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得像块浸了三天三夜墨汁的破棉絮,不是飘着,是沉甸甸地往秦府的青瓦上压,连檐角那只铜瑞兽都像被压垮了似的。
它的爪子往日里可是锃亮,阳光一照能映出人影,今儿却蒙着层灰扑扑的水汽,连嘴角雕刻的纹路都软塌塌的,半点镇宅的灵气都没了。
风也闷,裹着雨前的湿意贴在瓦片上,连青瓦的纹路都像是被泡得发沉,整个院子静得慌,就等那第一滴雨砸下来。
才过申时,书房里已经暗的发闷了,窗纸透进来的光昏沉沉的,书页上的字得凑近些才能看的清些。
苏月华把最后一摞用红绳捆好的书册往书架最下层塞,这摞书的封皮都磨得起了毛,她特意用红绳绕了三圈捆牢,绳头还打了个小巧的死结,是怕搬运时散了惹公子不快。
指尖蹭过书架的木头,凉意顺着指缝往骨子里钻,那木架年头久了,边角都被磨得光滑,却还留着几处浅浅的墨痕,是往年公子练字时不小心蹭上的。
月华直起身揉了揉自己的腰,刚要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抬眼往窗外一瞧,心揪了下。
天边乌云阴沉的像墨缸子似的浑浊,正顺着青瓦的檐角往下沉。
还没等她细想,“啪嗒”一声,一两滴雨点便砸在窗棂上,跟谁不小心把砚台里的墨滴渐了出来似的。
她还探头想再看,没等她反应过来,第二滴、第三滴紧跟着落下,不等她缩回手,雨就跟绝了滴似的往下灌,密密麻麻的雨丝便织成张灰扑扑的网,把远处的水榭、回廊全裹在里头,只剩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在雨里摇晃着。
廊下挂着的两盏灯笼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竹制的灯架“吱呀”作响,昏黄的光透过被雨打湿的灯纸洒下来,落在青石板上,碎成一地的光斑,跟被揉皱的黄纸似的,看着就闹心。
月华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那件青灰色婢女服的料子薄得很,去年冬天穿还勉强,如今被这风一吹,凉意直往怀里钻。
想起听竹院离这儿足有半炷香的路,院里的灯笼前几日坏了还未修,这雨要是不停,今晚怕是要摸着黑走回去,脚底下的泥坑指不定要崴多少次。
正犯着愁时,指尖又碰到了书架上的墨痕,那点凉意忽然让她想起公子平日练字时的模样,他总爱用松烟墨,写累了就对着窗外出神,偶尔还会问她一句“今日的墨磨得可匀”。
思绪刚飘到这儿,又一阵风卷着雨丝扑在窗纸上,“哗啦”一声,惊得她赶紧收回神,暗怪自己不该对着主子瞎想,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那处的布又薄了些,是洗了太多次的缘故。
书房里的烛火也跟着添乱,门缝里钻进来的风裹着雨琦把火苗吹得忽明忽暗的,烛芯时不时蹦出点火星,落在烛台的铜盘里,转瞬就灭了;在墙上投的影子也跟着晃,瞧着让人心慌。
月华攥着帕子擦了擦桌案上的墨渍,指尖沾了点凉意,她今天在书房当值,原本想着把最后几卷散着的书稿理齐,再把公子昨日写废的纸页收进竹筐,就能回听竹院了。
可一想到哪院子,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那地方偏得很,平日里走夜路就就着月光,晚了连个引路的灯笼都找不着。
可这如今这雨下得也太急了。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她垂着眉眼小声嘀咕了句,声音刚出口就被窗外的雨声盖得没影了,连她自己都没听清后半句“今晚可怎么回去”。
又一阵冷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雨的潮气一股子直往她的衣领里钻,月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把身上那件青灰色婢女服裹紧些,下意识地往烛火边挪了挪,想沾点暖意,可烛火被风晃得厉害,连这点热乎气都跟着飘不定。
就在这时,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声响比平时沉些,像是门轴也被雨水浸得发重。
紧接着,一股刺骨的湿冷瞬间裹了过来,比窗缝钻进来的风凉上十倍,连烛火都猛地往旁边歪了歪,差点灭了。
月华慌忙转身,手里还攥着半块擦桌案的干布,抬眼就撞进秦练的目光里,就见秦练站在门口,他那件月白色锦袍的下摆全湿了,深色的水渍顺着衣料上的云纹往上爬,爬到腰腹处才淡些,像极了冬天下雪时,墨汁不小心洒在白梅上晕开的痕。
他肩上落着几颗雨珠,发梢也湿了,贴在额角,把他本就清隽的眉眼衬得更柔和些。
他右手攥着把收起来的油纸伞,伞骨是打磨光滑的竹制,伞尖滴下的水珠“嗒、嗒”落在青石板上,积成一小滩,圈儿越扩越大,溅起的小水花沾到了他的鞋边。
他身后跟着长生,见长生举着把比寻常更大的油布伞,见主子停下步,长生立马识趣地往后退了两步,退到廊下的阴影里,还悄悄把手里的灯笼往门边挪了挪,昏黄的光刚好照在月华脚边,怕她没看清地面踩滑,却又没敢往前多走半步,头垂得低低的,显然知道这会儿不该凑上前打扰。
“公子?”
