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01]

她们在楼下发现了林。大火熄灭了,林独自跪在地面上,盯着自己的手心看。

听到声音,林望向她们。

“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到火里去?你刚才跳下去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

林在便签上写下字:“我要去见一个人。”

“人?”安安发问,皱起眉毛,“火是媒介吗?”

“嗯。穿过大火,我就可以见到她。每一次都是这样。”

“是什么样的人?”

“有时候活泼爱笑,有时候很爱哭。情绪不太稳定,有点喜欢抱怨,是很脆弱的人。”林写,盯着祁安看了两秒:“她的声音和你形容的一样。”

她张了张嘴,好像在试图说话,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于是有些挫败地把视线转回自己的手掌:“她说我是她的幻觉……我不明白。我是存在的。”

祁安和安安交换了一个眼神,安安点点头说:“是本体。但看起来她在另一个空间,要穿过夜火才能找到她,你和我都不行……林,你有办法接触到她吗?”

“我不能。我被困在了那副身体里。那也是我的身体,但我不能控制。我只能说她想让我说的话。”

“这下就麻烦了……”安安小声念叨着,脸上尽是困惑不解,半晌她摇摇头,一手一个拽起两人:“算了,我们先回去吧!离下一次大火还有好久呢,我们来开作战会议!”

但直到林的怀表第二次转过“12”,她们也没等到大火。

火消失了。

林明显地焦急起来。她们已经在这里商讨一整天,北方天上那颗蓝白色的星也早就悬挂起来,但火迟迟没来。她走到窗前向下看,街道安静得过分,没有怪物。下午的时候她们一起出去探索了一圈,结论是,这里好像变回了原本的样子——就是祁安记忆里她家小区的样子。

“总而言之,根据你们的证词,我们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里大概是暮谈的内心世界或者笔下的世界,她所有的痛苦都会具象化成那些怪物,而她自毁的念头就会化成大火。只有小祁可以听清怪物的话,林林则是可以看到她本人,而只有我有攻击的能力。”安安说,“现在怪物和火都没了,我希望是她不再痛苦也不想自毁了……但……”

“但可能性不大。”祁安低声接了句,握紧了茶杯。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跟我说了再见。”林转过身,大踏步向门口走去,安安连忙起身:“怎么了?你去哪?”

“我去找怪物,”林说,“只要能找到一只,就能证明大火还没消失,我就可以再见她一面。”

“这里没有怪物了。”漂浮在空中的灰色光团说,它就是安安说的小助手,叫达斯特,取“尘埃”的意思。它缓慢地上下浮动着,展开亮闪闪的小翅膀:“我的分身遍布各地,检测不到一点能量波动。”

“那我也不能就在这里等着。”林干脆地说,她现在比以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多了点人味儿,但还是显得相当不近人情且不懂礼貌。既白扑腾着翅膀飞远了,安安为难地左右看看,试图对她进行劝说,祁安却突然闭了闭眼,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我有……一个想法。”

所有人都看向她。

“这里只有我可以穿越大火,所以你们都不知道,那些怪物没有消失,它们只是被埋在了地下。我可以听懂它们的语言,所以没准……我可以唤醒它们。”

她的神色很认真,镜片后的灰蓝色的眼眸第一次没有躲开她们的视线,“我猜那些痛苦再次被唤醒后,她……暮谈会想自毁。”

“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她,要强行让她回想起被忘记的一切,但这是找到火焰的唯一办法。”

四周一时寂静无声。林居然率先反对:“但这样你会第一个被攻击。”

是的,她没有自保能力,也不会自愈。安安说:“如果我在你身边保护你呢?”

“我想我和怪物是依靠共情来联系的,”祁安说,“你在我身边的话,我应该会被你的情绪感染……很难进入痛苦的状态。”

“安安的移动速度很快,防御魔法和攻击魔法也很优秀,”既白插嘴了,“提前布置好法阵,能撑一段时间,就算有什么事发生也足够安安赶来救援了。”

安安点了点头,看看沉默下来的林,又看看祁安,“那就拜托你了,小祁。”

“嗯。”祁安说,“每次大火的时间都很短暂……林,你要抓紧时间。”

林没言语,半晌写下两个字:“谢谢。”

安安蹦起来:“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祁安只是说:“我想帮她。”

天台。

风仍然很大。祁安独自站在平台中间,脚下是散发着莹白光辉的防护法阵。安安站在她身后高处,双手横持法杖,浅金色的发辫飞舞,眼神认真而严肃。林在栏杆边缘,注视着远方,红风衣的后摆随风扬起。

祁安深吸一口气,向她们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她缓慢地跪坐在地面上,俯身下去,伸手触摸粗粝的地面,过长的刘海滑落到面前。她闭上眼,轻声念出那些在心里滚过千万遍的词句。那些不知道是属于暮谈还是属于自己的心声。

“对不起……我是个没用的孩子。我辜负了你们的期待。”祁安低声说,“对不起,可是我真的太累、太累了。”

大地蠢蠢欲动起来。

她好像能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低低的喘息声。没有哭声,她知道的,有时候人会枯竭到连眼泪也没有一滴。

