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霜寒浸手藏绢语,墨暖萦心待月明

浆洗院内月华在说完后,她迅速起身,端着空盆走开了。

月华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强迫自己继续搓洗衣物,直到张妈妈被叫去前院回话,才借口水浑了,端着木盆挪到井台最远的角落。

背对着院子,她颤抖着展开那个被水和汗浸得几乎软化的油纸卷。

熟悉的笔迹,力透纸背,却只有短短一行:

“待我寻机会,必护你周全。”

没有署名,但她认得这笔迹,每一个字的勾折都刻在她心里。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慌忙低头,假装打水,让井台的阴凉掩盖脸上的泪痕。

这一整日都过得极慢。

风似乎停了,连院子里晾晒的衣物都懒得摆动一下,只有压抑的寂静无处不在。

张妈妈拨算盘的声响、春儿偶尔不耐烦的咂嘴声,都被放得极大。

终于熬到夜色浓重。

风声又起,比昨日更疾,呼啸着扑打着窗纸,发出呜呜的声响。这倒成了最好的掩护。

春儿的鼾声一起,月华便如同蛰伏的幼兽,缓缓睁开了眼。

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那鼾声深沉均匀,才极其缓慢地坐起身。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单薄的衣衫,激起一阵寒栗。

她从枕下摸出那件早已偷偷藏起的青布直身,又取出白日里偷偷磨尖的粗针尾端。

被窝里沉黑一片。

她整个人蜷缩进去,用厚重的棉被蒙住头,隔绝了所有可能的光线和声响。

黑暗中,她的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指尖触碰到那处内衬,就在昨日摸到铜钱附近的地方,针脚的确有异,比别处更密、更硬,像是匆忙间多缝了几道。

她的心跳得又快又重,撞击着耳膜,几乎要盖过窗外的风声。

她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捏着针尖,小心地、一点点地挑开那些异常的线脚。

呼吸屏住了,冰冷的针尖偶尔碰到指尖,带来一丝锐利的寒意。

线脚挑开的瞬间,一小片极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东西卷曲着露了出来。

她迅速将其攥入掌心,那触感冰凉又柔软,像一片凝结的霜花。

她飞快地将直身塞回枕下,躺平,依旧缩在被窝里这个绝对黑暗的私密空间内。

她颤抖着,用指甲小心地捻动,将那卷薄如蝉翼的绢纱展开。

什么也没有?

不,就在几乎难以辨认的边缘,借着从厚棉被纤维缝隙里透进的、微乎其微的一点夜光,她看到了一行字。

极小,墨色极淡,需得将眼睛贴到极近才能勉强辨识的字:“青石巷,顾记笔墨铺。”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没有缘由。

像一句谶语,更像一个**阵。

月华攥着那片薄绢,仿佛攥着一块冰,寒气顺着掌心直往心里钻。

刚刚因发现秘密而涌起的激动,瞬间被巨大的困惑和猜疑取代。

青石巷?顾记笔墨铺?这是什么地方?旺福管家留下的?他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是线索?是试探?还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等着她一头撞上去的陷阱?

绝望的冰冷似乎又要漫上来。但她立刻咬住了牙。

不,不能这么想。

她想起那枚铜钱,想起旺福管家那句似是而非的于你挂念的人都好,想起他去了宝昌当铺……这些碎片,或许都能在这个地址找到拼接的可能。

只是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接下来的两日,浆洗房的霜气更重了,井水生凉得发沉,掬一捧便冰得指节泛青,连搓衣时溅在手上的皂角水,都像小针扎似的疼。

月华就在这种焦灼的谨慎里度日,反复回想每一个细节,试图从记忆里抠出被忽略的蛛丝马迹,同时悄悄盘算着,怎么回报夏桃那日冒险递来的窝头和线索。

张妈妈叉着腰站在院心,不过是夏桃晾衣时多滴了两滴水在青石板上,她便扯着嗓子骂,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夏桃苍白的脸上,连带着翻旧账数落做事毛躁、浪费皂角。

月华默不作声地挪过去,蹲下身时特意放缓动作,膝盖碰着青石板的声响轻得几乎听不见,她知道夏桃此刻正怕再引张妈妈的火。

指尖勾住夏桃盆里那几件厚重难洗的布幔,往自己盆里带时,连溅起的水花都压得极低,只在水面荡开一圈淡得快散的涟漪,像怕惊着这满院的冷寂。

晚饭时,伙房送来的菜汤寡淡得能照见人影,飘在上面的油星子都屈指可数。

月华的竹筷在碗底轻轻拨了两下,趁张妈妈转身呵斥另一个偷懒丫头“碗没洗干净”的空档,飞快地将碗底仅有的两三片蔫软菜叶,往夏桃碗里拨,还特意用筷子尖把菜叶往碗底按了按,遮住那点可怜的绿,像藏起一粒怕被风吹走的星子。

夏桃的筷子顿了顿,没抬头,眼睫垂得更低,只悄悄往月华碗里推了半块没咬过的窝头渣,渣子沾着点温热的水汽,落在冷硬的瓷碗底,轻得像一声没说出口的谢。

一日午后,暮色把晾衣绳上的布幔染成灰扑扑的一片,风卷着碎霜沫子蹭过月华手背,她刚把最后一件湿衣挂上绳,转身就撞进夏桃躲闪的目光里,那目光慌得像受惊的雀儿,刚要往布幔后躲,又硬生生顿住了。

