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风是真邪性,裹着冰渣子往人身上扑,跟小刀子似的,刮得脸生疼,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苏月华端着那盆刚洗完的衣裳,从井台往听竹院挪,盆沉得很,她胳膊肘早酸了,盆沿结着层半指厚的冰,指尖刚碰到,“嘶”的一声,麻劲儿顺着指缝往胳膊肘窜,跟被野地里的尖牙小兽啃了一口似的,僵得连蜷手指都费劲。
昨儿夜里她就没睡踏实。
闭着眼,秦练那双玄色锦靴总在眼前晃,走在青石板上没声儿,可他说话那调子,不疾不徐的,听着句句是讲规矩,偏秦婉被噎得连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那“恩典”落身上,轻飘飘的,却比房檐上堆的雪还沉,压得她心口发慌。
李婆婆昨儿缝补衣裳时跟她说的话还在耳朵边绕:“主子爷们儿的心思,比后院那口井还深,你别瞎琢磨,琢磨多了,早晚掉进去爬不上来。”
婆婆说这话时,手里的揉面的手作很是娴熟,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褶子,语气里满是过来人的叹惋。
冷水浸进冻疮裂开的口子时,那疼才叫真疼先是刺痛,接着是钝钝的疼,顺着指尖往心口钻
她赶紧咬着下唇,把到嘴边的痛哼憋回去,下唇都咬出了道白印子。
悄悄把重心往没破皮的那只手腕挪,木盆往胳膊上硌了硌,凉得她一哆嗦,盆沿溅出几滴冷水,落在手背上,瞬间就结成了小冰粒。
路上撞见两个正院的小丫鬟,穿得厚实极了一个裹着水绿棉袄,一个是粉红的,领口袖口都滚着白绒毛,正凑在一块儿嘀咕。
看见她过来,俩人头也没抬,可那眼神斜斜瞟过来,带着点怜悯,又有点瞧不起,像看路边的破草似的。
其中一个还小声嘀咕:“你看她那手,冻得跟萝卜似的,还得洗这么大一盆衣裳。”
另一个赶紧拉了拉她的袖子,俩人飞快地转过头,假装没看见她,脚步也加快了些。
月华赶紧把头埋得更低,下巴都快碰到胸口了,只想赶紧躲回听竹院那地方偏,冷清是真冷清,可至少没这么多眼睛盯着,能松口气。
好不容易挪到听竹院门口,那扇旧木门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响,门板上裂着好几道缝,掉漆的地方露出里面的木头,泛着灰扑扑的色儿。
她侧身用肩膀顶门,棉袄蹭在门板上,“刺啦”一声,一股子冷气扑面而来带着点潮湿的霉味,还混着李婆婆剥的干豆角的涩味,倒比外头那干冷的风好受些。
这是她的地界,哪怕简陋,也能让她稍微缓口气。
院里,李婆婆正坐在小凳上剥干豆角。
竹篮里堆着些深褐色的干豆角,婆婆的手糙得很,指头上满是老茧,指甲盖有点发黄,可剥起豆角来却利索捏着豆角尖一撕,“啪”的一声就撕成两半,扔在竹篮里。
听见动静,她抬起头,老眼眯成了一条缝,目光在月华那双红肿渗血的手上停了足足三秒,然后几不可闻地叹口气,那声音轻得像风吹过干树叶,又低下头剥豆角,慢悠悠地说:“灶膛里埋了俩烤红薯,这会儿该煨透了,自己去掏。就算天塌了,饭也得吃,肚子填不饱,啥都白搭。”
月华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低低应了声“哎”,心里那点惶然像被温水熨过似的,软了些。
她赶紧把木盆放在墙根,想着先把衣裳晾了不然冻得太硬,待会儿更难挂。
院里拉着根麻绳,麻绳上沾着灰,冻得邦邦硬。
上面晾着几件靛蓝色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冻得跟木板似的,碰一下就“梆梆”响。
她踮起脚,棉鞋踩在冻硬的泥地上,“咯吱”一声。
手里攥着件半旧的中衣,想抖开了挂上,可心里还乱着,手脚又冻得不听使唤,一使劲,身子猛地晃了一下,中衣“啪嗒”掉在地上,沾了层雪沫。
就是这时候,怀里那块贴肉藏着的玉佩,冷不丁滑了出来。
玉佩用根褪成粉白色的红绳系着,接口处用线缝过,有点毛躁,原本稳稳当当塞在最里层小衣的暗袋里。
这一颠,竟从棉袄襟口的缝隙里溜了出来,“咚”的一下坠在外面,贴着灰扑扑的粗布衣料,跟荡秋千似的晃悠。
天还灰蒙蒙的,没亮透,可那玉佩质地是真好,边缘打磨得溜光,莹白温润,在这晦暗的院里,像吸了月光似的,幽幽透着层朦胧的光。
玉佩正面刻着个“苏”字,笔画勾连,纹路里还带着点长期摩挲的细痕,清晰得很。
月华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魂儿都飞了一半。
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抓,可指尖冻得僵硬,勾了三下都没勾着红绳,玉佩还在晃。
偏这时候,院门口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很轻,是锦靴踩在薄雪上的声音。
有人来了!
