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的银丝炭偶尔噼啪一声,火星子轻轻舔了舔盆底的灰,又倏地暗下去。
阳光从雕花窗棂挤进来,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细碎的竹影,风一吹,影子就轻轻晃,却没敢带进半分嘈杂,整个书房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秦练那句“你我虽身份有别,但心意……却似相通”,像块浸了水的青石,“咚”地砸进苏月华心里。
先前还平静的心湖瞬间翻了浪,浪头撞得她耳膜嗡嗡响,指尖先是麻,接着连胳膊肘都发沉,像是被人悄悄灌了铅,连攥着衣角的力气都快散了,整个人僵在哪儿,动也动不了。
她死死低着头,下巴快抵到了自己的胸口,恨不得把自己缩成颗豆子,钻进地缝里躲着。
脸颊烫得厉害,像是刚贴过灶上温着的铁锅,连呼吸都带着热气,耳根和脖颈也没逃过,热意爬上来时,连衣领蹭着皮肤都觉得烧得慌。
心跳更吓人,“咚咚咚”地撞着自己的胸腔,她几乎要怀疑这声响会不会早就在书房绕了个圈,早就在这静悄悄的被对面的秦练听得一清二楚。
“月华。”
他又唤了一声,声音裹着炭盆的暖意声音比方才更低沉温和了几分,尾音轻轻收着,像是怕自己嗓门大了,真要惊飞了檐角那只缩着脖子打盹的麻雀,那雀儿今早还在窗台上啄过他案头的小米粒呢。
这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不再是平日里模糊的称呼,而是清清楚楚地指向她,那个藏在婢女身份之下,有着“苏”姓,还和他“心意相通”的女子。
月华的手指紧紧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布料都快被她绞出纹路来,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能感觉到他目光依还落在自己发顶,那目光热的很、又专注,像是要透过她的发髻,看到她藏在底下的心思。
里头还有些她读不懂的东西,是探究吗?还是……欣赏?
这念头刚冒出来,这让她愈发慌乱无措起来,手心里全是汗,连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承认吗?
她当然……想
承认自己确实读的懂他诗中的孤愤,承认那“玉壶冰心”亦是自己的写照以及他的那份坚守?
承认那句朱批里的“同是清白人”,本就是她自己的写照。
可承认了又能怎么样呢?
这短暂的心意相通,如何能跨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天堑鸿沟?他们之间隔着的哪是一步两步?
是主仆的规矩,是身份的天堑,是她不敢说出口的罪臣之女的过往。
这短暂的心意相通,这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给自己招致更大的祸患?
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刺向他亦或是她的刀子?也让她自己落得更惨的下场。
那否认呢?
说那只是自己胡言乱语随口胡诌的,不懂诗,请他恕罪?
可那朱砂小字力透纸背,每一笔都是她当时最真的心思,如何能否认得了?
又如何对得起他此刻这份难得的、打破主仆壁垒的坦诚?
更何况,他都敢打破主仆的壁垒,坦诚地说“心意相通”,她要是翻脸不认,岂不是太凉薄了?
她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乱如麻,鼻尖竟微微发起酸来,酸意往上涌,连眼睛都跟着发涩。
秦练看着她这样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模样,小巧的发旋对着他,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因为紧张,还微微轻颤着。
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雀,将脑袋深深埋进羽毛里,连翅膀都不敢展开。
他方才那因为得知音而跳得厉害的心,这会儿才慢慢平复下来,反倒漫上了更多的是一种混合着怜惜与歉然的柔软情绪。
他是不是……太急切了?这般直白地把话挑明了,于她而言,恐怕惊吓比欢喜多得多。
他轻轻的吸了口气,把语气放的更缓了些,不再像方才带着冲击力。
转而伸手拿起案上那张诗稿,指尖轻轻点在,“素衣亦可抱赤诚”那行朱批上。
手指纤细修长,指腹有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蹭过朱砂字时,像是怕蹭掉了那点红似的,动作轻得很。
声音也回到了平日和她探讨诗文时的温和:“你这句‘素衣亦可抱赤诚’,用得极好。‘素衣’二字,既合你如今的境况,更衬得‘赤诚’之纯粹难得,更难得,这赤诚不是锦衣玉食的人才能有,这份见解,寻常闺阁女子亦未必能有。”
他试图想把话题把拉回诗文上,拉回他们彼此都擅长熟悉的安全领域,能给她个缓冲的余地。
月华听到他谈论诗句,紧绷的神经总算稍稍放松了一些,可心跳依旧跳的飞快,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她不敢抬头,只极小幅度地慢慢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奴婢……奴婢……奴婢就是随口胡诌的……当不得公子夸。”
“绝非胡诌。”
秦练语气很肯定,他稍稍往后退了半步,不再给她那么强的压迫感,可目光依旧还是落在她身上,没移开,“诗文本就贵在真性情。你这批注,并不是浮于表面的夸赞,是真的读透了诗里的心思的。
尤其是这‘雪泥鸿爪自心声’……”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味当时读这句话的感受,“可不是嘛,心中有所感,落笔成文,就像飞鸿踩在雪地上,偶然留下的爪印,却已经把性情露出来了。总会有人懂得。
你啊……不仅很懂诗,也更懂人心。”
他最后那句话音量不高,却像根软乎乎的羽毛,轻轻搔过月华的心尖,让她身子又是一颤,手绞着的衣角差点滑掉。
他懂了。
他不仅懂了她的诗,还透过那些字,摸到了她藏在婢女身份下的那颗她试图隐藏的心。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悸动交织着涌上心头,像碗加了糖的醋。
冲得她的眼眶发热,于是便赶紧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把那阵突如其来要涌出来的泪意憋回去。
不能哭,绝对不能在他面前哭,太丢人了。
秦练见她依旧还是不肯抬头,肩头却微微耸动着,心下更是明白了的,心也越发柔软。
他沉吟片刻,忽然开口:“你可知,我为何独独将你调来书房整理诗稿?”
