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院门口传了过来,每一步都落地稳当,锦缎靴低碾过青石板,一下下落到听竹院众人耳力,让人没法不留意。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伴随着脚步声而来的是淡淡的松烟墨混着书卷的气息,清清爽爽的,是秦练书房里特有的气息。
上次自己整理书稿时,秦练递她《论语》抄本,指尖就沾着这味道,那时他还笑着说“这墨是江南新贡的,不呛人”。
可此刻这熟悉的气息,却让她浑身一僵,指尖都开始有些发麻。
廊下的长生最先停下脚步,他食盒里提着秦练常用的青瓷茶盏,先一步站在院门口探头望了望。
见张妈妈正对着月华指手画脚,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月华脸上,他悄悄皱了皱眉,故意咳嗽一声,这咳嗽声不高,却带着几分提醒的意味,院里原本细碎的议论声瞬间低了半分,
张妈妈也下意识地顿了顿,转头往门口望去。
“张妈妈。”
声音不高却清冷冷的,每个字都传入院内众人耳力瞬间让院里嘈杂的议论声全停了。
连风和竹影都停了,连远处灶台上飘来的油烟味都淡了些许。
月华的心脏“咚”地猛跳一下,手里的木夹子没抓稳,“啪”地掉在了地上,滚到了青石板缝里。
想弯腰去捡,膝盖却像灌了铅似的动不了,自己有点怕对视上秦练的眼睛,会怕看到他眼底里对她的温和,害怕眼泪会在自己眼眶里打转会顺着自己的脸颊滚落下了。
长生跟在秦练身后走进院,目光飞快扫过月华发白的侧脸、攥得泛白的指尖,又瞥了眼张妈妈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悄悄往旁边退了半步。
他没有靠近,却暗暗站在能护住月华的位置,若是张妈妈再敢胡来,他便能第一时间上前阻拦,也给公子留出应对的空间。
月华此刻能清晰地感觉到秦练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重,甚至带着点沉缓,让她却觉得比此刻张妈妈的训斥还要让她慌。
张妈妈那副刻薄的嘴脸,方才还翘着的嘴角耷现在直接拉下来了,此刻见着秦练,堆着满脸的谄媚,腰弯得更是像被风压垮的稻穗,手忙脚乱地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声音都发颤:“哎哟喂!大公子!您怎么来这腌臜地儿了?这院里净是洗衣水的味儿,还有些搓衣板、木盆的粗笨活计,哪配您踏进来呀!快往廊下站站,别沾了着水气!”
秦练没理她。
他的目光先落在月华身上,望着他背对着自己,那背影太单薄了,青灰色的粗布衣裳洗得发毛,领口还补着块浅灰色的补丁,裹着她细瘦的身子。
肩膀微微抖着,像片被雨打湿的竹叶,却还硬挺着脊背,连头都不敢抬。
是方才听着她被张妈妈训于是自己让长生先回,便来了这。
他眸色沉了沉,方才还平和的眼神里添了点冷意,这才缓缓转向张妈妈,语气凉得像是含着冰,却每个字都让在场的丫鬟小厮听得真切:“张妈妈,我调去书房当值的人,啥时候轮得到听竹院的管事来教规矩了?”
张妈妈的脸“唰”地就白了,比院角的月光石还白。
手里攥着的蓝布帕子被拧得皱巴巴的,指节都泛了青,嘴皮子打着颤:“老、老奴老奴就是怕这丫鬟年纪小不懂事,回头做事毛躁,那天一个不小心冲撞了公子您……”
“冲撞?”
秦练的嘴角勾了下,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凉飕飕的,“我倒不知道,安分晾个床单、洗件衣裳,也能冲撞人。还是说,张妈妈觉得我眼瞎,耳也聋,倒是方才张妈妈的话听得我都觉得有些重了?”
“老奴不敢!老奴万万不敢啊!”
