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婉责送柴添刁难,练引府规护月华

嘉靖二十三年冬月十五,寅时末刻,天色刚透出抹鸭蛋青的微光,像被雪水浸软的宣纸,淡得几乎贴在铅灰色的天幕上。

听竹院的下人房里,窗纸沾着层薄霜,里面已传出窸窣的穿衣声;粗布摩擦的“沙沙”响,混着丫鬟们冻得发颤的呼吸,成了寒夜未散时唯一的动静。

苏月华躺在床上,眼睛睁着看了半宿的房梁。

梦里尽是春儿冷笑的脸;她举着湿透的棉被,说“你再跟公子沾边,下次泼的就是开水”;还有李婆子沉缓的告诫,“深宅里的主子,多看你一眼不是恩宠,是刀子,你得藏得比灶膛里的灰还深”。

直到窗外透进点光,她才摸出枕下藏着的桂花胰子,那胰子被体温焐得微暖,凑到鼻尖深吸一口,淡淡的桂香,终于让她乱跳的心定了定。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特意找出最旧的一套衣裳,棉袄是听竹院三年前发放的旧物,洗得发灰,袖口磨出了毛边,肘部的补丁用深灰色粗布拼缝,针脚歪歪扭扭,是她去年冬夜就着油灯缝的;裤子更短了些,露出脚踝,她用布条缠了两圈,才勉强遮住冻得发红的皮肤。头发用一根断了头的木簪挽得紧实,生怕露出半分清秀的轮廓,她要把自己缩进这身灰扑扑的壳里,变成墙角最不起眼的影子。

院角的柴禾堆覆着层薄雪,雪粒沾在柴上,像撒了把碎盐。

月华弯腰去抱,柴禾上的雪一碰到下巴,凉意顺着衣领钻进去,激得她打了个寒颤,牙齿差点咬到舌头。

手上的冻疮昨儿烘被子时又裂了,粗布手套的破洞正好卡在裂口处,渗出的血水在手套上结了层薄冰,一用力,冰碴子扎进肉里,疼得她指节发僵,连怀里的柴禾都晃了晃。

她赶紧用胳膊夹紧,柴禾的棱角硌着肋骨,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松手。

今日该她往正院送柴,误了时辰,张妈妈的篾条可不会留情。

正院是秦府的核心院落,青砖铺地,廊下挂着红灯笼,灯笼面是苏州织造局专供的云锦,上面绣着“秦府”二字,金线在微光里泛着暗亮。

廊下的丫鬟们围着一个小暖炉说笑,她们穿的是月白色绸子袄,领口绣着缠枝莲,手里的铜手炉是宣德年间的样式,炉盖镂空刻着“福”字,指尖染着“醉春红”蔻丹.

那是前院张嬷嬷新给的,据说一两胭脂能抵丫鬟半月月钱。

月华抱着柴禾从旁经过,尽量把身子缩成一团,连呼吸都放得又细又慢,生怕惊动了这些“体面人”。

可偏偏这时,正房的棉帘“哗啦”一挑,二小姐秦婉带着贴身丫鬟翠云走了出来。

她穿的袄裙是江南新到的杭缎,上面用银线绣着百蝶穿花,针脚细密得能数出每只蝶的翅膀;

领口围着西域进贡的白狐皮,毛峰蓬松,轻轻一动就簌簌掉毛;手腕上的羊脂白玉镯是父亲去年赏的生辰礼,碰一下就发出“叮当”的脆响,衬得她手腕细白,像块上好的羊脂玉。

月华心里一紧,赶紧退到路边,膝盖微微弯曲,头垂得几乎碰到胸口,她知道秦婉的性子,这位二小姐自小被宠坏,见不得下人有半分差错,更容不得旁人“碍眼”。

可怀里的柴禾实在太重,她本就冻得浑身发僵,脚下的青砖被雪水沁透,结了层薄冰,重心一歪,最上面三根细柴“哗啦”掉在地上,柴上的雪沫溅到了秦婉的裙角,那处正好绣着只银蝶,雪沫沾在银线上,像给蝶翅蒙了层灰。

“你这粗使丫头,眼瞎了不成?”

秦婉的声音又脆又利,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她猛地后退一步,伸手拂着裙角,眼神里满是嫌恶,“这杭缎是我特意让绣娘赶制的,雪沫子沾在上面,冻硬了会勾坏丝线!你赔得起吗?”

月华立刻放下柴捆,“扑通”一声跪在冰冷湿滑的地上,额头几乎触到雪水,青砖的凉意透过膝盖传上来,冻得她骨头疼,“奴婢该死,冲撞了二小姐!奴婢是听竹院的苏月华,这就把柴禾捡起来,用袖子把雪擦干净……”

她手忙脚乱地去捡柴,冻僵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捡起这根,那根又掉在地上,柴上的雪沫蹭在她的棉袄上,留下一片片湿痕,模样愈发狼狈。

秦婉身边的翠云抿着嘴笑,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廊下的丫鬟都听见:“二小姐,您看她笨的,连几根柴都捡不好,怪不得只能待在听竹院干粗活。”

“听竹院的?”