手里那块裹着油纸的饴糖,是她把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揉成小团裹好的。油纸被指尖反复摩挲,边角磨得发毛,还带着掌心捂出来的温气。

她抬手递过去时,指尖先碰到夏桃的指节,那凉意像触到了井台边的寒霜,夏桃的手猛地往后缩,指节绷得发白,可油纸的温气刚贴到她指尖,她又顿住了,手悬在半空,连肩膀都绷得发紧,像在跟自己的胆怯较劲。

“谢谢……柴房那晚的姜汤,很暖。”月华的声音压在风里,刚够两人听见。

夏桃的指尖飞快攥紧饴糖,油纸在她掌心皱成一团,指节泛出青白。她始终垂着眼,眼睫每颤一下,都漏出了点眼底的慌。

却没像往常那样立刻转身跑开,反而慢慢把攥糖的手往袖口里藏,水红比甲的衣角被风掀起来,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绫袄袖口,那袖口磨破了半圈,还缝着圈歪歪扭扭的粗棉线,是她自己用旧线补的。

暮色里,月华看见她喉结轻轻滚了两下,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极轻的一声:“……姜汤也没什么”,声音软得像要被风刮散,尾音还带着点没压下去的颤。

“小……小心旺福管家,”她的声音细得像蚊蚋,牙齿还轻轻咬着下唇,仿佛怕话音刚落就被风卷去、被布幔后的人听走。

指尖攥着的饴糖早被捏得变了形,糖渣硌得掌心发疼,她却浑然不觉,只飞快扫了眼院角张妈妈常坐的石凳,肩膀往回缩了缩,像要把自己藏进暮色里:“他前日又去了当铺,和宝昌的掌柜在后堂吵了……我路过巷口时,闻见他袖口沾了樟木味,当铺里存旧物的柜子,都用樟木打的。”

说完这话,夏桃猛地往后退了半步,脚腕撞到旁边的木盆,发出咚的轻响都没顾上揉,像要逃离什么烫手的东西。

可就在她转身要躲进布幔的瞬间,却又硬生生顿住,另一只手飞快往怀里摸了摸,掏出块用油纸裹着的糖,比月华给的那块小些,糖纸边缘还沾着点面粉,想来是从伙房偷偷藏的。

她捏着糖往前递了半寸,指尖颤得厉害,像是怕被拒绝,又怕动作慢了被人看见,只匆匆往月华手里塞:“这个……你也拿着,填肚子。”

塞完糖,她才飞快回头瞥了月华一眼,那一眼里,往日的恐惧还凝在眼底,却掺了点别的,是怕月华出事的担忧?还是因递糖而生的局促?像寒夜里刚燃起的火星,亮了一下,又被她飞快垂眼的动作压下去。

她攥着自己那块饴糖的手又紧了紧,油纸发出“窸窣”的轻响,人很快隐进堆叠的布幔后面。

走时,还悄悄把脚边一块没冻硬的皂角,往月华那边踢了半寸,那是她今早特意藏的,比寻常皂角更易起泡。

一种无声的、脆弱的同盟,在浆洗房冰冷的空气里悄然滋生。

她们从不交谈,却能在眼神交错的一瞬传递彼此才懂的讯息,夏桃晾衣时,会把晒得最干暖的布巾往月华盆边挪;月华搓洗时,会多留些没凉透的皂角水在木盆沿,等着夏桃来用。

这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像秋夜里的萤火,虽只两点微光,却能在霜气里映出清晰的轮廓,一点点熨帖着月华几乎冻僵的心。

而秦练的那张字条,被她用油纸细细裹了三层,外层又包了块淡兰纹旧绢布,边角虽有些磨损。

她把这团小心思藏在比甲内侧的暗袋里,暗袋就缝在贴近心口的位置,连夜里蜷着身子睡,手都要下意识护着那儿,生怕翻身时碰坏了。

每当夜深人静,月华便会悄悄摸出暗袋里的字条。

指尖先触到绢布的软,再摸到纸页的薄,最后停在练字的残笔上反复摩挲。

纸页被心口的体温焐得发暖,墨香混着绢布的旧味飘过来,她总忍不住想起秦练写这字条时的模样,定是在书房里,听见外院婆子的脚步声近了,才急急忙忙收了笔,连练字的竖钩都没来得及写完整,才留了那样的残笔。

“待我寻机会,必护你周全。”这九个字,她翻来覆去地看,看了不知多少遍,纸页边缘都被指尖磨出了细细的毛边。

有时指尖冻得发僵,连捏稳字条都费劲,她就把字条贴在唇边,用呵出的热气暖一暖纸页,也暖一暖发僵的指尖。

这九个字像一粒藏在胸口的火种,哪怕白日里浸过井台的冰水、听过张妈妈的刻薄话,夜里摸出来摸一摸,心里的冷意就能散些。

偶尔,她还会对着字条轻轻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等着,也会自己撑下去,不叫你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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