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春,江南漕运案余波未平,苏州城的雨总带着几分洗不清的沉郁。
连日阴压得低,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初时是细密的雨丝,风一吹便斜斜贴在墙上,洇出深色的痕;后来竟成了道道银丝,垂在半空晃荡,倒像谁把斩不断的愁绪,全揉进了这连绵的雨里。
那夜的电闪雷鸣来的猝不及防,倾盆暴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雨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苏家祖宅的青灰黛瓦上,发出近乎碎裂的脆响,那雨幕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远处的景物皆被遮掩,只余朦胧的轮廓。
檐角的陶脊兽被浇得通体湿透,裂了纹的右眼窝积了水,顺着兽首往下淌,像在无声落泪。
水流顺着瓦沟奔泻而下,在石阶上撞出“哗哗”的轰鸣,连院角那口百年老井的青石板井口,都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半边。
整座宅院像被装进了一个灌满水的铁笼,连老仆陈妈夜间巡更时敲梆子的“笃笃”声,都被风雨吞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喧嚣的湿冷。
书房的灯,亮到了后半夜,苏弘正眉头紧锁,望着窗外的暴雨,心中担忧着朝堂上的风云变幻。
苏月华在闺房里翻来覆去,绣着兰草的锦被被她攥得皱了半边。
窗外每一声雷滚过,都让她心口揪紧——那雷声不像春雷,倒像重物砸在铁板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她披衣坐起,透过糊着细纱的窗纸,能看到父亲书房窗口那团摇曳的昏黄光影,像一根绷得紧紧的线,牵着她的心神。
前几日她帮母亲柳氏整理书箱时,曾瞥见父亲案上压着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画了一道小小的御史印纹,当时父亲匆匆将信收进了暗格,神色沉得像窗外的夜色。
“月华,还没睡?”
房门被轻轻推开,柳氏端着一盏温好的姜茶走进来,眼中带着担忧与关切。
她穿一身月白色寝衣,发髻松了半边,鬓角那支传家的银镶玉钗歪在耳后,却仍难掩世家女子的端庄,柳氏是苏州柳家的嫡女,柳家世代行医,与苏家是三代世交,她自小识文断字,更懂几分药理,只是嫁给苏弘正后,便安心操持家事,极少在外抛头露面。
此刻她的脸色泛着浅白,将姜茶递到女儿手里,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喝两口暖暖身子,你爹爹……许是还有公务要忙。”
月华接过茶盏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心口,心里却压不下那分莫名的慌意,雨滴不断敲打着窗户,发出清脆又略显沉闷的声响,房内烛火随之摇曳不定。
“娘,爹爹是不是有心事?前几日我见他看密信,脸色好沉。”
柳氏的手顿了顿,伸手替女儿拢了拢衣襟,声音放得极轻:“你爹爹是御史,查案时总免不了操心。咱们做家人的,守好家、顾好自己,就是帮他了。”
话虽这么说,她望向窗外书房方向的眼神,却藏着一丝掩不住的忧虑心里是有一团乱麻,既担心丈夫,又怕女儿知晓后的担忧。
昨夜苏弘正回房时,曾低声跟她说过“林御史要借湖州案反扑”,让她若有不测,便带着月华去投奔杭州的柳家表哥,只是这话,她没敢跟女儿说。
月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姜茶喝了大半,才在母亲的安抚下重新躺下。
可直到天色将明未明、雨势稍歇,她才在极度的困倦中眯了眼——那睡意浅得很,像浮在水面的纸船,稍有动静就会翻。
“砰!砰!砰!”
粗暴的撞门声猛地砸下来!
那不是邻居张秀才送诗文时的轻叩,也不是邮官递公文时的轻敲,是带着蛮力的撞击,每一下都像砸在苏家的门楣上,连院中的石榴树都跟着晃了晃。
门闩“吱呀”作响,像是随时会断裂,紧接着,尖锐的呼喝声穿透雨后的晨雾,像一把冰冷的刀,直扎进宅院的心脏:
“开门!官府拿人!再不开门,就撞塌这破门了!”
