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老殷殷传世故,少女耿耿守初心

若连自己的本心都丢了,活着与行尸走肉何意?”

月华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烛火的灯油味和婆婆身上令人安心的皂角味,这些气息混杂着泪意呛在喉头,她此刻的声音话沉重清晰:

“公子今日说,他护得住我,还说“他想护着的人,无人敢置喙。”

她声音轻却笃定,目光似穿透窗外雨夜,“我知此举或许痴妄,或许是不到乌江不渡,不肯回头,可我想信他这一次。”

恰如父亲昔年常念的,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还说那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话。与其困于畏途、裹足不行,不如索性搏上一回。

“纵到头来输得一败涂地,我也认。总好过因畏那无常祸福,连试都不敢试,连真心都不敢付。

那样活着,与这深宅里浑浑噩噩的他们又有何异?不过是早晚要被这朱墙铜门,吞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罢了。”

李婆婆望着她,恍惚间竟像第一次看清月华,从前只觉她柔顺怯懦,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可此刻,这纤细单薄的身子里,却藏着一副不肯弯的傲骨。

那份近乎天真的勇敢与决绝,像柄刚出鞘的短剑,裹着微光,带着股初生的锐气,竟让她那些攒了几十年的沧桑劝诫、世故提醒,都变得苍白无力,话到了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

最终,李婆婆只长长、深深地叹出一口气,那口气裹着几十年深宅里的沧桑,悠长又疲惫,倒应了那句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竟似把她骨头缝里那点仅存的力气与温度,都一并叹得散了。

末了,她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月华的手背,掌心的老茧蹭着姑娘细嫩的皮肤,声音哑得像蒙了层灰:“罢了,罢了……你既已拿定主意,老婆子便不劝了。只是你记着,这深宅里的路难走,若真到了走投无路时,后院那角门,老婆子总给你留着。”

她没再多劝,也实在劝不出口,只又伸出那只带薄茧的手,轻轻拢住月华那双又冰又裂的手。

从指根慢慢揉到指尖,指腹每过一处,都悄悄蹭过那些裂着红肉的小口,那是前些日子洗衣、劈柴,被寒水浸、木刺扎出来的旧伤。

动作慢得像在惜护件易碎的珍宝,仿佛想凭着这点点微薄暖意,把这双注定要扛风霜的手,多捂热一分是一分。

更想把眼前这孩子,从那片看着光鲜、实则烧人的火海里拉回来——哪怕只能多护她一时半刻,也算是老婆子这把老骨头,能尽的最后一点心了。

油灯芯烧得只剩小半截焦黑的芯子,焰头被穿窗的夜风掠得颤巍巍,昏黄的光裹着层薄烟,慢悠悠往深处沉。

一老一少依偎的身影被拉得狭长,虚虚地贴在灰扑扑的墙上。

亮时还能辨出几分模样,李婆婆搭在月华肩上的枯手,指节都泛着青;月华攥着布包的指尖,白得没了血色。

暗时便竟连轮廓都融在阴影里,活像世间所有在命运洪水里挣命的小生灵。

里头藏着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的无常,也透着夜深青灯耿窗扉,老翁稚子穷相依的微光,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窗外更凶的风雨吞进黑夜里,偏又凭着这点相挨的温度,硬撑着不肯散。

雨声非但没歇,反倒密得像有人在窗外筛豆子,砸在屋檐上“噼啪”响,撞在窗棂上“哒哒”地颤。那声音哪里是雨?

分明是岁月里永不停歇的叹息,是“世事难料”的活注脚,更像那未知命运步步紧逼的鼓点,敲得人心头发沉。

一下下敲在人心尖上,搅得这深宅夜愈发沉,寒愈发重,倒暗合了卢照邻那句关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里的惶惑,前路是关山难越,此身是客寄浮萍,也提醒着宅里的人,看似的安稳皆是浮沫,真正的劫数,从来都藏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底。

屋内沉进一片凝滞的寂静里,唯有灯花偶尔“噼啪”爆开,混着窗外连绵的雨声,倒更衬的夜沉了。

李婆婆再没多言,只一双老眼定定望着月华,眸中担忧如叠叠乌云,愈积愈厚,连粗糙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月华手背时,那红肿的触感都让她心口阵阵发紧,似被什么东西揪着,倒像范成大那句老妻书至劝加餐,未报平安归近远里,藏在寻常叮嘱下的焦灼与牵挂,说不出口,却密密麻麻绕在心头。

良久,她终于攒足了半生力气,才打破这凝滞的静。

声音干涩得像磨过的粗瓷,只反复道:“罢了,罢了……常听人说志之所趋,无远弗届,你既铁了心要走这条路,老婆子我再多说一句,倒成了拦路的恶人。”

她颤巍巍抬起另一只手,用袖口悄悄蹭了蹭眼角,枯纹里裹着的疼惜,半分掩不住。

“可你得记着,老话讲行船怕滩,走路怕坎,既选了这难走的道,就得比旁人多几分心、多几分警醒才是。凡事多看三步,逢人少说三分,莫让一时的热肠,绊了长远的路;莫让片刻的暖,迷了辨险的眼。”

