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四月十八,天刚蒙蒙亮,苏州城的薄雾还没散,青石板路上积着昨夜的雨水,混着昨夜未干的雨水,脚一踩便“吱呀”陷出浅窝,溅起的水珠沾在裤脚。
苏月华从破庙的草堆里爬起来时,后背的衣料已被墙根的潮气浸得发硬,一扯便泛出白霜似的盐渍,那是昨夜冷汗与寒气交织的痕迹,像道洗不掉的疤,刻在她如今狼狈的模样上。
她下意识拢了拢身上洗得发白的湖绿色襦裙。
裙摆上的泥点早已干硬,蹭过草屑时簌簌掉渣,落在地上碎成细粉,可裙角下藏着的缠枝莲苏绣,针脚依旧细密得能看出当年苏府绣娘的用心;每片花瓣都用了套针,莲茎上的脉络细如发丝,连叶尖的露珠都绣得活灵活现。
这是母亲去年亲手为她缝的生辰礼,如今成了她唯一能撑起点体面的物件。
指尖刚触到裙摆,胸口便传来一阵细微的硌痛,是那半块刻着“蘇”字的白玉佩,被她紧紧攥在衣襟里,温热的玉面贴着肌肤,棱角却像父亲沉毅的目光,一下下抵着她的肋骨,时刻提醒她:不能倒下,苏家不能只剩一抔黄土。
右手心的几十枚铜钱被麻绳勒得发疼,麻绳嵌进皮肉,混着未干的冷汗,几乎要与掌心的纹路缠成一团。
她摊开手看了看,铜钱边缘磨得不成样,“嘉靖通宝”四个字模糊得快要看不清,忽然间,去年生辰的画面进脑海,父亲笑着从袖管里摸出一串崭新的铜钱,红绳串着,在手里叮当作响。”
那时苏府的桂花开得正盛,香气飘满整个庭院,铜钱的铜锈味混着桂香,是她记忆里最安稳的味道。
空瘪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叫起来了,声音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像只受了伤的小兽在喉咙里呜咽。
可如今,这几十枚串在麻绳上的铜钱,成了她仅存的“救命钱”,沉甸甸地压在掌心,也压着她活下去的希望。
此时只觉得饥饿像只爪子,狠狠挠着她的胃壁,带来一阵痉挛般的抽痛。
她咬着下唇,低头看着掌心的铜钱串,手指无意识地数着:一、二、三……一共三十七枚。
每一枚都带着她的体温,可此刻却舍不得动哪怕一枚,她不知道前路还有多远,不知道下一顿饭要等到何时,更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官差盘查,这些铜钱,是她唯一的底气。
“不能动,绝不能动。”她咬着牙把铜钱串塞回袖管,声音轻得像雾里的叹息。
可肚子里的空荡越来越难熬,巷子里的风顺着庙门的缝隙钻进来,像蛇蝎的信子,顺着她的脖颈往衣领里爬,冻得她牙齿不停打颤,下颌骨都在微微发抖。
月华听到了庙外突然传来了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混着买菜郎叫买声混着扁担“吱呀”的晃动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月华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到墙根最暗处,双手紧紧捂住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一点动静就引来灾祸。
她从墙缝里往外看,只见一个挑着菜担的老农慢悠悠走过,灰布短打沾着露水,菜叶子上的水珠顺着竹筐边缘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很快便与积雨融在一起,没了痕迹。
老农嘴里哼着江南的小调“晨露打湿青竹筐哎,嫩姜新蒜带泥香。扁担吱呀晃呀晃哎,穿过石桥巷尾长。毛豆剥壳白胖胖哎,丝瓜垂着绿衣裳。喊一声“时鲜哟”哎,风也带点甜洋洋。
声音沙哑却透着安稳,一步步走远,扁担的“吱呀”声也渐渐淡了。
直到老农的脚步声渐渐小了些,那根紧绷的心弦才算松了些。