月华瞬间弹坐起来,不祥的预感如阴霾般萦绕在心头。心脏狂跳着撞向嗓子眼。
她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抓起搭在床尾的青布外衣就往外冲。
刚跑到穿堂,就撞见了同样奔出来的柳氏,她已匆匆换了件石青色褙子,银钗重新插好,只是脸色白得像纸,双手紧紧攥着衣襟。
“娘!”
月华扑过去抓住母亲的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柳芷月深吸一口气,攥紧女儿的手,声音却稳了些:“别怕,跟娘去前院看看。”
可刚拐进前院,母女俩就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只见前院站满了凶神恶煞的官差,明晃晃的刀枪剑戟在晨光翻着寒意。
前院大门洞开,朱红的门闩断成两截,歪在满是泥水的青石板上,上面还留着明显的斧劈痕迹。
十几名皂隶官差涌了进来,深蓝色的公服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靴底沾着的泥污在洁净的庭院里踩出凌乱的脚印,像在宣纸上泼了墨,几名官吏面目狰狞的,眼中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凶狠。
为首的官差身材高大,满脸横肉,腰间的钢刀鞘撞在廊柱上,发出“当啷”的刺耳声响,他手里攥着一卷明黄色的公文,封皮上盖着鲜红的“都察院”大印,眼神像鹰隼般扫过院中的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凶戾,被他扫过的人,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苏家的仆役们早已被惊醒,老管家福伯拄着拐杖,须发皆白的头颤个不停;陈妈护着两个小丫鬟,双手死死抱着怀里的洗衣盆;负责洒扫的小厮阿福攥着扫帚,脸色惨白得像纸,庭院中都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息往日清脆的鸟啼此刻也消失无影无踪。
他们都是在苏家待了十几年的老人,从苏弘正年轻时就跟着,从未见过这般阵仗,一个个缩在墙角,像被暴雨打蔫的雀鸟,连呼吸都不敢重。
“你们……你们是哪处官府的?为何撞我苏家的门?”
为首的官差闻言,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手中的官府文卷被抖得哗哗作响。
福伯颤巍巍地走上前,拐杖在地上戳出“笃笃”的响。
他是苏弘正父亲的旧仆,看着苏弘正长大,此刻虽怕,却仍想着护主,“我家老爷是都察院监察御史,你们可知擅闯御史宅邸是何罪名?”
“御史?”
为首的官差嗤笑一声,伸手一把推开福伯,老人踉跄着后退两步,险些摔在泥水里,陈妈见状不禁发出一声惊呼,两个小丫鬟吓得脸色煞白,赶紧上前搀扶住福伯。
“现在可不是了!
苏弘正通敌叛国,奉圣旨查抄家产、锁拿人犯!你这老东西再敢阻挠,就一并锁了扔进诏狱!”
“通敌叛国?”
福伯如遭雷击,拐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不可能……我家老爷连湖州知府贪墨都敢弹劾,怎会通敌?你们定是弄错了!”
月华只觉得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连母亲的手都快攥不住了,强撑着镇定,病弱的脸色却愈发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她望着那些官差腰间的刀,望着地上断裂的门闩,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诬陷!是林御史的报复!
前几日她去巷口买胭脂时,就听见两个穿青色长衫的人说“林大人说了,要让苏弘正永无翻身之日”,当时她没敢多想,此刻那些话像毒蛇般缠上来,让她浑身发冷。
“爹爹!”
她挣脱母亲的手,眼眶通红,满脸泪痕,不顾一切地想往前冲,却被柳氏死死拉住。
“月华!别冲动!”