月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屈膝行礼,眼睛却忍不住往秦练湿了的衣摆上瞟。这时候,秦练本该在正厅用晚膳了,今儿怎么突然来书房了?
眼睛却忍不住往秦练湿了的衣摆上瞟,这时候早过了申时,按规矩,秦练该在正厅用晚膳了,今儿怎么会突然来书房?
难道是忘了拿什么东西?还是……他瞧见书房灯还亮着,特意过来的?
秦练把油纸伞往门边的青石板上一靠,伞柄撞在地面轻响一声,溅起的水珠沾到他鞋边。
他抬起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蹭过伞柄上磨得光滑的竹纹,竹柄早沁了些温凉的包浆。
目光在书房里扫了圈,书架最下层码得齐整的书册,红绳结打得紧实,显然是用心理过;桌案上还留着半碟未干的墨,笔尖朝里放着,是他早上练字时惯用的姿势;最后落在月华身上,眼神温润,像蒙了层雨雾的暖光。
“还没忙完?”
他开口时,喉间先轻滚了下,带着刚冒雨赶路的微哑,声音比往常低了半分,混着窗外哗哗的雨声,竟像浸了水的暖玉,贴着月华耳廓轻轻落下来。
说着,秦练还往前挪了半步,避开门口灌进来的冷风,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刚好把月华挡在了身后。
月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浅影,小声回道:“回公子,已经理妥当了,正打算雨小些再回去呢。”
话是这么说,可她眼睛忍不住往窗外瞟,雨一点儿没小,还跟瓢泼似的,檐角的水流成了白练,砸在庭院的青砖上,溅起的水花能漫到阶前。
听竹院那条路本就难走,上次雨天她走快了些,踩进泥坑摔得膝盖青了好几天,到现在碰着还隐隐发疼;雨天更是满是泥坑,连块干地都找不着,这要是走回去,鞋底不得全是泥?
这些担忧堵在嗓子眼,却半个字也不敢说,她直不过是个婢女,哪能跟主子诉这些苦。
可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往秦练那边扫,瞧见他发梢的雨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月白色的锦袍领口,晕开一小片深色,心里竟莫名揪了下,赶紧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秦练像是没察觉他的局促。的目光从月华发顶挪开,落在桌案旁那排刚归置好的书册上,指尖轻轻从伞柄滑开,蹭过最上层那本《玉台新咏》的书脊,书脊处有点磨损,是去年他翻得勤了磨出来的,此刻被月华用细布擦得干净。
指尖顿了顿,语气松得像傍晚坐在廊下晒暖时的闲聊:“上次我找这本《玉台新咏》,翻到一半被长生叫去前厅,后来倒忘了收在哪儿,你是把它归在第三层最左边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没看月华,只盯着那排书册上的红绳结,每摞书的绳结都打得整整齐齐,绳头还绕了个小圈防松散,是月华惯有的细致。
其实他早瞧见书册归置的位置了,方才进门时扫过一眼,只是不想让她还陷在“怕雨走不了”的窘迫里,才故意捡了件“她做过的事”来聊。
月华垂着的眼睫颤了颤,耳尖悄悄热了。
她原以为自己理书的这点小事,公子不会放在心上,没想到他竟记得这般清楚,连归在第三层最左边都没说错。
她攥着衣角的手指松了松,指尖蹭过起毛的布面,小声回话:“是、是在第三层。
我瞧那本书的笺纸快掉了,还找了点浆糊轻轻粘了粘,公子翻开时当心些,别碰着未干的地方。”
这话出口才觉出“越矩”,赶紧低下头,怕秦练觉得她多事。
可烛火刚好映在她垂着的脸上,秦练瞧得真切,她的脸颊泛着点浅红,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刚才软了些,像被温水泡过的棉线。
他没提“越矩”,反而轻轻“嗯”了声,指尖又碰了碰那本《玉台新咏》的书脊:“难怪方才看着笺纸齐整,是你费心了。”
话音刚落,窗外的雨声突然“哗”地响了些,像是有阵风卷着雨丝扑在了窗纸上,把原本就暗的书房衬得更沉。秦练下意识地往窗边偏了偏,目光透过被雨打湿的窗纸望出去雨幕密得像张灰布。
目光轻轻扫过月华的膝盖,上次长生跟他回话时,顺口提过一句“月华姑娘前儿雨天回院,踩滑了泥坑,膝盖青了好大一块”,本想着让长生送些伤药过去的结果被月华塞还给了长生,她这段时间对自己多有回避。
此刻再听着这砸得人心慌的雨声,眉头不知不觉就轻轻拢了起来。
他收回看雨的目光,落在月华攥得发皱的衣角上,那处的布都快被攥出毛了,显然还是在愁“怎么回去”。
秦练喉结悄悄滚了滚,指节在竹制伞柄上轻轻蹭了蹭,那伞柄被他攥得有些温,连原本光滑的纹路都显了几分实感。
没再绕弯着理书的话题转了,语气里的随意淡了些,又夹杂着软意,软得像院角那丛翠竹被雨打弯的梢头,又轻得似雨丝落在青瓦上的碎响:“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回去?”
