不偏不倚,也能平息百官争议,免得宫外流言蜚语扰了百姓心神。”
苏弘正心中一动。
他与秦丞相并无深交,却也知晓秦相素来不涉党争,今日这番话看似中立,实则处处为他留了余地,三司复核能避开林党独掌查案权,防止他们篡改账册;而漕户是此案的关键证人,只要漕户能安全入京,便能说出湖州漕运的真实情况,那些被掩盖的真相也就能水落石出。
陛下沉吟片刻,终于颔首:“准秦相所奏,三日后三司齐聚都察院,务必查明真相,不得有误。”
朝会散去时,他裹紧了外袍,正欲登上自家马车,却见秦丞相的随从快步走来,低声道:“苏御史,我家大人请您移步一叙。”
他跟着随从走到秦丞相的马车旁,见秦穆正掀着车帘等候。
雨滴落在秦相的官帽上,秦穆却似未察觉,只轻声提点:“三司复核案宗期间,你就安心在府中等候结果,千万不要再主动惹事儿,尤其是不要再与林党官员起争执。”
他躬身应道:“谢丞相提点,下官谨记。”
秦穆看着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深意:“至于其他的,我也不方便多说。你是个聪明人,多琢磨琢磨眼下的局势,往后自然就明白了。”
说罢,他便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启程,回府了。
父亲总忙着京城与地方的公务,这样静下心来夸她的时刻不多,每一次都让她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起身,步履轻快地走到书案边,熟练地挽起襦裙的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自小跟着父亲习字研磨还特意教她经世致用,又跟着母亲学过音律,绘画当做闺阁消遣。
一方较好的研墨被她握在手里,在石砚台上徐徐画着圈,墨锭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混着铜漏的“嗒”声,格外安宁。
磨出的墨汁乌亮莹润,顺着砚台的凹槽缓缓聚在中央,窗外微风漂浮过砚台里的墨香使其愈发醇厚,与古籍的旧息缠绕在一起。
她轻声问,“爹爹又在看这本《贞观政要》了?是朝堂之中有什么变故?”
目光落在书卷上,顺手将那卷书往案里挪了挪,免得被墨汁溅到,她记得父亲最宝贝这些旧书,去年有次她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书页上,父亲虽没怪她,却自己用吸水的宣纸吸了半宿的水,指尖都被纸磨得发火。
“温故而知新。”
苏弘正的目光重新落回书卷,手指轻轻拂过书页上“魏徵十谏”四个字,语气平和带有教导之意的说,“魏玄成公的谏言,字字都像淬了光的刀子,既敢刺君王的过错,也敢揭朝堂的弊病,为人臣子,当有这般风骨,我此生,也想成为这样敢谏敢言、不避权贵的人。”
“爹爹本就是这样的人?为何还这般说?”
苏弘正指尖顿在书页上,抬眼望向女儿,目光里添了几分郑重,“傻孩子,为官者最忌自满。为父不过是守着为官的本分,离魏公‘敢刺君王、敢揭弊病’的风骨还差得远。你记着,“居安思危,戒奢以俭,载舟覆舟,所宜深慎”,为父每次读到《谏太宗十思疏》,都要对着镜子正正衣冠,都要省察自己:今日弹劾是否尽心?稽查是否公正?有没有愧对‘御史’身份、负了百姓期待?哪能轻易说“本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话音顿了顿,指尖在“竭诚则吴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那句上轻轻一点,指腹摩挲着纸面的纹路,目光凝在字上,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那叹息极轻,轻得像落在灯芯上的轻得像灯油燃尽时的一丝余温,却沉甸甸载着难掩的思量,那些压在心底没说出口的心事,竟让这声叹都添了分量,连灯影都跟着颤了颤,晃出几分沉郁。
“只是这世间事,有时清得像井里的水,一眼能望到底;有时却浊得像黄河的泥,连镜子都照不清真相。”
他抬眼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窗纸,落在巷口那些徘徊的陌生身影上,前两日他便留了心,那些人虽穿着寻常布衣,步履间却藏着官差的沉稳利落,定是林御史派来盯梢的,他喉间轻滚,语气带着几分坚定:“唯有持身以正,守心以明,才能不被浊流卷走,不坠青云之志,不负圣贤的教诲,也不负……夫人的嘱咐。”
月华研墨的手猛地一顿,墨锭在砚台上蹭出一道深痕,墨汁顺着砚台边缘溅出几滴,落在案上洁白的宣纸上,慢慢晕开小小的黑点。
她敏锐地察觉到父亲今日的情绪不对,往日他说起魏徵,虽严肃却有几分坦荡,今日却多了些沉甸甸的东西,像压在胸口的青石,连声音都沉了。
她想起前几日帮陈妈晒衣服时,听见巷口两个汉子低声说“林御史”“苏家”“湖州案”,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被风送进了她的耳朵;还想起有次她去买胭脂,看见一个穿青色长衫的人在宅门外徘徊,手里攥着个布包,见她看过去,又慌慌张张的跑走了,脚步快得像藏了什么秘密。
这些零碎的片段像小石子,此刻都沉到了心底,让她莫名地慌了起来。
可她很快又把这些念头压了下去,爹爹是连手握实权的湖州知府柳絮都敢弹劾的御史,风骨铮铮,满朝皆知,那些宵小之徒就算想作祟,又能奈他何?