张妈妈的腿一软,差点就跪下去,亏得旁边伺候的小丫鬟眼疾手快,伸手扶了她一把,才勉强站住。
冷汗顺着额头的皱纹往下淌,沾湿了衣领,说话都带了哭腔:“公子您千万别误会!老奴就是、就是多嘴了……是老奴糊涂,公子别往心里去,往后老奴再也不敢了……!”
“既是不敢,”秦练打断她,声音还是平的,却带着股无形的冷意,让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仆役们都缩起了脖子,择菜的婆子手里的菜梗掐断了都没察觉,扫地的丫鬟把扫帚戳在地上忘了动,连院门口路过的小斯都脚步一顿,赶紧缩了回去。
“往后就管好你听竹院的事。书房的人,我自会教。”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院内的仆役,没说话,却让每个人都觉得那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像刀子,连呼吸都轻了轻。
最后目光又落回张妈妈脸上,语气沉了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这话,我只说一次。月华既在我书房当值,她的对与错,自有我来论断。谁要是再越界刁难她。”
他顿了顿,院里的风都停了,连竹叶的沙沙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管好你们的嘴,要是被我听到都赶到庄子上去。”
张妈妈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那无形的压力像块石头,压得她胸口发闷。
这说得轻,却像块青石砸在每个人心上,沉甸甸的。
张妈妈的膝盖再也撑不住,“咚”地就往下跪,磕在湿石板上,发出闷响。
头埋得都快贴到胸口,颤颤的:“老奴……老奴记下了……往着以后再也不敢了……”
月华僵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木夹子滚落时带起的微凉潮气,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此刻凝滞的空气。
秦练弯腰捡木夹子的动作很缓,月白色锦袍的衣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风声,那股清冽的松烟墨香也随之更清晰地笼住了她,让她本就发颤的肩膀在听到秦练捡起木夹的声音时抖得更厉害了些。
长生站在廊下,悄悄往院外望了望,瞧见李婆婆提着半篮刚择好的青菜,站在不远处的拐角,正往院里望。
两人目光对上,长生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事情已妥。
李婆婆这才放下心来,提着菜篮慢悠悠地转身,走前还特意往院里又瞥了一眼,见月华没事,才彻底放心离开。
方才她路过听竹院,听见张妈妈的呵斥声,本想进来解围,却见秦练和长生过来,便站在拐角没动,她知道秦练护着月华,也不想让自己的出现给月华添多余的麻烦。
他指尖碰到竹制夹子的瞬间,还特意顿了顿,像是怕木刺勾到她的指尖,方才张妈妈训斥时,他在院门外就瞧见她攥着木夹子的指节泛白,指腹还沾着洗衣水的皂角沫。
木夹子被他握在手里,站在自己半步远处,指腹轻轻摩挲过边缘被磨得光滑的竹纹,动作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细致。
月华这才敢慢慢抬头,眼帘掀起的瞬间,正好撞进他眼底,眼底的冷意早就褪去。
她看见他另一只手悄悄抬了抬,似乎想替她拂去鬓边沾着的一缕碎发,那碎发是方才慌乱间垂下来的,还沾着点洗衣时溅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可手到半空,又轻轻顿住,转而落在自己袖口,理了理方才弯腰时弄皱的兰草绣纹,指尖划过绣线时,还下意识地捏了捏,像是在掩饰什么。
“木夹子拿着,仔细再掉了。”
秦练把木夹子递到她面前,掌心向上,指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张开,刻意把木夹子的光滑面朝向她,避免她碰到边缘。
他指尖还带着墨香,混着身上淡淡的书卷气,落在她眼前时,月华甚至能看清他指腹上因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那是她上次整理书稿时就注意到的,当时他递《论语》抄本给她,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指腹,留下一阵微痒的触感。
月华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木夹子,就被他轻轻捏了下指腹。
那力道很轻,像羽毛拂过,却让她浑身一麻,像有电流顺着指尖窜到心口,连脸颊都瞬间热了起来。
秦练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指尖迅速收回,耳尖悄悄泛起一点淡红,只是他垂着眼帘,月华没看清。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竹竿上搭着的床单,声音又轻了些:“床单快被风吹歪了,我帮你搭好。”
不等月华回应,他已经伸手拎住床单的一角。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扯坏了这粗布床单,方才他就瞧见这床单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针脚也有些松脱,想来是洗了很多次。
