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

嘉靖二十三年五月初二,京城的午后透着股燥意。

马车碾过正阳门外的青石板路,“轱辘~轱辘~”的闷响混着车厢木板的吱呀声,每一下都像碾在苏月华心上。

她缩在车厢角落,左边是个抱着蓝布包袱、眼泡哭肿的女孩,右边是个指尖抠着粗布裙摆、大气不敢喘的姑娘,三个人挤在窄小的空间里,汗味混着旅途的尘土味,闷得人头晕。

“哗啦!”

布帘被人从外面狠狠掀开,刺眼的阳光猛地灌进来,晃得月华下意识眯起眼。

牙婆王嬷嬷的声音尖得像刮铁皮:“都给我下来!磨磨蹭蹭的,当自己是等着八抬大轿接的贵人?秦府的门楣,可不是你们这些乡下丫头能磨蹭的!”

月华跟着人群,低着头,踩着车辕小心翼翼挪下车。

双脚刚触到滚烫的青石板,就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两扇朱漆大门横在面前,漆色沉得发暗,却被打磨得锃亮,连木纹里的细尘都看不见。

门上的铜环足有海碗口大,铜色泛着冷光,是用整块紫铜铸的,握在手里定是沉甸甸的;

门楣上悬着块黑檀木匾额,“敕造秦府”四个鎏金大字是柳体,笔锋刚劲,阳光照在金粉上,晃得人不敢直视“敕造”二字意味着这宅子是皇上特批建造的,寻常官员连用都不敢僭越。

门前的须弥座上立着一对汉白玉石狮子,左雄右雌:雄狮前爪按着绣球,鬃毛雕刻得根根分明,眼神瞪得溜圆,像要扑上来;

雌狮怀抱着幼狮,爪子轻轻搭在幼狮背上,可眉宇间依旧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石狮子底座刻着缠枝莲纹,缝隙里连草都没长,定是每天都有人擦拭。

再往两边看,青砖墙高得能遮住半片天,砖缝严丝合缝,连指甲都插不进去。

墙头上铺着青瓦,瓦檐下挂着铜铃,风一吹“叮铃”响,却没半点柔和气,反倒像在提醒:这是高门深宅,不是你能随便窥探的地方。

墙内隐约能看见飞檐翘角,歇山顶上的吻兽闪着琉璃光,还有几枝玉兰从墙头探出来,花瓣白得像雪,却透着股疏离的贵气。

这哪里是宅子?分明是座困住人的笼子。

月华想起苏家那扇青灰木门,门楣上只挂着块简单的“苏府”木牌,是父亲亲手写的,边角都磨圆了;

门口没有石狮子,只有陈妈种的两盆月季,春天开得热热闹闹;

门永远敞着,路过的邻居会探头喊一声“苏大人在家吗”,福伯会坐在门槛上编竹篮,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暖得很。

可眼前这扇门,朱红厚重,铜环冰冷,像一道永远跨不过的鸿沟,把她的过去和现在彻底隔开。

“看什么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王嬷嬷的巴掌拍在月华后背上,力道大得她一个趔趄,“这秦府的东西,也是你们能瞎打量的?都给我低着头,跟紧了!要是冲撞了府里的主子,扒了你们的皮都不够赔!”

月华赶紧垂下眼睫,心脏“怦怦”跳得像要撞破胸腔。

她攥紧了粗布裙摆,布料粗糙的纹理蹭着掌心,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已经不是苏家小姐了,是签了死契的奴婢。

跟着女孩们,从大门侧边那道只容一人过的小门挤进去时,她的胳膊肘被门框撞了一下,疼得她咬了咬唇,却不敢哼一声。

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

绕过一面刻着祥云瑞兽的影壁,影壁是汉白玉的,上面的兽纹雕得栩栩如生的。

前庭大得能摆下几十张桌子,青石板铺得平平整整,被扫得连片落叶都没有,光脚踩上去都不沾灰。

路两旁种着两排海棠,树形修剪得一模一样,枝桠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弯,连开花的数量都像数过似的,整整齐齐。

远处能看见回廊绕着池塘,廊柱刷着朱红漆,廊檐下挂着灯笼,灯笼上绣着“秦”字;