月华愣了愣,下意识地轻轻摇了摇头。
她以前总以为,是书房缺人手,或是她手脚还算麻利,从没想过别的原因。
“并非全然因为缺人手,”他的声音里带着坦诚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温柔,“那日在梅树下,见你字迹清隽,虽只看到了几句残残诗,却自有风骨。后来在石桌上看到你的回诗……‘身似尘中絮,何堪配清辉’,”他缓缓念出这句诗来,每个字都轻,像小石子一样,狠狠砸在月华心上,让她心揪得发疼,“我便知,你绝非寻常婢女。你心中有丘壑,有委屈,更有不曾磨灭的坚韧。
我将你调来,一来是惜才,不忍明珠蒙尘,埋没于杂役之中;二来……我也是存了私心的,想离你近一些,看看能写出这样诗句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轻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感叹:“如今看来,我这私心……倒是没有白费,还窥见了一番天地。月华姑娘,今日你这批注,于我而言,绝非冒犯,而是……知音相送的礼物。”
知音。
这两个字像颗小石子,“咚”地落进月华的心湖深处,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想起父亲还在的时候,家里的书房总很热闹,往来的都是些读书人。
父亲常和他们煮着茶聊着诗聊到尽兴时,就会拍着桌子赞叹,称对方为“知音”。
那时候她还小,坐在父亲旁边的小凳子上,捧着杯温好的梨汁,听他们说“知音难觅”,还不懂这两个字有多贵重
那是文人之间最珍贵的认可与情谊。
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从秦府嫡公子口中,听到这两个字,而且是说给她听的,说给一个罪臣之女、一个婢女听的。
巨大的震撼裹挟着一丝藏不住的欣喜,就像是破冰的春水,悄悄然的漫过自己心里的惶恐与不安。
她还是不敢抬头,可绞着衣角的手指,却慢慢松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用力。
秦练看着她指尖的小动作,心下稍安。
他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今日能说到这个地步,已是意外之喜。
人心上的墙,不是一天两天能拆掉的,需要慢慢瓦解,那些没说透的心意,也是需要时间慢慢沉。
他将那张诗稿轻轻放在她的案头,声音还是温的:“这诗稿,你收着吧。你的批注……和我的诗,于我而言它们本就是一体的。”
说完,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缓步走回自己的书案后,重新拿起方才自己放下的书卷,垂眸看起来,仿佛方才那些让人心跳的话,那些打破主仆界限的坦诚,都没发生过。
书房里再次静了下来,炭盆里的炭还在偶尔噼啪响,阳光还是那样软,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月华低着头僵立了好久,才敢极慢地抬起眼帘。
目光先落在那张诗稿上,墨字与朱批并排写着,阳光正好落在“素衣亦可抱赤诚”那一句上,朱砂红的鲜亮,灼灼得有些晃眼。
她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可脸颊还烫着,比刚才没好多少。
她悄悄抬起手,用冰凉的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脸颊,那点凉意刚碰到皮肤,就被热气化了,只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一点舒服。
他说……知音。
他说……心意相通。
他说……并非全然因为缺人手。
每一个字都在她脑海里反复打着转,带着令人晕呼呼的魔力。
她偷偷地、飞快地向书案后瞥了一眼,秦练正垂着眸看书,侧脸线条很温和,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了点浅影,神情专注得像是完全浸在书里。
可她分明看见,他的微抿的唇角似乎比平日里柔和软了那么一丝弧度还微微往上挑着一点。
月华赶紧慌忙的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心口又“咚咚”跳起来,比刚才还快。
她伸出手,指尖还在轻轻颤着,轻轻抚过诗稿上那行朱批。
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细腻的纸面和微微凸起的墨迹,一种奇异的、混着甜蜜与惶恐的情绪包裹着他,心里像是裹了团棉花,软乎乎的,又有点发慌,是甜,也是怕。
她将诗稿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把它叠得方方正正的,叠的时候特意把有朱批的一面朝里,怕被人看见那抹扎眼的红。
想要放入怀中贴身收藏,动作却顿住了,这太显眼了。
最终她还是扒开案头那叠旧诗稿,找了最中间、最不起眼的地方塞进去,又用旁边那方刻着“清风”的青田石镇纸压在角落,那镇纸还是前几日秦练见她整理诗稿时总掉页,特意递给她的,说“压着稳当”。
做完这些,她重新拿起一份旧诗稿,想继续整理,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还是发颤,根本静不下心来,眼睛也看不进字。
纸上的墨字像是活了过来,跳着跳着,就变成了秦练方才的声音,变成了他看她时那双深邃的眼眸
她忽然明白了,从这一刻起,书房对于她来说,就不再是仅仅只躲避风雨的地方了。
它变成了一个藏着秘密的角落、里面涌着看不见的暗流,还裹着让她心慌的悸动。
而她和秦练之间,那层因诗文而蒙着的薄纱,已经被被彻底掀开了。
底下露出来的,是两颗怦怦然跳动着的真心。
只是,这份刚刚窥见光的心意,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又能走多远呢?
窗棂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像是软底绣鞋踩在青砖上,一开始还慢,后来就急了像仓促离开似的,“噔噔噔”地往回廊那头跑,跑的时候还带倒了廊下挂着的竹帘,“哗啦”一声响,又很快没了动静。
可书房内的两人,一个还浸在心潮里还没有缓过来,一个刻意保持着平静在看书,都未曾留意到这声动静。
那道悄然远去的背影像是预兆,这刚刚萌生的情愫,恐怕很快就要迎来躲不开的风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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