柳氏的声音发颤,却仍紧紧拽着女儿,她知道,此刻冲上去,只会让事情更糟。
庭院中气氛凝滞,唯有风过时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弘正走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昨夜那件藏青色直裰,领口的盘扣系得整整齐齐,头发用一根素银簪绾着,没有半分凌乱。
只是脸色在晨雾中显得格外苍白,眼底的青黑藏不住熬夜的倦意,唯有那脊梁,挺得笔直,像院中那株长了三十年的老竹,哪怕被暴雨压弯了枝叶,主干也从未佝偻过半分,官差们见此情景不禁愣了一瞬,而苏家众人却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了一丝曙光。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庭院:看过断裂的门闩,看过惶恐的仆役,看过官差腰间的钢刀,最后,落在了柳氏和月华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像浸了墨的水,有对妻子的歉疚,有对女儿的不舍,有对时局的无奈,却在最后,都沉淀成一种沉静的温柔。
天边泛起鱼肚白,庭院里的花草挂着晶莹露珠,像他平日教月华读诗时,那般平和,却又带着千钧的力量。
“各位差官,”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沙哑些,却依旧平稳,带着御史说话时特有的条理,“苏某在此。不知圣旨上写着苏某‘通敌’,可有具体凭据?是哪处边将?哪封密信?苏某身为监察御史,查案三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含糊的罪名。”
为首的官差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镇定,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随即强装镇定”。
随即扬起手中的公文,扯着嗓子宣读,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奉上谕!监察御史苏弘正,受皇恩任监察之职,不思报效,反勾结蓟州副总兵李文达,暗通密信泄露蓟州布防图,意图勾结鞑靼!
今有李文达供词为证,密信已呈御览!证据确凿,罪无可赦!
众人听罢皆倒吸一口凉气,月华险些站立不稳,母亲则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即刻褫夺苏弘正所有官身功名,锁拿入诏狱候审!查抄苏家所有家产,府中一应人等,严密看管,不得纵放!”
“李文达?”
苏弘正的眉峰微微一挑,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李文达是林御史的姻亲,去年他查湖州漕粮案时,曾发现李文达挪用漕银填补军饷的证据,当时因证据不足未能弹劾,如今竟被林御史反咬一口,“我与李将军素无往来,何来勾结之说?密信既是呈了御览,为何不让苏某一辨真伪?”
“少废话!圣旨在此,岂容你狡辩!”官差不耐烦地挥手,“来人,拿下!”
两名官差立刻上前,手里拖着一副沉重的木枷,那木枷是黑檀木所制,上面还缠着粗铁索,一看就有几十斤重,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仿佛预示着苏弘正此后的艰难”。
他们动作粗鲁地架住苏弘正的胳膊,将木枷狠狠套在他的脖子上,铁索“哗啦”一声锁死,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遍苏弘正的全身。
木枷的重量让苏弘正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藏青色直裰的下摆扫过地上的泥水,沾了一片污痕。
可他很快站稳了,目光越过官差的肩膀,再次望向柳氏和月华,那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有对家人的愧疚,更有对世道不公的愤懑,却终是化作了一抹无声的叹息。
柳氏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柳氏的下唇被牙齿咬得泛出青白,再用力些似要渗出血来。
泪水在眼眶里反复打转,映着院里散落的杂物与官差的凶相,却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强忍着没掉下来。
她是苏家的主母,是月华的依靠,此刻若露了半分软弱,不仅会让官差更加肆无忌惮,更会折了女儿心里最后一点底气。
她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指甲掐进掌心,借着那点刺痛稳住心神,目光始终护在月华身前。
月华站在母亲身侧,单薄的身子像株被狂风压弯的细柳。
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比院角那张被雨水泡透的宣纸还要没有血色,双手在袖管里死死攥成拳头,指节泛出的青白几乎要嵌进掌心肉里。
眼底翻涌的绝望像涨潮的江水,一层层漫过瞳孔,连呼吸都带着细碎的颤抖,每一次吸气都像吸进了冰冷的针,刺得胸口发闷。
她不敢哭,也不敢动,只能死死盯着父亲被官差架住的身影,脸白得像纸,双手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泛白,眼底满是绝望。
院里的混乱还在继续,官差们翻箱倒柜的声响此起彼伏。
樟木箱被掀得敞着盖,银器碰撞的脆响、布料被撕裂的“刺啦”声、瓷器摔在地上的碎裂声,混在一起像把钝刀,反复割着一家人的心。
苏弘正被两名官差架着胳膊,粗糙的铁链缠在他手腕上,每动一下都发出“哗啦”的冷响,像是在倒数着离别。
他的鬓角已染了霜白,脸上还带着被推搡时蹭出的灰印,却全然不顾自身处境,目光越过围上来的官差,像两道烧红的铁,牢牢锁在妻女身上,连半分都不肯移开。
片刻后,他缓缓抬起手,脖颈间的红绳随着动作晃了晃,一枚温润的白玉佩从衣襟里露了出来。
那玉佩是柳氏当年的陪嫁,柳家传了三代的物件,上面用浅浮雕细细刻着一个“蘇”字,二十年来被苏弘正贴身戴着,边角被体温磨得愈发光滑,连玉质里的棉絮都似被养得淡了些。
柳氏瞧见那玉佩,眼圈瞬间又红了,她还记得当年亲手将这玉佩系在他颈间时说的话:“戴着它,就像我陪着你。”
“你要做什么?!”