池塘里的荷叶长得密不透风,几个穿着青布比甲的小丫鬟正蹲在池边捞浮萍,动作轻得像怕惊着水。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沉香,混着玉兰的清香,好闻得很,却也冷得很,没有苏家书房里松烟墨的暖意,也没有母亲药罐里艾草的温气,只有一种精心算计过的“完美”,压得人喘不过气。

偶尔有穿着绫罗绸缎的丫鬟走过,梳着双环髻,发间插着银簪,脚步轻得像猫,路过她们时,只飞快地瞥一眼,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见惯了的淡漠,像看路边的石头,看墙角的草。

还有个穿着宝蓝色长衫的小厮,手里捧着个紫檀木托盘,托盘上盖着锦布,走路时腰板挺得笔直,却不敢抬头看天。

月华缩了缩肩膀,觉得自己像只误入锦缎堆的灰老鼠。

她想起以前在苏家,她能抱着《淮南子》坐在门槛上读,能跟陈妈抢着摘院里的石榴,能在父亲写字时凑过去研墨,可现在,她连抬头看一眼海棠花的资格都没有。

王嬷嬷把她们带到一个穿藏青色比甲的嬷嬷面前。

这嬷嬷看着有五十岁上下,比甲上绣着暗纹缠枝莲,领口浆洗得发硬,腰间系着根玄色腰带,上面挂着串银铃,走一步“叮铃”响,却没半点柔和气。

她手里拿着本册子,封面是深蓝色的,边角用牛皮包了边,封面上写着“秦府下人名册”,是用小楷写的,一笔一划都透着严肃。

“李嬷嬷,人我给您带来了,都是挑过的,识几个字,手脚也还算干净。”

王嬷嬷脸上堆着笑,跟刚才的凶样判若两人。

李嬷嬷没笑,只是翻开名册,眼神像尺子似的在女孩们身上扫来扫去,从头发看到鞋尖,连她们攥衣角的动作都没放过。

“秦府规矩大,”她的声音像掺了冰,“进了府,就要守府里的规矩:主子说话不许插嘴,走路不许抬头,吃饭要等主子吃完,做错事要受罚,饿饭、罚跪、打板子,都有可能。

你们要是受不了,现在就说,别等进了院再后悔。”

没人说话。

谁都知道,出了这门,要么饿死街头,要么被卖到更糟的地方。

李嬷嬷合上册子,开始念名字:“赵春燕,去夫人院当侍茶丫鬟;周兰,去绣房;吴小梅,去厨房帮工……”

被念到名字的女孩一个个走出去,脸上都带着点松口气的样子——夫人院、绣房、厨房,都是离“体面”近些的地方。

月华的心越揪越紧,指尖又触到胸口的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皮肤,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她知道自己没打点,身板又弱,定得不到好差事,可还是忍不住盼着,哪怕去个能多听点消息的地方也好,她还想打听父亲的消息,还想知道诏狱到底是什么样。

“月华。”

终于念到她了。

月华赶紧应声:“是,嬷嬷。”声音有点发颤,她赶紧咬住下唇,逼自己稳住。

李嬷嬷抬眼扫了她一眼,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月华穿着粗布衣裙,显得格外单薄,脸色也白得像纸,一看就不像能干活的样子。

“听竹院缺个打杂的,就你去吧。”

她合上册子,语气没半点商量的余地,又朝不远处喊了一声,“青黛!”

一个穿浅青色比甲的小丫鬟跑过来,看着有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发间插着根木簪。“李嬷嬷,您叫我?”

“把她带去听竹院,交给张妈妈。”李嬷嬷指了指月华。

“听竹院?”

青黛愣了一下,眼睛飞快地扫了月华一眼,那眼神里有同情,有惋惜,还有点不敢多说的忌惮,很快又低下头,“是,李嬷嬷。”

月华的心沉了下去。听竹院?

光听名字就知道偏僻,再看青黛的反应,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可她没资格反驳,只能跟着青黛走,脚步轻得像怕踩碎地上的影子。

越往里走,人越少,连海棠花都换成了竹子。

青石板路渐渐不那么平整了,偶尔有青苔从砖缝里冒出来;

回廊的漆也掉了些,露出里面的木头;灯笼也少了,只有每隔十几步挂一个,布面都有些发黄。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青黛在一扇院门前停下。

这院子的门是木门,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纹,上面挂着块旧匾,写着“听竹院”三个字,是行书,字迹倒清雅,却蒙着层灰,连匾上的铜钉都锈了。

院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的竹子长得密不透风,风一吹,“沙沙”响,像在哭。

“张妈妈?张妈妈在吗?”