月华瘫坐在草堆里,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才发现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衣料贴在背上,又冷又黏,像敷了层湿泥,风一吹,冻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腿,指尖触到膝盖时,能感觉到僵硬的肌肉在轻轻抽搐;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时,每走一步,膝盖轻微的发出“咯吱”声。
走出巷口时,街道上已渐渐有了烟火气。
包子铺的老板正把蒸笼摞得老高,白汽氤氲着,裹着葱花与肉香飘过来,勾得她喉咙发痒,唾液不停分泌;穿短打的小贩推着独轮车,木勺敲着铜碗,“热粥~刚熬好的小米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着烟火气,却压不住她心底的慌。
这条街或多或少有的都认识她?万一被撞见,指不定又要问东问西。
没敢多犹豫,转身就往斜对街跑。
月华下意识摸了摸袖管里的铜钱串,麻绳硌着掌心,有点发疼。
她站在街角,看着卖黑面馍馍的老妪摊位前围了几个食客,心里反复挣扎,“买两个馍馍,不过四文钱,剩下的三十三枚还能撑些日子;可万一之后遇到更紧急的事,少了这四文钱,会不会就没了活路?纠结了许久,胃里的绞痛突然发作,咬了咬牙,攥着铜钱串走到老妪摊前。”
老妪头发花白,裹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头巾边缘还打着补丁;面前的竹篮里,馍馍黑乎乎的,表面沾着不少麸皮,一看便知是掺了粗面做的。
“哎,你这眉眼……倒让我想起早年邻村的娃。不管咋说,先填口馍,身子暖了才好走下一步呀。”
老妪的声音带着很轻,看向月华的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月华深吸一口气,从铜钱串上小心翼翼解下两枚铜钱,递过去时,指尖微微发颤,这是她第一次动这串“救命钱”,心里满是忐忑。
接过馍馍的瞬间,她的指尖触到了馍馍的冰凉,硌得指腹生疼。
月华咬了一口,粗硬的麸皮剌得嗓子发疼,干得咽不下去,只能一点点在嘴里嚼碎,让唾液慢慢浸湿,混着眼眶里的泪水往下咽,那泪水是咸的,却让干涩的馍馍多了些滋味,也让她稍微压下了几分委屈。
她本想对老妪说声“谢谢”,可张开嘴时,却怕眼泪先一步落下,只能紧紧抿着唇,冲老妪深深点了点头,动作里满是感激。
老妪看着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转身从身后的木桶里舀了碗热水,偷偷塞到她手里,声音压得很低:“慢点吃,别噎着,就着水咽。这世道,姑娘家不容易,省着点过,总能熬过去的。”
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发紧的嗓子,也让身上稍微暖了些。
可月华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挑着担子的货郎、穿着绸缎的商人、牵着孩子的妇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只有自己像缕游魂,在这苏州城里飘着,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去找父亲的门生?
前几日父亲还说“张秀才为人耿直”,可今早她路过张秀才家,却见他家大门紧闭,门环上挂着“外出访友”的牌子。
去杭州找表哥?
她只知道表哥在钱塘门内开医馆,却不知道具体地址,更别说她一个姑娘家,从苏州到杭州,少说也有几百里路,路上要住店、要吃饭,这几十枚铜钱根本不够;万一遇到官差盘查,没有路引,再被认出来是苏家的余孽,抓进诏狱,那便是生不如死。
这刚拐到新街上,人是多了,可心怎么反倒揪得紧?万一撞见官差盘查可咋整?