为首的官差眼尖,见苏弘正抬手便立刻警惕地往前跨了一步,粗糙的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刀鞘与皮质腰带摩擦出细碎的“窸窣”声,语气里的凶戾像淬了毒的刀,“再敢乱动,别怪老子不客气!现在就给你上镣铐,让你连路都走不了!”
为首的官差立刻警惕地上前一步,手按在刀柄上,“再敢乱动,别怪我不客气!”
苏弘正像是没听见他的威胁,浑浊的眼睛里只有妻女的影子,连官差的凶相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许是被铁链勒得发麻,又许是心里的不舍太沉,指尖落在红绳编的同心结上,那结还是柳氏当年亲手编的,红绳早已被岁月和汗水浸得发暗,却依旧系得紧实。
指尖反复摩挲着“蘇”字的纹路,凹凸的刻痕硌着掌心,熟悉的触感像潮水般涌来,有新婚夜他捧着玉佩时的欢喜,有得女后他对着玉佩许愿的虔诚,还有这些年在外为官时,摸着玉佩思念妻儿的牵挂。
这触感里藏着二十年的岁月,藏着苏家所有的温暖,此刻却要用来告别。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悄悄移到玉佩侧面,那里有一处极其隐蔽的卡扣,是当年柳家工匠特意做的机关,缝隙细得几乎看不见,除了他和柳氏以及另外一个人,便再没人知晓这玉佩的秘密。
只听极轻微的“咔哒”一声,像雪落在棉絮上的轻响,却在嘈杂的院里格外清晰。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声响吸引,连正翻找财物的官差都停下了动作,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一双双贪婪又警惕的眼睛死死盯着苏弘正的手,生怕他藏了密信或是金银。
玉佩在他掌心缓缓裂开,一分为二:左边的半块刻着“蘇”字的上半部分“艹”字头,玉质通透,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阳光落在上面,映出细碎的光点;右边的半块刻着下半部分“穌”,边缘还留着细微的卡扣痕迹,虽不如另一半完整,却也透着温润。
官差们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像饿狼盯着猎物,纷纷往前凑了凑,为首的那个已经伸出手,粗黑的手指几乎要碰到玉佩:“手里拿的什么?给老子交出来!别想着藏私货!”
苏弘正却忽然动了,他将刻着“穌”的半块紧紧攥在手心,指节用力得泛白,趁着官差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手上的间隙,脚步极其轻微地往月华的方向挪了半步。
此时,一名官差正弯腰去捡地上散落的银镯子,圆胖的身子挡住了为首者的视线,这转瞬的空隙,成了唯一的机会。
苏弘正不敢耽搁,迅速抬起手,将刻着“艹”字头的半块玉佩往月华那边递去。
月华早就在留意父亲的动作,见玉佩递来,立刻心领神会,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微微俯身,将手伸到身后,藏在宽大的袖管阴影里。
冰凉的玉佩轻轻落在她掌心的瞬间,苏弘正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带着一丝颤抖的温度,那温度里有紧张,有不舍,还有沉甸甸的嘱托。
“看好它……”苏弘正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几乎要融进风里,却像重锤般狠狠砸在月华心上。
他的目光牢牢锁着女儿,里面藏着千言万语,有对她的愧疚,有对未来的担忧,还有活下去的期盼,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带着你娘……活下去……”
月华紧紧攥着那半块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却像是有股暖流顺着指尖涌进心里,驱散了些许绝望的寒意。
她用力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溢出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却死死咬着下唇,没让自己哭出声,她知道,此刻的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是对父亲嘱托的辜负。
她将玉佩悄悄塞进贴身的衣襟里,让玉的凉意贴着心口,像父亲的目光,时刻护着她。
苏弘正收回手,将攥着另一半玉佩的手藏进袖中,脸上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眼神里的疲惫又深了几分。
为首的官差打量了他几眼,见他没再动作,又扫了眼月华,只当这姑娘是吓得发懵,站在原地不敢动,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手里的刀鞘往地上一磕:“别磨蹭了!赶紧把人带走,还得去清点下一间屋子!耽误了大人的事,你们都没好果子吃!”