她不愿让这些阴暗的猜测,扰了此刻书房里的墨香与灯光,更不愿让父亲瞧出他的慌乱,使他分神。
于是她弯起唇角,故意把声音放得轻快些,带着点撒娇的软意:“爹爹说的是,可女儿总觉得,魏徵先生的话太沉啦,每次读《谏太宗十思疏》,都觉得胸口像压了块石头,闷得慌呢。”
她放下手中的墨锭,拿起案上的一支玉簪,轻轻拨了拨跳动的灯芯,让晃动的灯影稳了些“女儿还是爱读李青莲的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读着就觉得浑身轻快,仿佛能跟着他一起骑马踏遍山河;还有白乐天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想着围炉煮茶、听雪落的暖,心里也软乎乎的,连这萦绕鼻尖的墨香都变甜了呢!”
苏弘正先是一怔,听着女儿软糯的话,随即失笑,方才那点萦绕周身凝重的气息,像被风吹散的烟,瞬间淡了许多。
他伸指虚点了点女儿的额头,语气里满是无奈的笑意:“你呀……终究还是孩子心性。也罢,诗赋本就该怡情养性,若读诗都要皱着眉,反倒落了下乘。”
他忽然想起什么,顿珠话头,眼神亮了亮,往前倾了倾身“既说起白乐天,前日为父批阅湖州案的卷宗,累得眼酸,便在纸上写了两句闲诗,却一时想不出下句。我儿素来灵透,能不能为我续上?”
“爹爹请讲!”
月华立刻来了兴致,连研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放下墨锭,双手轻轻放在膝上,全神贯注地望着父亲,耳尖的粉色又深了些,父亲极少让她续诗,上一次还是去年中秋,她续的“明月照庭阶,家风传旧业”,父亲不仅特意写在了扇面上,随身携带着,见了友人便要拿出来夸两句,让她羞得脸都红透了,说不出半句话。
苏弘正略一沉吟,手指轻轻敲着案面,缓声吟道:“‘秋雨侵阶绿,寒灯映窗幽’这后两句,既要合‘秋’与‘灯’的意境,又不能太俗,我儿想想,该如何接?”
月华微微偏头,目光先掠过窗外,夜色已完全沉了,窗纸上印着石榴树的影子,被风带的轻轻晃;再望向檐下那盏素绢灯笼,烛火在微凉的夜风中稳稳燃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把廊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最后回头看向灯下的父亲,他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温和的笑意,连鬓角的白发都显得软了些,像被烛光揉成的绵。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忽然跳进她的心里,像春天里刚冒芽的草,带着新鲜的灵气。
她眼波流转,略作停顿才轻声接道:“‘莫道官烛冷,家宅心自悠’。爹爹,您觉得可还使得?”
“莫道官烛冷,家宅心自悠……”
苏弘正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先带了点讶异,先是眸底泛起一点微光,越品眼神越亮,指节无意识地跟着轻叩案面,这两句对仗虽未臻极致工整,却透着股灵秀的巧劲儿。
“官烛”不正是他御史的身份,那些朝堂上受的冷遇、遭得林御史的刁难,可不就是“官烛冷”?
而“家宅”则是眼前的光景,女儿在侧、墨香绕室的安稳,可不就是“心自悠”。
更难得的是,这两句像女儿悄悄递来的温茶,无声熨帖着他皱紧的眉,方才压在胸口的纷争忧虑,竟随着“心自悠”三个字轻了些,连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他忍不住抚掌轻笑,连眼角的纹路都浸着暖意,声音不自觉高了些:“好!好一个‘家宅心自悠’!我儿这心思,竟比为父还细,既懂‘官烛’的冷,更懂‘家宅’的暖,这份灵透,将来定能……”
话题忽然顿住,窗外突然毫无征兆地掠过一道刺眼的闪电,银白色的光瞬间穿透窗纸,将书房内映得一片惨白,连月华襦裙上淡了的缠枝莲纹,父亲鬓角的白发、案上摊开的诗稿,都清晰得晃眼。
霎那间,一声闷雷从远天滚来,沉得像无数面大鼓在云端捶打,震得窗纸“嗡嗡”颤,案上铜漏晃了晃,一滴水珠“啪”地砸在铜盘里,脆响陡然划破满室暖意,连空气都似僵了几分。
“轰隆——!”