父亲说过,诏狱由锦衣卫掌管,刑具三十有六,进去的人,十有**是出不来的,光是想想,她就觉得浑身发冷,连脚步都有些虚浮。
曾经的苏府,每到这时节,桂花早就开了。
母亲会在庭院里摆上茶桌,泡上今年的新茶,父亲会坐在一旁教她写毛笔字,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苏”字,说“做人要像这字,顶天立地”;丫鬟们端着点心穿梭在回廊里,笑声清脆,能飘出半条街。
可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襦裙,攥着一串磨旧的铜钱,在这陌生的街面上走着,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苏府早已不是她的家了,那里如今只有封条和官差,还有母亲未下葬的尸体,在柴房里等着腐烂。
路过苏家大门时,她怔怔地望着那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门,过往的荣耀与安稳如过眼云烟一般。
可如今,却贴着张泛黄的封条,封条上“都察院”的红印刺眼得很,像道血痕,划在她的心上。
门口站着两个穿皂衣的官差,双手按在刀柄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过往的路人,偶尔有好奇的百姓驻足,想多看两眼,也会被他们厉声赶走:“看什么看!苏府是罪臣之家,再看把你抓起来!”
晌午过后,天又阴了下来,细密的雨丝飘下来,打在脸上冰凉。
月华躲进一家关张店铺的屋檐下,看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汇成细流,带着泥和落叶,顺着石板缝流进下水道,那些泥水浑浊不堪,没人在意,也没人停留,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走,连点痕迹都留不下。
她摸了摸袖管里的铜钱串,指尖能感受到每一枚铜钱的轮廓,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污水,在这乱世里飘着,没人在意她的死活,随时都会被冲走,而这些铜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哎呦,这小娘子看着怪可怜的!”
甜得发腻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月华心中一惊,抬眸望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站在身边,脸上堆着笑,可那笑容却像画上去的,透着不真切。。
这妇人穿一身绛紫色绸缎褙子,滚边是金线绣的缠枝莲,虽有些褪色,却依旧比寻常百姓穿的衣裳体面;头上插着支明晃晃的金簪,簪头坠着颗玻璃珠,远看像珍珠;
脸上敷着厚厚的铅粉,遮住了眼角的皱纹,嘴唇涂得像吃了小孩,一笑就露出两颗微微发黄的牙齿。
她的眼睛像算盘珠,滴溜溜地在月华身上转,先看她身上洗得发白的湖绿色襦裙,虽沾了泥,却能看出是苏绣的针脚;再看她的脸,虽苍白憔悴,却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眼睛,透着读书人特有的灵气不像寻常人家的姑娘,被生计磨得没了光彩;最后落在她攥着袖管的手上,眼神微微一凝,显然是注意到了她袖管里铜钱串的轮廓。
“别怕,我不是坏人。”
妇人笑着上前,从袖子里掏出块熏着桂花味的帕子,帕子边缘绣着俗气的牡丹,香气浓得刺鼻,伸手就要替月华擦脸。
那帕子的香气太浓,熏得月华有些头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攥着铜钱串的手更紧了。
“我姓王,是这苏州城里‘聚贤牙行’的,大家都叫我王嬷嬷。”
妇人收回手,把帕子揣回袖管,语气亲切得像街坊邻居,可眼神里的打量却没停,“看你这模样,定是遇着难处了,是不是跟家里人走散了?这兵荒马乱的,姑娘家一个人在外,揣着这些钱,太危险了。”
月华微微侧身,避开妇人的目光,手指死死攥着袖管里的铜钱串,声音有些发紧:“多谢嬷嬷好意,我自己来便好。”
她知道牙行是什么,母亲曾跟她说过,有些牙行是帮良家女子找正经活计的,比如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做绣娘;可有些牙行却是黑心肠的,把人卖到窑子或矿场,赚黑心钱,手段狠得很。
眼前这王嬷嬷,看着便不像善茬,尤其是对方提到“这些钱”时,眼底闪过的贪婪,让她不得不防。
王嬷嬷见她警惕,也不恼,反而叹了口气,做出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唉,这世道,女人家最难。
去年我帮一个姑娘找活计,她跟你一样,也是跟家里人走散了,身上也带了些钱,长得也标志,可没几天就被拍花子的拐走了。
后来有人在城外的乱葬岗看见她,腿都被打断了,钱也被抢光了,躺在那儿没人管,惨得很……
她说着,眼神又瞟了瞟月华的袖管,语气里满是恐吓:“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身上揣着这些钱,要是被坏人盯上,不光钱保不住,人也得遭殃。这苏州城最近不太平,夜里总有抢人的、拐人的,你一个小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躲得过?到时候钱没了,人也没了,多不值啊。”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中了月华的软肋。
她昨晚在破庙里,就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她,连打盹都不敢闭眼,生怕一睁眼就看到官差或抢匪闯进来。
此刻被王嬷嬷点破“带钱”的事,她更是攥紧了袖管,指节泛白,这些铜钱是父亲留下的念想,也是她活下去的底气,若真被抢走,她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王嬷嬷见她眼神发慌,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脸上的笑容更盛,语气却愈发温柔,像哄小孩似的:“嬷嬷知道你怕,嬷嬷我心善,见不得人落难。正好,京城里的秦府你听过吧?百年世家,祖上出了三个宰相,如今的秦丞相更是当朝一品,府里规矩大,待下人却宽厚。”
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诱惑:“他们正找识文断字的姑娘做‘侍书’,不是普通丫鬟,是陪小姐读书写字的,月钱给三倍,吃的是细米白面,穿的是绫罗绸缎。你这般模样,又识字,去了定能受看重。”
“秦丞相?”
