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清爽,空气里都是细细密密的水汽,掺杂着岸边桃林散发的花香,沁人心脾。
“看,快看快看!是彩虹!彩虹!”舒媚看向湖边一侧,激动地提醒着大家。
一大片桃花林上空隐隐约约有一弯虹桥,神奇又新鲜。
宋知感慨,“好久没见过彩虹了。”
她突然觉得自从杭澈出现之后,生活开始有了色彩,美好的事物接二连三地出现,绝非偶然。
这一刻她深深体会到那句“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的意义。
那把纸伞静静地靠在横梁上,伞尖斜立在竹筏之间的缝隙,竹筏微微晃荡,缝隙之间偶有水波溢出,温柔地包裹着伞头。
水波一上一下地蔓延着,伞头吸饱了湖水,从淡淡的竹篁绿变成深深的竹青色。
周围时不时传来鸟鸣声,应和着师傅从水里捞出竹竿带出来的水声。
不远处那轮明月在墨蓝色的天空中高悬,月光如瀑,赭红色和墨蓝色交织于浩瀚无垠,师傅摘了竹笠背在身上,提醒她们转过身去。
杭澈起身托着宋知的手臂,师傅脚下一用力,船明显有些侧歪,本身竹筏凹凸不平,惊吓到的舒媚大呼一声拽着杭澈的手臂,杭澈两只手忙抓着宋知的手,船面晃荡起伏三两下恢复平静。
师傅憋着笑,“你说你,你要把你家娘子照顾好啊!”
三人莫名抬头有些狼狈,只见师傅又冲宋知喊了一句,“还有你,你自己的官人咋还不好意思使唤呢?”
宋知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脖颈,幸好天色渐晚不至于让她慌乱的心暴露于人前。她忙松开手转身跨过横梁坐下,杭澈抿了抿唇弯腰捡起纸伞。
舒媚反应过来,惊魂未定地上前找师傅理论,“大叔~她们一个官人一个娘子的,我是小青啊!”
“小青怎么了?”师傅的目光从那二人身上移开,看着窜到眼前的舒媚据理力争,“小青多好。”
“我才不要,我要当白娘子!”
舒媚心浮气躁的模样反而坚定了师傅的判断,“哈哈哈哈哈哈,小青丫头想不想学撑船?”
“不学!”见师傅油盐不进,舒媚说完转身准备往回走,想了想又回头补了一句,“我不是小青!”
气鼓鼓地坐下之后还不满意,两只手挽着杭澈的胳膊靠着她,杭澈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一只手按住舒媚环抱的手臂,缓缓将手抽出,“有点热。”
几番拉扯后,舒媚哼的一声放开了她。
宋知左手撑着脑袋,安静地望着远方,“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你不就是月亮等待的人吗?不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宋知侧目愣住,杭澈眸中微光闪烁,她面不改色,只是眉头微动了一瞬。
宋知耳垂渐红,面露羞涩,那颗要逃跑的心蠢蠢欲动,抓着横梁的右手微微用力。
这一场不可言说的爱慕啊,浩瀚又隐秘。
落日割破黄昏早已沉入湖底,夜色泼墨渐渐浓稠,偶有流萤飞过。
杭澈只觉得闷热,主动败下阵来,轻咳一声起身去船头吹风,湖风不够消除她凌乱的悸动,她从包里拿出了那把折扇。
手中纸扇轻摇,傲然于前,宋知忽然想起一首诗,“引秋生手里,藏月入怀中。”
不,应该是引夏才对,想到这里甜蜜的心抑制不住,笑声轻扬。
乌篷船晃晃荡荡,渡尽旅人的疲惫。
昭昭云端月,萤火向星辰,杭澈负手而立,衬着湖边夜色也多了一份清雅。
此时此刻,目不转睛的宋知终于明白夏枳口中的暗恋是什么。
暗恋大概就是,你踏万千星河来,青山灼灼,晚风徐徐,我笠于扁舟窥视,却不敢伸手造次。
只盼啊,终能和心爱之人,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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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晃悠悠,竹筏到岸,杭澈朝船夫微微颔首以示告别,她的周全从未缺席,先行上了岸边后伸手让宋知和舒媚搭着跳下了船,这一刻宋知觉得脚下敦实,不似刚才在水面上那般飘飘然了,沈莘小八童年三个人坐在岸边的长椅上,等得黄花菜都凉了,才看见三人慢悠悠地朝她们走来。
“总算摆脱了。”宋知环顾四周。
“什么摆脱了?”舒媚机敏地看了看周围,“你是说有狗仔?”