月华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惊得浑身一颤,指尖瞬间冰凉,下意识地朝父亲身边缩了缩,右手紧紧攥住了父亲的衣袖,那布料上还沾着父亲常年翻书的墨香,清浅却安稳,让她乱跳的心稍稍定了些。
方才那份墨香萦绕、笑语温和的氛围,像被这声雷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冷风裹着雨的湿意从窗缝钻了进来,带着雨的湿气,吹得她指尖发凉,连鼻尖都泛起一阵冷意。
苏弘正脸上的笑意也倏然敛去,眉头微蹙。
他转头望向窗外,夜色浓得像泼开的墨,半点星光也无,风声越来越厉,吹得院中石榴树的枝叶“哗哗”作响,那声响时而像无数只手在急促拍打叶片,时而又像有人在院门外来回徘徊,脚步细碎扰人。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角,这场雨来得急,就像林御史那边的动作,躲是躲不过的,该来的总会来。
他静静望了片刻,收回目光,落在女儿泛白的脸上和攥紧自己衣袖的手背上,喉间轻滚,重新牵起嘴角,可那笑意没染到眼底,反倒藏着些复杂的情绪,像夜里沉沉的云,压得人心里发轻颤,月华看不懂,只觉得父亲忽然远了些。
他伸手,极其轻柔地拍了拍月华攢着衣袖的手背,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触感却暖得熨人指:“无妨的,只是晚春的雷,来得急些罢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湖面上的船,能压下人心头的乱,“去替爹爹把窗户关紧些,莫让雨气打湿了书架上的《昌黎先生文集》,那是你祖父留下的孤本,纸页脆的很,经不得潮。”
“嗯。”
月华应着,悄悄攥了攥手心,把那点绕在心头的不安压下去,转身走向窗边。
窗棂因常年未换推起来有些涩,她抵着窗框用了点力,才“吱呀”一声将窗关严,又把窗边的素色布帘拉得严严实实,连布帘边角都仔细掖了掖,生怕风裹着雨气钻进来。
在她转身走到窗边时,苏弘正的目光便落在女儿纤细的背影上,久久没有收回。
那目光里,那目光里,平日的慈爱未减,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忧虑,像压了块浸了水的棉,他前日收到京城同僚的密信,信封封的严实,拆开时指尖都泛着凉意,林御史要借湖州案反扑,不仅参他“查案不实、诬陷忠良”,甚至要牵连他的家人,逼他辞官。
他苏弘正一身清直,他不怕丢官,可一想到夫人和月华,心就揪的疼,他若出事,她二人弱女子,无了他这个依靠,在这世间该如何立足?
腰间悬挂的白玉佩,那是夫人给给他的,还特意在玉佩上刻着“蘇”字纹,他下意识地抚上去,指腹在“蘇”字上反复摩挲,仿佛能透过这温润的玉质,想起夫人叮嘱“万事小心”时的模样,也悄悄汲取着守护妻女的力量。
窗外,风声裹着雨丝打在窗纸上“啪嗒”声也越来越秘,远处的雷鸣从模糊的闷响变得清晰,像沉重的脚步,正朝着苏府步步紧逼。
檐下的素绢灯笼被风吹得几乎要贴在廊柱上,灯身上的“苏”字忽明忽暗,像在拼尽全力对抗狂风,生怕那点光被吹灭。
书房内的油灯已燃至过半,灯芯爆出的噼啪声越来越稀疏,昏黄的光晕在墙面上晃荡,映着父女二人的影子,忽大忽小。
那盏灯的光很暖,却也很弱,像这苏家此刻的安宁,看似有妻女在侧、墨香绕室,可他心里清楚,这平和随时可能被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撕碎。
苏弘正望着案上那两句“秋雨侵阶绿,寒灯映窗幽。
“莫道官烛冷,家宅心自悠”,轻轻叹了口气,他多希望,这“家宅心自悠”的日子,能再长些,再长些。
《贞观政要》唐代史学家吴兢(字明道),以“直笔书史”著称,被誉为“当世董狐”。唐玄宗开元年间写的主要记录唐太宗李世民在位23年的政治、经济、军事重大措施,以及其与魏征、房玄龄等臣下的治国对话;书末附录《直谏》《帝范》《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简表》3篇。“立身成败,在于所染。”“欲人不知,莫若不为;欲人不闻,莫若勿言。”
《淮南子》又名《淮南鸿烈》西汉初年。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李尚、苏非等。
原分“内二十一篇”(论道)、“外三十三篇”(杂说),今仅存内二十一篇。以道家思想为主,糅合儒家、法家、阴阳家;阐释哲理时,还会涉及奇物异类、鬼神灵怪等内容,是杂家集大成之作。
《谏太宗十思疏》魏徵于贞观十一年写给唐太宗李世民的奏章。劝太宗“居安思危,戒奢以俭,积其德义”。“十思”是奏章核心(十条需深思的治国要点);“疏”是古代臣下向君主议事进言的议论文体。太宗是唐朝第二位皇帝,其统治时期出现安定富强的“贞观之治”,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开明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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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炉烟轻绕灯添暖,烛火柔摇话满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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