月华的心猛地一沉,袖管里的手瞬间冰凉。
父亲生前曾在书房跟母亲说过,秦相与构陷他的林御史往来甚密,是一丘之貉。
她若是进了秦府,岂不是羊入虎口?可转念一想,苏州城已无她容身之处,官差四处盘查“苏家余孽”,若能躲去千里之外的京城,至少能活下去。
她低头看着袖管里的铜钱串,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铜面,这三十五枚铜钱,省着花也撑不了半个月,若遇不上正经活计,迟早要饿死街头。
王嬷嬷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又补了一句:“你放心,秦府采买只看本事,不查祖籍。我给你换个身份,就说你是苏州乡下的孤女,谁会知道你的过去?”
雨丝越下越密,打在屋檐上噼啪作响。
她深吸一口气,攥着铜钱串的手微微松动:“……真的能进秦府?”
“那还有假!”
王嬷嬷立刻挽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不容拒绝,“跟我回牙行,换身干净衣裳,吃顿热饭,明天一早就送你去码头。到了京城,你就知道嬷嬷没骗你。”
月华被王嬷嬷拉着往前走,袖管里的铜钱串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叮当作响,像在提醒她这是最后的退路。
她回头望了眼苏府的方向,封条上的红印在雨雾中模糊成一团,最终还是闭紧眼睛,跟着王嬷嬷走进了巷弄深处。
到了“聚贤牙行”,一股霉味混着脂粉味扑面而来。
前院的桌子缺了腿,用石头垫着,几个穿粗布衣裳的姑娘缩在墙角,眼神怯生生的,看见王嬷嬷进来,都下意识地往后缩。
王嬷嬷把月华推给一个吊梢眼的婆子:“张妈,带她去收拾收拾,教她点规矩,别给秦府丢人。”
张妈斜着眼打量月华,撇了撇嘴,拎来一桶浑浊的冷水:“先洗澡,水凉点,凑活洗。”
月华看着水里的泥沙,咬了咬牙,还是脱下了湖绿色襦裙——裙摆上的缠枝莲苏绣沾了泥,却依旧精致。
她把襦裙叠好,小心地放在一旁,又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和袖管里的铜钱串,才走进冷水里。
冰凉的水浇在身上,冻得她牙齿打颤,可她却不敢慢下来。
洗完澡,张妈扔来一套粗布衣裙,布料粗糙得扎皮肤,袖口短了一截,露出冻得发紫的手腕。
月华穿上裙子,又把湖绿色襦裙叠好藏进包袱,再摸了摸袖管里的铜钱串,还好,都还在。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张妈拿着竹篾条,尖着嗓子教规矩:“主子说话不许插嘴,走路要低头,吃饭要等主子吃完……犯了错,轻则饿饭,重则发卖到矿场!”