青黛提高了点声音,却不敢推门,只是朝里面喊。

里面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踏踏踏”,像是穿着布鞋底在地上蹭。

很快,一个穿褐色棉布裙的妇人走了出来。

这妇人看着有四十多岁,梳着个圆髻,发间插着根铜簪,铜簪都发乌了;三角眼,薄嘴唇,颧骨有点高,脸上没什么肉,一笑准会露出牙床。

她先扫了青黛一眼,目光落在青黛的木簪上,撇了撇嘴,才转向月华,眼神像探照灯似的,从头发到鞋尖,细细刮了一遍。

月华被她看得浑身发毛,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是牙行给的,鞋底都快磨平了,脚趾头能感觉到地面的凉意。

“哟,可算把人送来了?”

张妈妈的声音尖细,像捏着嗓子说话,“我这听竹院虽偏,可活儿一点不少!

每天扫竹子、浇花、擦廊柱,还要给里头那位送茶水、换炭火,就春儿和夏桃两个丫头,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跟上面说了多少次添人,这才磨蹭着送来一个,还是个风一吹就倒的!”

“张妈妈,这是苏月华,李嬷嬷让她来打杂的。”

青黛飞快地说,说完就往后退了一步,“人我带到了,您忙着,我先回去了。”

话音刚落,她转身就跑,裙摆扫过门槛,差点绊倒,也没敢回头。

院子里只剩月华和张妈妈两个人。

风穿过竹林,“沙沙”声更响了,衬得气氛格外僵。

张妈妈又盯着月华看了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月华依言抬起头,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看着她的下巴,张妈妈的下巴上有颗痣,痣上还长着根黑毛。

“哼,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脸白得像没见过太阳,能干什么活?”

张妈妈伸手捏了捏月华的胳膊,力道大得捏得她生疼,“胳膊细得跟麻杆似的,怕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以前在家里都做过什么?别是来我这儿躲懒的!”

月华忍着疼,低声回答:“回妈妈的话,以前在家……帮着洒扫院子、浆洗衣裳,也做过些粗活。”

她没敢说自己读过书、写过字,在这地方,识文断字不是本事,反倒是祸根,万一被当成“不安分的”,说不定会被发卖到更糟的地方。

“哦?做过粗活?”

张妈妈显然不信,她拉过月华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月华的手虽因这几日的奔波磨出了薄茧,可指节纤细,掌心也没什么老茧,一看就不是常年干重活的。

“你这手,连点老茧都没有,还敢说做过粗活?”

张妈妈甩开她的手,语气里的不满更重了,“我告诉你,进了我这听竹院,可没那么多娇气可耍!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扫竹子,晌午要浇花,傍晚要擦廊柱,夜里还要守着炭火盆,一点差错都不能出!要是敢偷奸耍滑,我让你饿三天肚子,看你还敢不敢装!”

“是,月华明白,定不会偷懒,会好好干活的。”

月华的声音更低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觉得疼。

她知道,这张妈妈定是个难伺候的,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明白就好。”

张妈妈撇撇嘴,转身往院里走,“跟我来,先把你住的地方安顿了。真是晦气,上面就不能给我派个壮实点的?”

她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春儿昨天擦廊柱,差点摔下来;夏桃浇花时打翻了水壶,被我罚了半顿饭;我这腰也不好,坐一会儿就疼,还得盯着她们干活……”

月华赶紧拎着自己的小包袱跟上。

这包袱里只有两件旧衣,一件是母亲给她做的湖绿色襦裙,一件是牙行给的粗布衫,还有那半块玉佩,她用红绳串起来,贴身戴在脖子上,藏在衣服最里面,连睡觉都不敢摘。

听竹院不大,中间种着一片湘妃竹,竹身上有褐色的泪斑,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像在哭。

正房的门是关着的,门上挂着把铜锁,锁上都长了锈,显然很久没人住了;东西厢房也关着,窗纸都发黄了。

张妈妈领着她走到院子最角落的一间小屋前,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月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咳什么咳!嫌味儿大?”

