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提着那盏竹灯回到下房时,雨还未停。
竹灯的篾丝细得似发丝般纤细,被夜风一吹,暖黄的灯影在湿漉漉的石子路上晃啊晃,映出一小片朦胧的光,却照不透她心头的纷乱。
方才被秦练握过手腕的地方,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烫得自己心慌慌的;他温润低沉的话语,还在耳畔回荡着,明明自己应该感觉暖暖的,却让她一颗心不安的跳动着,既有点贪恋那温柔,那与着对旁人的不同却又怕这温柔背后藏着万丈深渊。
月华刚推开下房的门,先闻见一股混着皂角味的暖意,随即就瞧见里间的春儿、夏桃蜷在对面铺位上睡得正熟,春儿半张着嘴,鼻息轻匀,夏桃怀里还搂着个枕头,两人连被子都没掖严实,显然是累极了。
唯有靠窗的旧桌旁亮着点昏黄,李婆婆竟还没睡。
她没去惊动任何人,就坐在那张磨得有些许岁月的旧杌子上,手里捏着件月华去年穿旧的夹袄,袖口磨破了毛边,里子也起了球,李婆婆舍不得丢,拆了重新絮了新棉,此刻正就着油灯缝补。
她眯着眼,左手把布攥得紧实,右手持着针,线穿过粗布时发出“沙沙”的轻响。
每缝几针,她就抬手揉揉眼,指腹在针眼处蹭两下,眼尾的皱纹挤在一起,显然是熬得久了,视线都有些模糊,可手里的针脚依旧缝得密匝匝的,没半分潦草。
听见门响,李婆婆抬起头,目光先落在月华的裙角,裙摆在雨里浸得透湿,贴在腿上,连鞋尖都在滴水;再往上,就瞥见了她手里的竹灯。
那灯一看就不是下人能用的,竹骨精巧,灯罩蒙着层细纱,上头还绣着淡淡的兰草纹,是公子院里才有的样式。
李婆婆的眉头拧紧了些,眼神也有点沉,没了方才缝补时的柔和。
“回来了?”李婆婆的声音有些干哑,她放下手里的针线,站起身子,走过来接过月华手里的竹灯,先接过月华手里的竹灯,轻轻放到桌上,又转身从炕头的竹筐里翻出块干布巾,是李婆婆特意留着给月华擦脸的。
“快擦擦头发,这秋雨凉,渗进骨头里,将来要落病根的。”
月华默默接过布巾,擦着额前的碎发,冰凉的粗布蹭过皮肤,她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肩膀轻轻抖了一下。
李婆婆看在眼里,又往炕里挪了挪,拉着月华坐到炕沿,自己拖过那张快散架的旧杌子,面对面坐下,伸手就握住了月华的手。
一触到那冰凉的温度,还有手背上没消的红肿,李婆婆的心地心疼,攥得更紧了些。
“月华”李婆婆声音压的极低稍带着点严肃说着,你和公子的事,我早看在眼里了。又是送点心,又是对诗的,你跟我说实话,方才……是不是又跟公子在一块儿了?”
月华睫毛颤了颤,垂下眼帘,不敢看李婆婆的眼睛,那眼睛里满是担忧,她怕一看,自己就撑不住了,于是只好轻轻点头,“嗯,在回廊上遇着了,公子……公子见雨大,便把自己的这盏竹灯给了我。”
“唉!”李婆婆重重叹出一口气,那气息里满是焦虑和无力,“你怎么……你怎么就偏要往那火坑里跳啊,这条路难走啊!”
李婆婆攥紧了月华的手,像是想把她从什么深渊边沿拉回来:“那高枝上的花,看着是好看,可那是咱们这样的人能摘的吗?别说摘了,就是凑近闻闻,沾到点花粉,都是祸啊!”