“我的成绩不够好,让你们失望了吧。对不起,我不够优秀。对不起……你们花了很多时间很多钱来培养我,现在全都投资失败了。我是个赔钱货,对不起。”

地下的怪物发出悲鸣。路面开始震颤、开裂,天空中灰云翻滚,祁安俯下身子,再低、再低,低到往事的洪水里去,让那些情绪把伤口撕开,直到能找到一丝共鸣。

“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们是不是就能分开了呢?别再吵架了,别再摔东西了。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听到你们大声喊叫、砸碎一切手边的东西,害怕你们冷战,害怕家里永远萦绕着的压抑的气氛,害怕你们总是问我喜欢谁,选谁,跟谁。”

她想起一个个流着泪在被子里发抖的夜晚,想起所有无助、痛苦、和惶然。想起他们谈起那个孩子时鄙夷的表情,想起所有的“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负责任,他死了谁来养活他爸妈啊?就是手机玩多了精神都不正常了,这种孩子就该去做电疗,现在不跳你等着吧他迟早有一天也会跳,这种孩子长大了留在社会上也是个危害,就是心理变态。”想起所有的“那就是任性,死得好,现在不死他迟早也得死,等长大了二十多岁还不定什么样呢,他就是脑子有病!”

没人知道她和那个死去的孩子抱有同样的想法。

“对不起妈妈,你很辛苦了,对不起。你总说我要是跳下去那你也不活了,可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你总是跟我说你有很多苦,你的一切都指望我了,可是妈妈,我没办法同时做你的女儿、丈夫、母亲、婆婆和同事上司。我只是……希望你有自己的生活。婚姻有给你带来好处吗?我的出生有让你感到幸福吗?还是就像你常常说的那样,要不是我你早离婚了呢?是我阻碍了你的道路吗?”

“对不起爸爸。其实……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你总是不在家,可你一旦在,就要吵架。你总是喜欢大吼大叫,容易生气,喜欢摔东西打人,我很害怕。什么时候你能不把工作上的气撒在我们身上呢?”

“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有下一个孩子呢?这或许就是你们所期望的吧?毕竟你们也说过这个不行了,我们再生一个……也说过精神出问题了就出问题吧,再生一个得了呗。我离开有没有让你们觉得解脱呢?终于可以扔掉失败品了。对不起,没有完成你们的愿望。”

“如果你们还有下一个小孩的话,希望你们好好对她……不要总是打她骂她了,不要每日每日说她丑、胖、不优秀、以后嫁不了人,不要给她的房间里装监控……不要对她的情感需求置之不理,而只是要求她的成绩。她不是你们用来炫耀的工具……她的缺点也不是你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别把你们未竟的事业加在她身上了。请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吧。”

安安高喊:“它们来了!”

天际线下,慢慢地站起男男女女的巨大人形。脸上带着笑,提着和它们同高的锋利剪刀,挥向周围每一样会飞的生物。飞鸟,眼球,纸人,安安听见它们尖利的鸣叫,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女人形带着甜蜜的微笑,捡起每一具尸体,揣进围裙的口袋里。男人形则不断挥动剪刀,怒骂着撞碎每一栋大楼。它们也互相劈砍,直到彼此都七零八落。

天空中下起大雨。是一场永不停息的大雨,淋在地面上,腐蚀出小小的圆坑。安安召唤出半圆形的光幕,祁安却远远地向她摇了摇头,任凭雨水滴落在自己身上。这是伴随她十七年的一场大雨,未曾有片刻的停歇。

“对不起,我不够漂亮。我永远无法和自己的容貌和解……我很胖,看起来很蠢,总是低着头,每次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都想作呕,有时候捏着自己的赘肉想要用剪刀把它们一刀刀剪掉。”

“我害怕镜头,害怕相片,害怕别人的视线。不光父母会嘲笑我丑,我的同学们也会。他们喊我胖子,问我一天吃几顿,写很多小纸条放到我书桌里。每一张打开来都是讥讽。他们拍我的照片发到网上,和很多人一起取笑我。只是因为不够漂亮,就要遭受这些事吗?”

“我很难过。我有段时间会催吐。把吃过了的东西再吐出来,到后来习惯了,我再怎么抠喉咙也吐不出来。手指上全是牙齿的痕迹。家里人发现了,他们逼着我吃东西,不允许我吐出来。”祁安喃喃道,“吃肥肉,油腻的肥肉,我一闻到味道就会犯恶心,可我还是吃下去了。”

天那边摇摇晃晃地站起一群巨人。它们有巨大的、惨白色的身躯,赘肉层层叠叠,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剪刀,一站起,就发出哭号。它颤颤巍巍地向这里走来,一边走,一边挥动着剪刀,身上浮现出红色的虚线。

“那是……什么?”既白问,不安地抖了抖翅膀。

“意思是按虚线裁开。”