月华头皮一炸,也顾不上别的了,猛地一把攥住玉佩。
冰凉的玉石硌在裂开的冻疮上,疼得她狠狠一哆嗦,可她攥得死紧。
她飞快地转过身,心脏“咚咚咚”跳得厉害,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站在门口的,竟是秦练。
她不知道他啥时候来的,来了多久。
他还穿着那件墨色狐皮大氅,雪白色的狐毛领子上沾了点雪沫,脸色被寒风逼得有些苍白,更衬得眉眼漆黑。
他站在那儿,一只手插在大氅兜里,另一只手搭在门框上,看着像路过,又像特意停下来的。
他的目光清清淡淡地扫过院子先看了看晾着的硬邦邦的衣裳,又掠过惊惶未定的她,最后,在她紧紧攥着、藏在身前的拳头上,停了一瞬。
那一眼太快了,跟风吹过水面似的,连点涟漪都没来得及起,就没影了。
可月华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比井台边的冰碴子还冷。
他看见了?看见多少了?那个“苏”字……他认出来没?
她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手心里的玉佩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几乎握不住,可又不敢松。
秦练却啥也没说。
他像压根没看见她方才的狼狈,也没瞧见那不该瞧见的东西,只平静地移开视线,目光扫过这简陋的院子扫过墙根的破木盆,扫过李婆婆的竹篮,最后落在李婆婆身上,随意似的问了句:“这院里近日可还安稳?”
李婆婆赶紧放下手里的豆角,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站起身时,小凳在地上蹭了声“吱呀”。
她躬身回话,声音比平时高了点,带着点紧张:“劳大公子记挂,一切都好,没什么事儿。”
“嗯。”
秦练淡淡应了一声,那声音淡得像落在地上的雪,没什么分量。
他的目光又若无其事地滑过月华她僵在原地,头垂得极低,只能看见他那双沾了点褐泥雪的锦靴靴尖,绣着的暗纹在灰光里若隐隐现。
他没再多问一个字,转身就走。
“沙沙”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直到彻底听不见。
月华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站着,拳头攥得死紧,指甲都掐进了掌心,渗出血珠沾在玉佩上,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
满脑子都是他最后那一眼看着平淡无波,可她总觉得,那底下藏着点啥,像冰层下的暗流,摸不着,却让人发慌。
“还愣着干啥?”
李婆婆走过来,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嘴唇都快凑到她耳边了,热气呼在她耳朵上,有点痒,“魂儿叫勾走了?”
月华猛地回神,手心里的玉佩沉甸甸的,还透着冰气。
她飞快地、跟做贼似的把玉佩塞回衣襟最里头,贴在肉上,那冰凉的触感激得她又是一颤。
“没……没有。”
她声音发虚,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中衣,胡乱拍了拍雪沫,想往麻绳上挂。
可手指抖得厉害,挂了三次都没挂稳,中衣又掉了一次。
李婆婆眯着眼看她,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可她啥也没点破,只慢吞吞走回自己的小凳,拿起豆角继续剥:“这高门大院里的路,滑着呢……你看前院廊下的冰,看着光溜,踩上去就摔人。
咱们当下人的,眼睛得亮,心眼得活,可该瞎的时候,就得瞎。
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才能活得长久。”
月华胡乱点着头,心里却像煮开水似的,咕嘟咕嘟冒着泡,全是惊惧和猜疑。
他指定看见了!
不然为啥盯着她的拳头看?可他为啥不说?是不在意,还是……在等着看她的反应?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书房,秦练桌上那本《苏弘集》深蓝色的封面,边角磨得有点毛,他当时翻到某一页,问她“可识字”,眉头微挑着,眼神里带着点惊讶。
又想起她罚抄时,刻意写歪却仍透着点风骨的“清”字,他当时没说啥,只扫了一眼就走了。
一桩桩,一件件,原本散着的珠子,像被一根突然冒出来的线猛地一穿,全连在了一起。
他是不是……早就起疑了?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跟野草见了春风似的,疯长起来,缠得她透不过气。
另一边,秦练离了听竹院,脚下步子没停,径直往书房去。
长廊下的风更急了,“呜呜”地穿过去,吹得他的大氅“哗啦~哗啦~”响。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眼底却沉着点极淡的思量,眉头微蹙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大氅的银扣。
方才那一眼虽短,可他看得清楚。
那玉佩绝非寻常奴婢能有的东西,质地温润,一看就是常年贴身养着的,上面的“苏”字笔锋古拙,绝非凡工。
尤其是那玉的光泽,内敛不张扬,是被人日日摩挲才养出来的莹光。
苏……近几年来,京中因罪倾颓的苏姓人家,能有这般好玉的,屈指可数。
他脚步微顿,抬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际。
记得去年春天,父亲在饭桌上喝着酒,筷子停在碗沿,提过一桩旧案:“那年监察御史苏弘正,倒是个有风骨的,可惜了……被林党………”
说是通敌,可证据却语焉不详,案子办得极快,雷厉风行,人下了诏狱,家也抄了,后来就没了声息。
若他没记错,那位苏御史,名讳正是苏弘正。
秦练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苏月华那双冻得跟萝卜似的手,红肿开裂,可写出来的字却清隽,带着点练过的底子;
想起她跪在雪地里时,背脊挺得笔直,头发上落着雪,像撒了层白糖,半点不卑不亢;
想起她偶尔抬头时,眼底深处那抹灵气,不是粗使丫鬟该有的,倒像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姑娘,藏都藏不住。
一个粗使丫头,藏着价值不菲的古玉,玉上刻着获罪官员的姓氏,又透着这么多不合身份的疑点。
事情,似乎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他推开书房的门,暖意夹杂着书墨香扑面而来,比外头暖和多了。
长生正拿着鸡毛掸子,小心翼翼地掸着多宝格上的灰,多宝格里摆着些瓷瓶玉器,长生动作轻得很,怕碰坏了。
见他进来,长生赶紧停下动作,把鸡毛掸子放在一边,躬身行礼:“公子回来了。”
“长生。”
秦练解下大氅,随手搭在屏风上,声音听不出情绪,“前年年底,因通敌案被抄家的那位苏御史,名讳是什么?他的家眷,如今流落何处?”
