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寒侵晓梦”,这话倒真应了浆洗房的清晨,井沿的枯草被霜压得蔫蔫的,连青石板缝里都凝着层薄白,风一吹,霜粒簌簌往下掉,裹着股沁骨的凉。
月华是在手心传来的刺痒中醒来的。
昨夜浸过井水的寒意还锁在骨缝里,稍蜷一下手,指节就发紧发疼,连带着整条胳膊都僵着,指尖动一动都费劲,连想攥拳都拢不住。
窗外的天还浓着墨色,巷口的更鼓刚歇没多久,余音混着寒气飘过来,风里还卷着的梧桐叶,擦着窗纸“沙沙”蹭过,又轻飘飘落在阶前,倒衬得夜久寒侵骨的静。
她悄悄地坐起身,对面榻上春儿的鼾声正匀。
那床新的棉被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红润的脸,嘴角还沾着昨日偷吃蜜枣留下的些微糖渍。
月华转开眼,蜷着肿的手指去够床头那件靛蓝粗布衫。
布面早被寒气浸得发硬,刚触到指尖,就磨得生疼。
而此时,秦府书房内,秦练正焦灼地来回踱步。
烛火将他修长的身影投在满墙的书卷上,晃动不安。
自从月华被调回浆洗房,他便如同困兽,母亲就派来的两个婆子就守在他的书房外院,美其名曰伺候,实为监视。
“长生。”他压低声音,唤来贴身小厮,“东西可送出去了?”
长生凑近几步,声音很小:“公子放心,按您的吩咐,夹在那件灰布棉褂的领口贴边里了。今早浆洗房收衣服的小厮是咱们的人,特意叮嘱了那件要交给夏桃姑娘洗。”
秦练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方青玉镇纸:“浆洗房如今看得紧,张妈妈又是母亲的人,万一被察觉...…”
“小的明白,”长生忙道,“夏桃姑娘机灵,知道轻重。只是...…公子,如今府里风声紧,徐家那边又频频来访,这时节再传信,风险实在...…”
“风险再大,也比不上她在那里受苦。”
秦练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楚,“我承诺过护她周全,如今却连面都见不得...…。”
他猛地转身,一拳轻轻砸在书案上,震得笔架轻响,“父亲的态度不明,母亲又步步紧逼...…长生,你说我这秦府公子,当得有何用?”
长生不敢接话,只垂首立在一旁。
窗外风声呜咽,如同无形的枷锁,困住了书房内外两个世界的人。
而浆洗院内,月华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系扣成了每日头桩难事,指腹又红又胀,连捏稳扣襻都费劲,好不容易将扣塞进扣眼,衣服上的凉意直渗指尖,激得她肩头微颤。
月华忙咬住下唇,把到了喉头的抽气咽了回去。
推开门,十月霜风紧果然不假,风卷着霜粒迎面刮来,刺得脸生疼。
她慌忙攥紧比甲前襟,空荡荡的袖管早被风灌满,冷得牙关忍不住的打着轻颤。
院子里的老井台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霜,青石板路面滑得泛出幽光,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被冻僵在地面上,风过时只闻着干涩的沙沙声。
张妈妈照例端着她的白釉茶碗出来了,藏青妆花缎比甲领口那圈白兔毛,在清寒的晨色里显得格外软润。
她慢悠悠啜着热茶,眼皮懒懒一掀,那冷飕飕的目光便过落定在月华浸入井水的手上,看那红肿的指节在寒水里渐渐泛了青,连动一下都透着僵。
月华垂着眼,重复地搓着木盆里的衣物。
皂角水冰得刺骨,但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藏在比甲内袋里那枚硬物,嘉靖通宝背三钱。
它的每一个棱角,似乎都烙在了她的心口上。
”夏桃……旺福管家……宝昌当铺……”
这几个词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
她手上的动作不敢停,她在等,等那件青布直身
夏桃将它混入她盆中,绝不仅仅是为一枚铜钱。
将近午时,浆洗房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长生领着两个小厮抬着一筐待洗的衣物进来,声音洪亮:“张妈妈,这是外院当值弟兄们的衣裳,夫人吩咐了,要仔细浆洗,不得有误。”
张妈妈忙放下茶碗,满脸堆笑地迎上去:“长生小哥放心,老婆子一定亲自盯着,保准洗得干干净净。“
长生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院内,在月华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
他指了指筐中最上面那件灰布棉褂:“这件是守夜弟兄的,沾了油灯灰,需得特别留意。”
“是是是。”张妈妈连声应着,待长生的脚步声刚消失后,脸上的笑立刻垮下来,随手将那筐衣物往石台上一摔:“都愣着干什么?赶紧分了洗!”