竹篾条抽在桌子上,吓得姑娘们纷纷点头,月华攥着铜钱串,指尖掐进掌心,她曾是被人伺候的御史小姐,如今却要学这些低眉顺眼的规矩,可只要能活下去,这些她都能忍。
傍晚时分,张妈拿出几张纸和一方红印泥:“按手印吧,这是死契,签了之后,你就是秦府的人了。”
“死契?”
月华猛地抬头,脸色煞白,“不是活契吗?”
活契有期限,到期能赎身;死契却是终身的,主家能随意打骂转卖。
王嬷嬷从外面走进来,脸上没了之前的和善:“秦府只要死契的下人,活契的丫头心思不定。你要是不按,就是违约,得双倍赔我费用,你那串铜钱,够赔吗?”
月华看着桌上的死契,又摸了摸袖管里的铜钱串,这三十五枚铜钱,是她最后的念想,却不够赔中介费。
她想起父亲的玉佩,想起母亲的遗言,最终还是伸出手,指尖按进鲜红的印泥里。
红印按在纸上,像一滴血。
月华看着那枚指印,忽然觉得袖管里的铜钱串不那么凉了——至少,她能活下去,能等着为苏家洗冤的那一天。
她把铜钱串往袖管深处塞了塞,握紧了怀里的玉佩,在心里默念:爹,娘,女儿会活下去的。
王嬷嬷指尖捻着死契的边角,像捏着件刚到手的宝贝,凑到烛火前轻轻吹了吹墨迹,嘴角撇出一丝得意的笑:“明天天不亮就起,跟其他姑娘去码头候着,坐船进京。记住了,到了秦府少说话多做事,要是敢出半点差错,仔细你们的皮!”
说罢,她把死契叠好塞进袖管,转身时裙摆扫过桌角的铜盆,溅起几滴冷水,落在地上没了声响。
月华还站在原地,指尖反复蹭着粗布衣襟,想擦去那抹刺目的红。
可印泥早渗进了指缝,越蹭越明显,像枚洗不掉的烙印,烙在手上,是卖身的痕迹;烙在心上,是活下去的代价。
她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握过毛笔、绣过苏绣,如今却按了卖身的死契,指尖还留着铜钱串勒出的红痕,新旧痕迹叠在一起,满是狼狈。
窗外的雨还没停。
雨丝敲在窗纸上,“嗒嗒”声细碎又绵长,像谁藏在暗处偷偷啜泣。
风裹着雨气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映在斑驳的墙面上,像株在风雨里挣扎的野草。
她抬头望了眼窗户,玻璃珠似的雨珠粘在窗纸上,晕出一片片小水渍,模糊了外面的夜色,就像她此刻的前路,看着混沌,却只能硬着头皮走。
眼眶里早没了泪意。
先前在破庙饿到发颤时没哭,在苏府门前看见封条时没哭,此刻攥着满手委屈,倒连半点泪星子都挤不出来了。
那些没流出来的眼泪,早凝成了心口的硬气:做奴婢屈辱又怎样?只要能活着,能离父亲的冤屈近一点,能有机会弄明白秦丞相那边有没有任何关于父亲的事情,这点苦算得了什么?
她抬手摸了摸怀里的半块玉佩,玉面还带着她的体温,“蘇”字的棱角轻轻硌着掌心,像父亲当年教她写这个字时,落在她手背上的力道,沉稳,又带着期许。
那时候父亲还说,“蘇”字是草字头,底下是“鱼”和“禾”,是有草吃、有鱼游的安稳,可如今,苏家连这点安稳都没了。
“爹爹,娘,”她在心里轻轻念着,指尖攥紧了玉佩,“女儿会活着。会为苏家洗清正明,会给娘立块正经的木牌,会让爹爹知道,他没白教女儿‘顶天立地’这四个字。”
烛火又晃了晃,把她的影子贴在墙上。
窗外的雨声还在继续,可她的脚步已经稳了,哪怕前面是看不见底的暗沟,是扎人的荆棘,哪怕要戴着“奴婢”的名头忍气吞声,她也得走下去。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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