长生愣了一下,手里的动作都停了,显然没料到公子会突然问起这桩陈年旧案。
他仔细回想了片刻,才谨慎地回道:“回公子,那位御史名讳是上弘下正,苏弘正。
当时案子是锦衣卫经办的,查得极严。
苏大人下了诏狱后,就没了消息,家产也悉数抄没。
至于女眷……奴才听说被人杀了。
公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秦练走到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桌面;桌面上还放着他昨儿没看完的书,书页夹着片干花。
他没回答长生的问题,只淡淡道:“去查一下,府里去年春天,是从哪处牙行买进的下人。
特别是……分到听竹院的,那个叫苏月华的丫鬟。她的身契,也一并拿来我看看。”
他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就像在说“去倒杯茶”似的寻常事,仿佛只是在做一次普通的人口核查。
可长生心里却猛地一惊。
公子素来不怎么过问内宅仆役的细务,更别提特意去查一个粗使丫鬟的来历;昨儿公子还在廊下为那丫头解围,方才又似是往听竹院去了……长生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可嘴上不敢多问,立刻躬身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长生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书房里静了下来,只剩下炭盆里银丝炭偶尔爆开的“噼啪”声;银丝炭是银灰色的,烧得发红,火星偶尔溅到炭盆边上,很快就灭了。
秦练踱到窗边,负手望着窗外。
院里那株老梅疏影横斜,枝干是灰褐色的,枝头上缀着些零星的花苞,淡粉色的,裹着点雪,在寒风里瑟瑟着,却硬挺着不肯落。
罪臣之女……
他眼底的情绪沉了沉,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看不出底下是暗流涌动还是一派平静。
若苏月华真是苏弘正的女儿,那这秦府对她而言,就不是什么避风港,而是龙潭虎穴。
一旦身份泄露,别说她了,连带着知情不报的人,都得遭殃。
可她偏偏,又带着那样一块玉佩,在他眼前露了痕迹。
是巧合?
还是……她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柔弱,是故意露出破绽的?
秦练抬起手指,轻轻按了按眉心。
他素来不喜府里这些暗地里的倾轧,更厌恶仗势欺人。
那日在廊下出手帮她,七分是为了维护秦府的规矩,不让秦婉太过放肆,三分或许真有那么一丝,是看不惯秦婉那样磋磨一个瘦弱的女子。
可如今这点偶然的发现,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深潭,把他原本平静的心绪搅得乱七八糟。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个总低着头、把自己缩在灰扑扑旧衣里的丫头,那双偶尔抬起、清澈却藏着坚韧的眼睛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故事,又背负着怎样的重压。
而此刻的听竹院里,月华终于把所有衣裳都晾好了。
她蹲在灶膛边,用小铲子刨着里面的灰;灰是灰白色的,沾在手上,一吹就散。
俩烤红薯埋在炭火里,皮烤得焦黑,裂开了好几道缝,露出里面金黄的瓤,热气“滋滋”地冒出来,烫得她左手倒右手,嘴里“嘶嘶”地吸气,可又舍不得放下。
咬一口红薯,甜得发腻,热气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肚子,可心口的冰冷和恐慌却半点没散。
她摸了摸胸口那块重新藏得严严实实的玉佩。
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让她想起父亲被官差带走时的样子:“活下去……”
活下去。
她必须得更小心,更谨慎才行。秦练的目光,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没落下,却让她寝食难安。
她低头看着自己破裂红肿的手.指关节处全是冻疮,有的地方还渗着血,在冷空气中结了层薄痂。
她默默咬紧了牙关,牙齿咬得“咯吱”响。
不管他看见了没有,不管他猜到了多少,她都得撑住。
在父亲的冤屈洗清之前,在能真正自由之前,她绝不能先倒下。
院外的风声更紧了,“呜呜”地吹过竹梢,像有人在低低地哭。
竹影晃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像鬼影似的。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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