铁链再次发出“哗啦”的冷响,苏弘正被官差架着往外走,脚步有些踉跄,却依旧努力回头望着妻女。
路过柳氏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照顾好自己和月华,等我。”
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柳氏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衣襟上,却只是用力点头,没敢出声,她怕自己一开口,哭腔就会泄了底,只会让他更牵挂,更不放心。
官差们推搡着苏弘正往外走,木枷摩擦着他的脖颈,留下红痕,他的脚步踉跄,却仍回头望了一眼,望了一眼站在泥水里的妻女,望了一眼那盏还挂在檐下、被雨水打湿的素绢灯笼,庭院中落叶纷飞,残红满地,原本宁静的宅邸此刻充斥着凄凉与哀伤,望了一眼这座住了二十年的宅院。
“爹爹!爹爹!”
月华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挣脱柳氏的手想追上去,却被两名官差拦住,长刀交叉着挡在她面前,刀锋的寒光映着她的脸,冰冷刺骨。
柳氏冲上去抱住女儿,将她护在怀里,泪水终于掉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眼中闪过一丝坚毅,却仍压低声音说:“月华,别追!听你爹爹的话!”
苏弘正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大门外,跟着他消失的,还有那阵粗暴的脚步声。
庭院里只剩下官差翻箱倒柜的声响,他们闯进书房,将苏弘正珍藏的古籍扔在地上,用脚踩着;
闯进卧室,将柳氏的首饰盒摔在地上,珍珠翡翠滚了一地;
闯进月华的闺房,将她绣了一半的兰草帕子撕成碎片……昔日清雅的书香门第,转眼间变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柳氏母女相拥而泣,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仆役们被驱赶到墙角,陈妈抱着小丫鬟小声哭,福伯捡起地上的拐杖,望着被毁坏的书籍,老泪纵横。
月华靠在柳氏怀里,浑身发抖,却死死盯着地上的半块玉佩。
她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将那半块沾了泥水的玉佩捡起来,玉质冰凉,硌得她掌心生疼,却也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想起父亲抛玉佩时的眼神,想起母亲方才的话,想起那封藏在书房暗格里的密信,这半块玉佩,不是念想,是父亲留给她们的生路,是证明清白的证据。
柳氏蹲下身,轻轻覆上月华的手,将自己的体温传过去。
她望着女儿掌心里的半块玉佩,又望向苏弘正消失的方向,眼底的泪水渐渐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坚定:“月华,咱们不能哭。你爹爹不会骗我们,这玉佩里一定有秘密,咱们得活下去,等你爹爹回来。”
月华抬起头,望着母亲的眼睛,柳氏的眼眶通红,却没有半分怯懦,像她当年为父亲熬药、为仆役治病时那般坚定。
她用力点点头,将半块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父亲的嘱托,攥着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
檐下的素绢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灯身上的“苏”字忽明忽暗,像在挣扎。
庭院里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在破碎的书籍上,打在散落的首饰上,打在母女俩的身上,却打不灭她们眼底那点不肯熄灭的韧劲儿。
这一夜的骤雨,摧垮了苏家的梁,却没能摧垮这对母女的脊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