“我……我等雨小些再走……”月华的话到嘴边还没说完,一道闪电“唰”地划破天,把整个院子照得跟白昼似的,紧接着就是一声炸雷,震得窗户都嗡嗡响,跟在头顶炸开似的。
她吓得一缩肩膀,手指死死攥着衣袖,可转念一想自己的身份,又赶紧挺直背,强装镇定,可手还是忍不住发颤。
秦练把她这些小动作全看在眼里,眼神动了动。
他沉默了会儿,目光落在她发白的指尖上,喉结又悄悄滚了半圈,秦练攥着伞柄的手紧了紧,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又低了些,却透着股不容绕开的坚定:“我送你回去。”
月华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赶紧摇头,声音都带了点慌:“这可使不得!公子身份尊贵,要是淋了雨着凉,月华就是万死也赔不起啊!”
府里的规矩她比谁都清楚,主子和下人差着云泥之别,要是被人看见秦练亲自送她一个婢女回院,指不定又会传出多少闲话,到时候不仅她遭殃,还得连累秦练。
可秦练根本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拿起伞轻轻一撑,“咔嗒”一声,伞面就展开了,那是上好的桐油纸做的,上面绘着淡淡的水墨竹枝,竹叶上还沾着几处没干的墨点,昏暗中看着格外雅致。
“走吧。”
他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路来,语气不容拒绝,可没半分强硬,反而带着种让人没法反驳的温和,眼神里还带着笃定。
月华犹豫了会儿,看看秦练湿了的衣摆,又看看窗外没停的大雨,最终还是低低说了句“多谢公子”,小心翼翼地迈出门槛,站到伞下。
她刻意往边上靠了靠,肩膀都快碰到伞沿外的雨丝了,就怕自己的衣角蹭到秦练的锦袍,给人添麻烦。
廊下的长生见了,立马举着伞上前一步,躬身道:“公子,还是让小的送月华姑娘回去吧,您快回屋换身干爽衣裳,别着凉了。”
他跟着秦练这么多年,从没见自己主子对哪个下人这么上心又是维护又是,心里虽惊讶,可也知道该怎么做才妥当。
秦练轻轻摆了摆手,语气平淡:“不用,你跟在后面就行。”
长生立马明白了,退后几步,跟两人保持着约莫两丈的距离,既能随时听候差遣,又不碍着两人。
他手里的灯笼在雨幕里投出一圈昏黄的光,刚好能照亮前面两人的脚步,又不会太刺眼,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伞下的空间一下子变得小了,月华能清楚地闻到秦练身上淡淡的松烟墨香,那是他常年练字染上的味道,混着雨水的清新,闻着特别舒服。
她紧张地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着青石板上的积水被脚步踩出一圈圈涟漪,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连呼吸都放轻了。
没走几步,一阵风卷着雨丝吹过来,落在月华胳膊上,凉得她一哆嗦。
她下意识地往伞里缩了缩,秦练却不动声色地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原本落在他肩头的雨丝,全移到了伞外,他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就湿了,月白色的锦袍贴在身上,隐约能看出肩线的轮廓,看着竟有些清瘦。
月华察觉到他的动作,心里一暖,可又有些不安,小声说:“公子,您的衣裳……”
“没事。”
秦练语气依旧平淡,跟说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
他还特意放慢了脚步,跟着月华的节奏走,怕她走快了踩到积水,溅湿裤子。
路上的积水越来越深,有些低洼的地方都积成了小水塘,浑水里飘着落叶和花瓣,看着脏兮兮的。
秦练在旁时不时会提醒一句:“当心脚下,这儿有石子。”
“前面石板滑,慢点儿走。”
有一次,月华没注意脚下的青苔,差点滑倒,秦练眼疾手快,伸手就扶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手暖暖的,还很有力,隔着薄薄的衣料,暖意传到她皮肤上,让她瞬间就定了神。
月华赶紧站稳,脸颊发烫,小声道了句“多谢公子”。
抬头时刚好对上秦练的目光,他眼里满是“当心些”的关切,还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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