“是啊,你没看出来吗?”杭澈说。
舒媚一脸吃惊,“你也发现了?”
杭澈无奈地笑了笑,“不然见到粉丝跑什么啊?”是因为看到了两个代拍,“他们包里有摄像机,已经跟了我们一路了。 ”
“这也太拼了。 ”舒媚脸抽了一下。
杭澈笑,“人家也要吃饭的,挺辛苦。 ”
“那他们可要铩羽而归了。”舒媚看着不远处的沈莘,“总不能说我和人家吵架吧? ”
“一切皆有可能。 ”宋知拍了拍舒媚的肩膀往前走。
舒媚一想到自己曼妙的身材和刚才那两个男人在一张照片里面出现,一脸的生无可恋地追上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
路灯昏昏暗暗,夜市小摊邻里,各类小吃聚集在泊船的广场,需要穿行过去才能回到大路,杭澈物欲不高,舒媚却特别喜欢购物,见到什么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实不实用另说。
一会拿起路边的面具问她们好不好看,一会买下不知道什么玉石串成的手持,童年见她像个花蝴蝶一样到处乱晃,一会试试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再看跟在她身后的小八,两只手都拎满了纪念品。
“真是土财主暴发户,买那么多用得完吗?一天不浪费就难受。”舒媚做什么都好像踩在童年的雷点上,杭澈听她嘀咕顺着方向看过去,脑子里却想到了那天在餐厅外她和父亲针锋相对的模样,还有含着眼泪卸下防备时的痛哭流涕。
及时行乐这四个字在她身上尤为明显。
杭澈握着手里的那把纸伞,轻声启唇,“她不过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有东西可以浪费。”
一旁的宋知反复回味着这句话,这样的形容精准极了,可她一旦对舒媚动了恻隐之心,就不免想到舒媚对杭澈的那份心思,垂下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了蜷。
“好看吗?”舒媚跳到她面前,宋知停下脚步。
她拿起舒媚递到她面前的那根手串,粉色晶莹剔透的玉石,中间还串了一颗桃花的模样的雕珠,“挺好看的啊。”
舒媚神秘地走到她身旁挽着她的手臂悄声说,“招桃花的,我们一人一串,怎么样,够意思吧。”
说完她又从宋知指尖拿下串子直接套在了宋知手上,抬着她的手腕边走边赞叹,“不愧是我的眼光,越看越喜欢。”
宋知此刻的心情,就像她此刻的站位,夹在舒媚和杭澈中间,也如同那颗桃花雕珠,格格不入。
“谢谢。”
“客气什么,我们可是好闺蜜。”舒媚看着自己手上那串和宋知一模一样的粉色珠串,笑容忽然凝固,严肃地“警告”一旁的宋知,“不过我先说好了,我们可不能像程家媳妇和段阿姨那样。”
宋知脸色骤变,脚下微微一顿,不知道舒媚若是发现了自己的这份心思,她又该如何解释。
对待案子或者说对待任何其他事,她都能绝对理智果断,用最短的时间计算出最优解,但她没有谈过恋爱,或者说这个人是杭澈,她即便谈过恋爱也依然会不知所措,不知应对,犹犹豫豫,瞻前顾后,而现在,舒媚的信任和依赖也似藤蔓,缠绕着她举步维艰。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无法自拔又步步沦陷。
不知哪里跑来的小孩子,你追我赶朝她们跑来,杭澈下意识地牵住了宋知的手往自己身边带,宋知被那一抹细腻微凉的触碰唤醒,抬头推开杭澈拉开距离,低着头又是说了一声谢谢。
杭澈的敏感一向致命的准确,“你不开心?”
没什么好隐瞒的,但也不能说出实情,宋知带着那串桃花手串的左手撩了头发别在耳后,“想到阿菊和段阿姨的事情了。”
难怪会有些低落,的确是令人惋惜又难以释怀的情谊,舒媚摇了摇头啧了一声,“我还是很难把今早上给我们做早餐的段阿姨和大叔口中那个恶语相向背后造谣的段阿姨联想到一起,她明明那么热情和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如果只是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倒是情有可原,可是此后的种种行为,的确很让人费解,这一段相爱相杀实在太过惨烈。
舒媚拿着帽子在指尖转着帽檐转念一想,“不过程家媳妇也很过分,一直以来都是段阿姨在帮她,她怎么也不应该拿段阿姨女儿的事情发疯。”
说到这里,舒媚摇了摇头,还真是复杂,也不知道一会回去该如何面对段阿姨,很多事情一旦知道了便没有办法装作毫无芥蒂。
有风吹过,脚下的石板路偶有水洼,昭示着那场才过不久的雨,宋知感慨了一句,“你知道什么是受助者恶意吗?”