秦婉哼了一声,语气里的鄙夷更重,她抬起脚,轻轻踢了踢地上的柴禾,柴禾滚到月华手边,差点砸到她的手,“我看你就是诚心的!知道我今日要去前院取新做的珠花,故意在这儿挡路耽误时辰是不是?

在这儿跪着!等我的裙角干了,没了这晦气,你再起来!要是敢动一下,我让张妈妈抽你二十篾条!”

寒风卷着雪沫刮过廊下,扑在月华脸上、颈窝里,像无数小刀子在割。

她跪在那儿,手指埋在雪水里,雪水顺着手套破洞渗进去,冻得她指尖发麻,连知觉都快没了。

廊下的丫鬟们都看着她,目光里有同情,有讥讽,还有看热闹的,像无数根针,扎在她背上。

她想起李婆子的话,“藏住情绪,藏住委屈,才能藏住命”,于是把牙咬得更紧,连嘴唇都咬出了血,不让一丝委屈从喉咙里漏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像雪后初晴的月光,淡却有分量:“怎么回事?”月华的心头猛地一跳,这声音,是秦练!

她不敢抬头,只看见一双玄色锦靴踏在雪地上,靴面用银线绣着暗纹云纹,靴底钉着防滑的铜钉,每一步都走得稳,没有一点声音,缓缓停在她面前。

靴边沾了点雪,却依旧干净得不染尘埃。

秦练刚从城外的别院回来,身上裹着件墨色大氅,里子是狐狸皮的,领口立着,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

他的脸色有些冷白,大概是受了风寒,目光淡淡扫过跪在地上的月华.

她的棉袄湿了大半,鬓角的碎发冻成了冰碴,双手埋在雪里,肿得像萝卜,手套破洞处还沾着血.

又转向一脸骄横的秦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府里的《内规》第三十六条,“主子不得因小事苛待下人,更不得当众罚跪,失了世家体面”。

她有错,自有管事嬷嬷按规处置,你一个小姐,在廊下与粗使丫鬟计较,传出去,外人会说秦家治家无方,连主子都不懂规矩。”

秦婉被噎了一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没想到兄长会当着下人的面驳她的面子,语气里带着撒娇和不服:“大哥,她冲撞了我,还弄脏了我的新裙子!我罚她跪一会儿怎么了?”

“弄脏裙子,可让她赔偿布料钱;冲撞主子,可让张妈妈训诫。”

秦练打断她,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字字落在“规矩”上,“但罚跪雪地,不合家规,也失了你二小姐的身份。

你若是气不过,可去母亲那里说,让母亲定夺,而非在此处失了体统。”

他说话时,目光始终没再看月华,仿佛只是在维护秦府的规矩,而非特意帮她。

可月华跪在地上,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扫过她的手时,停顿了一瞬,像雪落在掌心,轻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

秦婉撇了撇嘴,到底不敢真的违逆兄长,秦练是父亲看重的嫡子,府里的规矩大多由他帮父亲打理,她要是闹到母亲那里,说不定还要挨顿骂。

她悻悻地瞪了月华一眼,伸手扯了扯翠云的袖子:“行了行了,算她走运!翠云,咱们走,别在这儿跟粗人浪费时间!”

说罢,带着翠云,踩着莲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廊下的丫鬟们见二小姐走了,也赶紧散了,只剩下月华还跪在地上,和秦练那双玄色锦靴。

头顶传来秦练平淡的声音:“还跪着做什么?把柴送到灶房,晚了,厨房要误了早饭时辰。”

“是……谢公子。”

月华的声音发颤,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心里的慌乱。

她慌忙起身,膝盖麻得差点摔倒,赶紧扶住身边的柴捆,才稳住身子。

她抱起柴禾,低着头,不敢看秦练的脸,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廊下,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冻得刺骨,可心里却像被温水浇了一下,又立刻凉下来。

他为什么帮她?

是真的恪守家规,还是……他早就留意到她?

李婆婆的警告又在耳边响:“主子的恩宠是蜜糖,也是毒药,你是婢子,喝不得这蜜糖,也扛不住这毒药。”

她抱着柴禾,脚步越来越快,直到看见听竹院的竹枝,才稍微松了口气。

可袖袋里的桂花胰子硌着掌心,那点熟悉的桂香,此刻却让她心慌,秦练的解围,是福还是祸?

她想藏起来,可好像总有双眼睛,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让她连呼吸都觉得不安。

而廊下,秦练看着月华匆匆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灰扑扑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收回目光。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落在他的大氅上,瞬间融成水珠。

他想起昨日长生说的“月华的手沾了血,还在井边硬扛着打水”,又想起前日书房里那行藏着笔意的批注、她罚抄本上刻意写拙却露底的“清”字,这个总把自己缩成影子的丫头,手上有冻疮的粗粝,笔下却有书香的灵气,身上的狼狈和藏不住的底子,像两团拧在一起的线,在他心里绕了个结。

他没再停留,转身往书房走。

廊下的暖炉余温未散,却烘不热他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滋味,是同情她的处境,是疑惑她的过往,还是别的什么,连他自己都没理清。

只知道,这个叫苏月华的丫鬟,像颗被雪埋着的种子,明明看着快冻僵了,却总在不经意间,透出点让人没法忽略的韧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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