李婆婆目光却陡然锐利起来,枯瘦的手指猛地攥住月华的手腕,力道里带着不容错辨的郑重:“公子待你再好,你心里那根弦也得时时绷着!主仆有别,这可是天堑鸿沟,半分也越不得、半分也忘不得!他今日护着你,是他的恩典,却绝非你恃宠生骄的依仗,恩典这东西,就像朝露,说散便散。唯有守好自己的本分,方能在这宅里立身。”

她声音压得更低,眼底满是过来人的警醒:“这深宅之内,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张妈妈那拨人,最是眼红心窄,你得了公子青眼,她背地里怕是早已恨得牙痒,只等着抓你半分错处,好将你踩进泥里!往后行事,务必‘三思而后行’,莫因一时顺遂,便失了戒惧之心。

月华重重地点头,将婆婆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我明白,婆婆。我会谨言慎行,绝不敢行差踏错,更不会给公子……添不必要的麻烦。”

“光是谨慎,还差着远呢!”李婆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在月华耳边的气音,字字切切,带着几分急惶,“你得学着观人眼色、辨弦外之音,这深宅里的话,多半藏着七分意,露着三分形,听不明白,转眼就要栽跟头!”

她指尖掐了掐月华的手背,提醒她记牢:“就说夫人那边,若哪天寻你问话,提及你与公子的往来,你该如何答?既不能一口否认惹公子不快,又不能坦然承认落了实据,需得含糊应之,只说公子体恤下人不过是寻常吩咐,不沾半分暧昧,才是稳妥。”

“还有小姐,她那骄纵性子,今日宴席上你也瞧得分明。若她往后故意寻衅刁难,你忍是不忍?忍了,她定当你软弱可欺,往后只会变本加厉;不忍,便是以下犯上的重罪,即刻就有管家嬷嬷拿你按规矩处置!”

她喘了口气,眼底满是无奈的警醒,“这宅门里的亏,从不是硬气能扛过去的,得会绕,会藏,才藏得住性命。”

李婆婆望着月华茫然强撑的模样,心又软了半截,语气缓下来:“也别吓得失了主张。往后凡事多留个心眼,遇事拿不准、或是觉出不对,就赶紧来找我,我老婆子在这府里,早把晨昏熬成了数不清的星子,把风霜刻进了掌纹里,总比你清楚哪里藏着坑、哪里绕着坎。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迟疑:“还有公子身边的长生小哥,瞧着是个心正的,倒能说上两句实在话。若真到了万急时候,寻不到我,或可试着求他给公子递句话。但你记好,这是下下策,非不得已绝不能用,人情这东西,用一次薄一次,耗光了,可就再也补不回来了。”

“记住了。”月华低声应着,婆婆的话像暗夜里的灯,在她混沌不安的心里照出些清晰的路,前路虽仍迷雾重重,却总算有了可依循的方向。

李婆婆又拉起她的手,指腹摩挲着那些干裂的口子,愁道:“这双手得好好养着。明日我想法子寻些猪油混药膏来,夜里偷偷给你涂上。浆洗房的活计,我也去托托管事的老姐妹,看能不能让她分派时松快些。

但你自己也得咬牙忍,万不可再跑到公子面前露委屈,平白惹人嚼舌根,说他被你迷了心窍,连下人干活都要插手,那可就坏了大事。”

“嗯。”月华点头,鼻音里裹着酸意。她怎会不知,婆婆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拼力护她,在这冷冰冰的深宅里,为她撑着一小片力所能及的暖。

李婆婆最后瞥向墙角的竹灯,叹道:“那盏灯,明日一早务必找稳妥机会还回去。就说谢公子昨夜借灯之恩,如今病已大好,不敢再占府里的东西。说辞要恭敬得体,半分眷恋不舍都不能露,记牢了?”

“记住了。”月华再应。

交代完所有心事,李婆婆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疲惫地靠在床头,闭着眼挥手:“睡吧,天都快亮了。往后……就自求多福吧,孩子。”

月华吹熄油灯,浓重的黑暗瞬间裹住屋子,只剩窗外微弱天光勉强描出物件的轮廓。

她摸索着在婆婆身边躺下,耳边是老人沉重的呼吸、窗外未歇的雨声,毫无睡意。

婆婆说的那些深宅险恶让她浑身发冷,可秦练温暖的手掌、坚定的眼神,又像寒夜里唯一的火光,勾着她忍不住飞蛾扑火般靠近。

一边是深宅似海藏暗礁的刺骨寒意,一边是微光如豆引孤舟的难舍暖意,两种心绪在她心里激烈撕扯,连呼吸都带着拧巴的疼。

明知选后者或许要付惨重代价,可正如她先前所言,若因惧怕暗礁就停了孤舟、因怕焚身就避了微光,从未顺着心活过片刻,那与行尸走何异?

雨声渐小,天色从墨黑渐渐被浸染上成了灰蒙,新的一天踩着晨露而来,既带着未卜的风雨,也揣着缕倔强不肯灭的希望。

月华轻蜷身躯,把冰凉的手脚悄悄收在怀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扰了婆婆安睡。

她在昏暗中睁着眼,直到晨曦的微光终于艰难地透进窗纸,一寸寸漫过屋角,将最后一点黑彻底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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