舒媚接住即将转飞脱手了的帽子,一脸茫然地看着宋知,“什么恶意?不知道啊。”
杭澈了然地看了宋知一眼,轻声说,“唐朝有位宰相叫李勉,他之前在开封做县尉,有一位死囚大喊冤枉,李勉见他声泪俱下,不愿意错杀一个好人,重新审理了卷宗,发现确实有些可疑之处,于是,他便把这个死囚悄悄放了。”
“那人是他家亲戚吗?”舒媚问完就觉得有些不妥,举手投降笑着对杭澈说,“当我没说,继续继续。”
“后来他刚正不阿得罪了高官,被排挤罢官,四处云游的时候恰巧碰到了当年放走的那名逃犯。”
舒媚喜欢听故事,尤其是杭澈说故事,总有一种娓娓道来的电影感,演员最基本的共情力让她沉入其中,“这也太巧了吧?”
这个世界上多的就是无巧不成书,那名逃犯死里逃生洗心革面,经过这些年竟然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富豪,他认出了自己的恩人李勉,立刻把他带到自己家封为座上贵宾,他的妻子很纳闷就问这人是什么人,为何郎君要如此厚待,那人将自己和恩人李勉的故事告诉了妻子,妻子一想这可是救命之恩,那不如给他一千匹良驹吧,那人想了想如此报恩怕是不够,妻子又说那我们给他两千匹良驹再加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那人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不够,远远不够。
是啊,救命之恩,哪怕是倾尽所有,也无以为报的。
妻子左思右想,既然无论怎样都无法报答,索性说了句不如就杀了他,那人听烦了妻子的话沉思了一会,点了点头,于是夫妻二人便准备雇人将李勉杀害。
“杀了?”舒媚瞳孔地震,“这是什么逻辑?”
宋知不屑地笑了声,“大恩如大仇,杀了李勉,既不用担心被挟恩以报东窗事发,也不用考虑还不还得清的事了。”
当给予的帮助过多时,还不起,不如不还。
三人并排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周围偶有商贩叫卖,杭澈继续,“仆人听到了他们的密谋,觉得好人不该如此,便告诉了李勉,李勉半夜三更仓皇出逃来到客栈,老板见他惊魂未定探知缘由,李勉如实相告,这时屋梁上跳下一个杀手。”
没想到还有反转,这下李勉凶多吉少,舒媚忙问:“是那对夫妻找来的?”
杀手听了李勉的诉说,跪地告别,回了那人的府邸把恩将仇报的夫妻解决。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到李勉的品性,反而更加秉持正义,最终成为一代贤相。
“不是所有的善意和帮助都能换来感激和回报,无底线不求回报的施恩有时候会变成杀死自己的利器。”宋知一直都知道这个道理。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舒媚似懂非懂却想要了解更多。
“人和人之间相处,追求的是平等关系。”杭澈轻轻踢开脚边的一块小石子,“当一方给予太多,尤其是不求回报时,会让另一方产生被施舍的羞辱感,受助的愧疚感,无力的自卑感。这些复杂的负面情绪融合在一起,极其容易滋生恨意。”
杭澈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什么情绪,宋知觉得她复杂又纯粹。
她好像历经了太多复杂的事,却依然拥有着绝对纯粹的赤诚。
“他们会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敏感计较,妄想被迫害,将恶意的揣测施加在对方身上,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对方,来寻求一个被帮助的合理解释,平衡自己的内心。”宋知莫名觉得有些冷,一股凉意穿透她的衣服,“施助者为了不让对方背上负担,故作轻而易举的随手之劳,也使得这场以善意为起点的帮助成为一场豪赌,受助者的**一次次攀升,每一次得到便成了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杭澈声音透出一丝冷意,“他们不过是成全了你的虚荣,你不过是比他们幸运。”
【注:1.“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春江花月夜》张若虚2. “引秋生手里,藏月入怀中。 ”白居易《白羽扇》3.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所爱隔山海,愿山海可平。--宋--王忠维-《苍狗长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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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桂花载酒,不似年少(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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