那件青布衣,恰巧落到了夏桃盆中。
月华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见夏桃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将衣服浸入水中。
整个下午,月华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夏桃。
只见她搓洗得格外仔细,特别是在领口处反复揉搓,最后借口去换水,端着木盆走向井台角落。
午后是最令人惫懒时分。
夏桃突然不小心打翻了水盆,清水溅了一地。
张妈妈骂骂咧咧地让她去拿抹布,夏桃匆匆起身时,一件青布直身从待洗衣堆中滑落,恰巧掉在月华盆边。
“这件油渍重,费皂角,我来看吧。”月华她的声音努力绷得平直,听不出半点波澜。
廊下的张妈妈正被暖洋洋的日头晒得眯眼打盹,闻言只是不耐地掀了掀眼皮,鼻子里轻哼,冷飕飕丢了句:“手僵了就用牙咬皂角,别耽误了活计。
月华将衣服按进冷水里,捞起,打上皂角。
粗糙的皂角团摩擦着布料,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用力搓洗着袖口、前襟这些寻常地方,做出卖力的样子。
整个后背却绷得紧紧的,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木盆里的水晃动着,倒映出头顶枯瘦的树枝和一小片灰白的天,她在那片模糊的晃动里,仿佛能看到旺福管家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而此刻,夏桃已经拿着抹布回来,悄无声息地蹲在月华身边擦拭地上的水渍。
就在张妈妈转头呵斥另一个小丫头的瞬间,夏桃的手飞快地擦过月华的手背,一个细小如指甲的油纸卷落入月华湿漉漉的掌心。
月华浑身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握紧手掌,将那点微小的希望牢牢攥住。皂角沫掩盖了她瞬间苍白的指节。
“小心收着。”夏桃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气流,“长生小哥特意嘱咐的。”
此刻的长生送完衣服后轻手轻脚推开书房门。
他刚躬身行礼,秦练便立刻转过身,目光里满是急切,连握着镇纸的手都松了些:“怎么样?东西交到夏桃手里了?张妈妈那边没起疑心吧?”
“公子放心,”长生压低声音,往门外瞥了眼,确认婆子在远处守着,才继续说道,“小的特意把灰布棉褂放在最上面,还当着张妈妈的面强调领口沾了油灯灰,得重点搓,她只当是夫人的吩咐,没多问。
夏桃姑娘接衣服时,眼神亮了下,应该是懂了,还悄悄往小的这边点了下头。”
秦练紧绷的肩线稍稍松了些,指尖却依旧摩挲着镇纸边缘,指腹蹭过冰凉的玉面:“张妈妈向来多疑,你没露出破绽吧?还有,月华……你远远看她,气色怎么样?手是不是还肿着?”
这话问得细,长生愣了愣,随即仔细回想:“远远看不太清姑娘的手,但瞧着她搓衣服时,动作比上次慢了些,许是还僵着。张妈妈倒没对她太过分刁难,只是端着茶碗在边上坐着,眼神冷得很。小的怕多停留惹人生疑,没敢多看,只把话递到就走了。”
秦练的眉头又拧了起来,眼底的痛楚更浓了些。
他走到窗边,望着院外飘落的梧桐叶,声音轻得像叹息:“还是让她受委屈了。若不是母亲盯着紧,我真想亲自去看看……”
“公子别太忧心,”长生犹豫了下,还是补了句,“夏桃姑娘看着心细,既然接了东西,定会想办法把话传给月华姑娘。咱们再等等,说不定过两日就有消息了。”
秦练没说话,只是抬手按了按眉心。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棂“吱呀”响,像在应和着书房里的焦灼。
他知道,眼下只能等,等夏桃的消息,等一个能亲自护月华周全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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