“咱们府里的婉小姐,更是被夫人宠得没边的主儿,自小就觉得公子是她亲哥哥,旁人连跟公子多说两句话都要遭她白眼,还有徐尚书府的嫣然姑娘,她这几日来府里的脚步越发勤了,前日我去给夫人送热水,隔着窗就听见她跟夫人说话,特意绕着弯子问起你,说“听说浆洗房有个丫鬟常往公子书房去”,那语气软乎乎的,却裹着股子酸意,我隔着老远都能闻见。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往后见着就绕着走。”
听着婆婆这样说自己嘴唇动了动,想辩解,声音软绵绵的没气:“婆婆,我不是想摘花……我、我只是……只是觉得公子他……是真心待我好的”
“真心?”李婆婆轻轻打断她,语气里半分责备也无,唯有眼底的担忧快要漫出来,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婆婆是过来人,怎会不懂这点热络心思?
可孩子你要记,这高门大院从不是藏真心的地方,古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情字在这里最是金贵难得,也最是轻贱易逝,甚至能变成扎进心口的刀子。”
她握着月华的手又紧了紧,声音压得更低,满是过来人的怅然与启迪:“婆婆自然信公子此刻对你是真心,可这深宅似海,人心会随境遇变,真心更经不得岁月熬。
你只看见眼前的暖意,却没瞧见暗处的风浪,秦婉姑娘容不得你分走公子的目光,吏部尚书家的小姐自小便认定公子是她的人,如今你占了公子的心思,以她的脾性怎会善罢甘休?”
“孩子,不是婆婆要泼你冷水,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世间的情意从来不是单凭一腔热血就能守住的,你得先看清这宅门里的利害,才知道真心该放哪里、该怎么护,不然今日的甜,来日可能就是蚀骨的苦啊。”
她往窗外瞥了一眼,确认雨声够大才悄悄说着:“你知不知道,十年前,伺候老爷的那个叫芸香的丫头?跟你一般大,模样周正,手脚也勤快,梳着双丫髻,一笑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手脚也勤快,平日里给老爷端茶递水,都规规矩矩的。就因为有次二老爷喝多了,夸了她一句“手巧,沏的茶合口”,还赏了支旧值钱的旧银钗,可风言风语就传开了。
李婆婆的声音哽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恐惧:“说她想攀高枝,要做老爷的通房,还说她私下里给老爷绣荷包。
不出三天,人就没了,被发现淹死在后园那口废井里。
府里的人都说是她自己失足落下去的,可那井口那么高,比你膝盖还高,周围还有木栏杆,就断了一根,怎么就能失足?
后来才知道,是夫人娘家带来的那个管事妈妈动的手!就因为夫人觉得芸香狐媚,碍了眼!一条人命啊,就这么没了,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芸香的爹娘来府里哭,哭得撕心裂肺,夫人只赏了十两银子,说“丫头不懂规矩,自己寻了短见,别在府里闹”。最后呢?十两银子,就把一条人命打发了,连口薄棺都没给,直接埋在了乱葬岗。”
还有人亲眼看见张妈妈把芸香的旧衣裳扔到灶里烧,嘴里还骂“小贱人,敢跟主子抢人”……你如今的处境,比芸香当年还难。”
月华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手指在李婆婆掌心里微微发抖。
她想起后园那口废井,上次去采菜时路过,井沿爬满青苔,阴森森的,她还特意绕着走,没想到那里竟埋着这样的人命;更想起秦婉,那位穿着绫罗绸缎、眉眼间带着的傲气,上次在花园里遇见,秦婉看她的眼神,像淬了冰,让她浑身不自在。
“这还只是府里夫人小姐的手段,外头的风浪更甚。”
李婆婆攥紧月华的手,指节泛白,声音里满是焦灼,“公子身为秦家嫡长,日后要撑起整个家族,他的婚事哪是简单的儿女情长?婚姻论门第,缔结关兴衰,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姻缘,都想借此和秦家攀上关系。你得了公子的青睐,不是得了福,而是成了所有人的阻碍,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莫说夫人容不下你,那些想与秦家结亲的权贵,只要知道你在公子心里的分量,动动手指就能让你万劫不复,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到时候,公子就算有心护你,难道能时时刻刻将你带在身边?他能为了你,与整个家族对抗,与朝堂错综复杂的势力决裂吗?”李婆婆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孩子,你要明白世途险巇,人情冷暖,多有身不由己的道理。这深宅大院里,阴私算计防不胜防。公子对你的好毋庸置疑,可他身担家族重任,有诸多无奈。你让他如何抉择?是舍弃你保全家族,还是为了你,舍弃前程、名声乃至性命?”