张妈妈瞪了她一眼,“能有地方给你住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的!”

月华赶紧低下头,走进屋里。

屋里暗得很,只有一个小窗户,窗纸黄得像牛皮纸,还破了个洞,风从洞里灌进来,吹得窗纸“哗啦”响。

地上是夯实的泥土,凹凸不平,墙角还结着蛛网;屋里摆着三张板床,都是用粗木头做的,没有床架,直接放在地上,床板缝里还能看见木屑。

其中两张床上铺着稻草垫,上面放着旧被子,另一张是空的,稻草垫薄得能看见床板。

“喏,你就睡这张空床。”

张妈妈指了指那张空床,“这屋里还住着春儿和夏桃,她们俩这会儿去浇花了,等她们回来,让她们跟你说规矩。

你先把东西收拾好,收拾完了就出来找我,院子里的竹叶还没扫呢,等着你来扫!”

说完,张妈妈转身就走,“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把月华关在了满是霉味的小屋里。

月华走到空床边,伸出手,轻轻拂过稻草垫,稻草硬得像针板,还带着潮气,摸上去冷冰冰的。

她把包袱放在床上,解开包袱,把湖绿色襦裙叠好,放在床角,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念想,她得好好收着;又把粗布衫放在旁边,这是她现在能穿的衣服。

她环顾四周,看着结着蛛网的墙角,看着凹凸不平的泥地,看着破了洞的窗纸,一股巨大的落差感和孤寂感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差点把她淹没。

几天前,她还住在苏家的闺房里,那间房朝南,阳光能照进窗棂,窗台上摆着她种的多肉,书桌上摊着她没临完的《兰亭序》,母亲会坐在床边,陪她绣帕子,父亲会在门外喊她“月华,来书房给我研墨”

……可现在,家没了,父亲被关在诏狱,母亲埋在冰冷的土里,她住在这高门大院的角落里,睡在硬邦邦的板床上,身边都是陌生人,前途一片漆黑。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差点掉下来。

可她赶紧仰起头,把眼泪逼了回去,不能哭,苏月华,不能哭。

父亲让她活下去,母亲让她活下去,她要是哭了,就对不起爹娘的嘱托了。

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霉味,却也让她清醒了些。

她把叠好的衣服放在床头,充当枕头,又把包袱叠好,放在床尾。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走出了小屋,她知道,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而活下去,就要先把张妈妈交代的活干好。

张妈妈果然在竹林边等着,手里拿着一把竹扫帚,扫帚杆粗得像小孩的胳膊,扫帚头也掉了几根竹枝。

见月华出来,她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收拾好了,很快又恢复了冷淡:“倒还算有点眼色,没磨磨蹭蹭的。”

她把扫帚塞到月华手里,“拿着,把这院子里的竹叶都扫干净,一片都不许留!尤其是竹根底下,别让我看见有落叶堆着!扫完了再去浇花,那几盆兰草快干死了!”

月华接过扫帚,只觉得手臂一沉,这扫帚比她想象中重多了,杆也粗糙得硌手,她得用两只手才能握住。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走到竹林边,开始一下一下地扫竹叶。

竹叶被扫帚拂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混着风吹竹林的呜咽,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影子,晃得人眼睛疼。

月华的胳膊很快就酸了,掌心也被扫帚杆磨得发疼,可她不敢停,她知道,只要停下来,就可能被张妈妈骂,被罚款,甚至被赶走。

她想起父亲说过的“持身以正,守心以明”,想起母亲说过的“兰草虽弱,却能在石缝里生长”。

她握着扫帚的手更紧了,背脊也挺得更直了,就算这朱红大门里满是冰冷,就算这听竹院满是孤寂,就算她只是个命如草芥的奴婢,她也要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等父亲出来,才能为苏家洗冤,才能让母亲在九泉之下安心。

风又吹过竹林,竹叶“沙沙”响,像是在为她加油,又像是在为她叹息。

月华看着地上的竹叶一片片被扫进簸箕,心里忽然有了点底气,路再难走,只要一步一步地走,总能走下去。

她的求生之路,在这朱门之内,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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