他抬手把床单往竹竿上拢了拢,手指碰到布料时,还特意避开了月华方才攥过的地方,怕蹭掉她留下的温度。
搭好床单后,他又拿起木夹子,帮她把床单的边角固定好,夹木夹子时,指腹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顿了一下,他的指尖迅速移开,却还是留下一片温热的触感,让月华的手背像被火烤过似的,一直热到手腕。
“这样就不会被风吹掉了。”
秦练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一点距离,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眼眶还是红的,眼底又添了点心疼。
他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比如“别再哭了”,又或者“以后没人敢欺负你”,可话到嘴边却无言。
他的目光落在她青灰色粗布衣裳的领口,那里补着的浅灰色补丁针脚有些歪,想来是她自己缝的。
他想起上次在书房,她穿着这件衣裳整理书稿,袖口挽起来时,能看见小臂上淡淡的淤青,当时她只说是不小心撞的,现在想来,或许是之前在听竹院受了委屈。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微微发疼。
月华攥着木夹子,低着头“嗯”了一声,声音还有点发哑。
她不敢抬头看他,怕一抬头,眼泪又会忍不住掉下来,方才他护着她时,她就想流泪;现在他这样温柔地帮她搭床单、叮嘱她,她心里的委屈和欢喜混在一起,更是憋得难受。
秦练见她不说话,也没再追问,只是又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发顶停了一瞬,像是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最终却只是转身,声音轻得像风:“我先回书房了,你……自己多保重。”
他转身的动作很慢,月白色锦袍的衣摆在风中轻轻晃动,像一片云。
走了两步,还微微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还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眼底的温和又深了些,嘴角悄悄勾起一点浅淡的弧度,只是这笑意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是秦府嫡公子,她是府里的婢子,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身份,还有无数双盯着他们的眼睛,他不能让她因为自己的偏爱,陷入更难的境地。
长生见秦练转身,连忙提着食盒里的茶盏跟上,路过月华身边时,脚步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姑娘别往心里去,公子心里记挂着你呢。往后要是再有人刁难,你就去书房找我,我帮你回禀公子。”
说完,才快步追上秦练的脚步,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院门外。
直到秦练和长生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门外,月华才敢抬起头,望着他走掉的方向。
手里的木夹子还带着他的温度,方才他帮她搭床单时留下的触感还在指尖萦绕,那股清冽的墨香也似乎没散,一直笼在她身边。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是热的,手背也依旧发烫,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酸又甜,还有点慌,这份温柔她知道有多珍贵,也知道这份珍贵背后藏着多少风险,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他眼底的温和,想起他捏她指腹时的轻颤,想起他帮她搭床单时的细致,那些画面像落在心湖上的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散。
张妈妈早已没了踪影,其他仆役也散得干干净净,只有院中的竹竿还立在原地,上面搭着的床单在风里轻轻晃动,阳光透过竹叶洒在床单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月华攥着木夹子,踮起脚,又把剩下的几件衣裳搭好,指尖碰到衣裳时,还会想起秦练方才的动作,嘴角忍不住悄悄弯了弯,可弯到一半,又慢慢垂了下去。
她是死契婢子,他是嫡公子,这份刚冒头的情愫,或许从一开始,就只能藏在竹影墨香里,像她枕下的紫花地丁,只能在无人知晓的夜里,悄悄散发一点涩香。
风又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混着远处灶房飘来的油烟味,还有残留的墨香,慢慢飘远。
月华站在竹竿旁,望着院门外空荡荡的方向,手里的木夹子被她攥得紧紧的,指腹的温度和竹纹的触感,成了此刻她心里唯一的慰藉,也成了深宅里,她不敢言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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