她声音发颤,每一个字都饱含着过来人的痛悟,“你以为这是深情,实则是在给自己和公子埋下祸根!古人云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太过执着而不顾现实,不是爱情,是把彼此推向深渊!”
“婆婆并非要拆散你们,而是想让你清醒。爱情需要建立在现实基础之上,不能只是虚幻的憧憬。
你若全身心投入,将未来寄托在这份感情上,一旦变故来临,你将陷入绝境,还会让公子余生都活在愧疚之中,你们这不是相互依偎,而是相互折磨。
你得先认清局势和自身处境,才知道这条路能否走得通,不然今日的甜蜜,终会变成来日蚀骨的痛苦,正如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有些冲动带来的只有灭亡。”
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着李婆婆焦虑憔悴的脸,窗外秋雨敲打在窗纸上,一声声,将这屋里本有的暖意驱散着。
月华久久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和婆婆交握的手,一双红肿,一双布满老茧,都是这府里最卑微的痕迹。
李婆婆的话让她刚刚被秦练捂热的心口,此刻却又令她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开始轻轻打颤。
那些血淋淋的例子,那些她隐约知道却不敢深想的险恶,被婆婆直白地撕开,摊在她面前。
她想起秦练方才在回廊上,替她拢住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指腹蹭过她的耳尖,温温的;他看着她的眼睛,那么坚定,说“我既然敢护着你,就有能力护你周全”。
那点暖意还在心头绕着,可眼前的冰冷恐惧却又撒扯着她,要把那点暖意也要撕碎,两种情绪在自己心里疯狂地撕扯着,让她呼吸都有点难受。
终于,月华抬起头,眼眶红得厉害,里面水光氤氲,却奇异地带了点孤注一掷的清明,伸出手,冰凉颤抖,却异常坚定地轻轻回握住婆婆那双布满老茧、同样颤抖不止的手。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只会惶恐躲闪的小丫鬟,某种内在的力量正在破土而出。
“可我不是芸香。”
再抬眼时,月华眼底的水光已淡去,只剩几分父亲教给她的刚直,一字一顿说得格外清晰:“我虽是府内的一介丫鬟,在这府里只算个不起眼的,可先父在世时总跟我说,古训有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的理,境遇纵有高低,权势纵有大小,心里的规矩、守的道义,却半分不能含糊。
他常跟我说,人活一世,为了安稳度日,暂时低个头、为了避开祸事退几步都算不得软弱,《周易》里说“尺蠖之屈,以求信也”,说那虫子弯起身子,是为了更好地伸展前行,一时的弯身不过是为了好好存身;可最不能丢的是骨子里的硬气,那点撑着人的傲气绝不能被日子磋磨得没了踪影,脊梁骨要是弯了、膝盖一旦跪下去,再想挺直了做人,就难了。
他教我读书,从不说要凭这个攀高枝、求富贵,只郑重叮嘱:“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让我读这些,不是为了沾光、不是为了跟人比,是为了让你在书里把道理辨明,往后遇事心里有谱,把自己的本心守住,别迷了方向。
他教我写“俯仰无愧”四个字,总先让我对着宣纸静一会儿,再握着我的手腕,让我跟着他的力道描:“你感受这笔画,横得顺着纸纹走,要像踩在平地上一样稳;这竖得往下扎,得像扎根在土里似的牢。这字看着方正简单,其实每一笔都藏着正的讲究,横不平、竖不直,整个字就没了筋骨,站不住脚。
我总记得,他指尖轻轻点在“愧”字的竖心旁时,会先停一停,眼里漫开些笑意,像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他说:“我初学这字那会儿,你太爷爷就跟我念叨过,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做人啊,就得像这字一样,行得端、坐得正,心里得有杆秤,清清楚楚知道什么能做、什么碰都不能碰。可别跟着旁人的脚步晃,把自己的骨气晃没了,忘了爹常跟你说的守本心、明事理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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