安安低声说。她握紧了法杖,退后半步,把杖尖对准巨人的方向。

可是……那巨人却只是哭着,一路走,一路从身上掉落着肉块,仿佛被无形的剪刀一直裁剪、一直裁剪,剪去多余的脂肪,剪去范围之外的躯体。

安安茫然地望着它,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紫水晶一样的眼眸里浮现出凝重而悲伤的神色。她放下了法杖,撤回了所有蓄势待发的攻击法阵。既白在她肩上跳来跳去,想说点什么,女孩却摇了摇头。

“……她不会攻击我们的。”

还没走到她们面前,那巨人就在一刀刀裁剪之下变瘦、变小,最后低过了楼房,消失不见了。安安环顾四周,看见所有的怪物都在自毁——

“我很害怕。我的成绩也不够好。周围每个人都在努力,只有我自己被困在原地,被这些情绪困在原地。我知道这是在浪费时间。我应该好好学习的……我不能落后。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我自己也看着。”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落后,很痛苦,特别痛苦,只要一想到自己曾经也是很优秀的人,就会很难过。”

“我想要更好更光明的未来,可我不配。”

安安听不见,林也听不见,祁安知道只有她能听见。

“我试着向人求救了。我试过了。可他们没有人在意……他们只是觉得我恶心。就算是我最喜欢的人也只是开了个玩笑。没有人当真。没有人回应我。”

“我试着把所有的情绪放在作品里,我想被看见……可是却被人骂说好恶心,别在这里发癫了有病就去治,拿精神病当时尚单品,有点事就开始矫情发作无病呻吟,滚吧无人在意。”

“可能是我懦弱吧,我知道我心理太脆弱、抗压能力差、不负责任……我想过我是不是病了。可是……‘诈病嫌疑’像一记闷棍。原来我什么病都没有,我只是单纯矫情。”

“原来我无药可救。原来我不会好。”

“我想过太多太多次了。我劝过自己太多次了。”

“对不起,可我真的太累了。”祁安闭上眼,喃喃道,风愈发大了,她能听见那个女孩的声音,和她一起低声讲着。她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逐渐分不清彼此。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为何而流眼泪。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我害怕未来。从出生到现在我没有自己做过选择,我一生都是在满足别人的愿望。我没有一天喜欢自己,我每天都觉得愧疚,我讨厌自己,我受够了。”

“对不起,说好了写完故事之前绝对不会离开的。我原本以为这样天才的创作必须被全世界看到……我不能愧对我创造出来的角色……可是我写不出来了,我也画不出来了。我的才华消失了,我的文字连自己也不想再看第二遍。”

“我不想再创作了。”她疲惫地说,“就这样吧,不写了。没有人会看的,没有人会喜欢的,我的作品毫无价值。我也毫无价值。”

火焰猛地腾起。

她们却怔在原地。

——祁安从没有想过,有一天火会从天上燃起。

以那颗蓝白色的星为中心,灰色的天空里燃起鲜红的火,撕裂出背后被映成彤色的天幕,像暴雨过后的火烧云。怪物在嘶吼、尖叫,她们三人仰着头,狂风呼啸而过。

“太远了。”安安喃喃道。

是啊,太远了,谁能到星星上去?

“……林。”祁安低低地念出这个名字,忽然转过头大声喊:“林!”

她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那个红色的身影。大雨在她身上留下刻骨铭心的痕迹,疼痛未曾消失,她不在乎。眼镜早已模糊不清,她索性摘下来扔到一边,灰蓝色的眼睛里是未曾有过的情绪。

她一把抓住林的手腕。

“一直都以来没有给你起名字,只有一个姓,是因为觉得怎样都不太适合。”她说,“但现在我想好了。你叫林芜。”

林茫然地看着她。说了太多话,祁安的嗓子有点哑,却还是固执地说了下去。

“不是虚无的无,是草字头的芜。这个字……本来是指土地不耕种而荒废,可我觉得,杂草丛生只是对人类而言毫无作用,对于自然,它从来谈不上是衰败。”

“所以是草木茂盛的芜,是生机盎然的芜,是从不荒凉、永远繁盛的芜。是所有荒废的岁月、生命,都会长出离离绿草的芜。”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林,然后紧紧地拥抱她。把脸埋进她的肩膀,祁安闭上眼,双手环绕、交叠在林的背后,掌心贴着她的肩胛骨,像小孩子玩手影时比出的鸽子翅膀。

“现在我把你的羽翼还给你。你是无所不能的神明。”

“林芜,你自由了。”

“去吧,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伴随着她的话音,林的背后蓦然生出巨大的漆黑双翼,狂风骤起,林踉跄几步退后,困惑地回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就被祁安一把推了出去。奇异地,林芜知道如何使用这份力量,仿佛她生来就有一双翅膀——

乘着狂风,她腾空而起。席卷而来的沙砾裹挟着她,扑向天空中连绵不尽的火,她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

祁安在对她笑。

暴雨沁透了她的衣衫和头发,没了刘海和眼镜遮挡,她苍白的脸上满是血污和伤痕。可那双总是含着点忧伤、不安的眼睛,此刻却如此明亮。

燕子低飞要下雨,我偏要在暴雨里让燕子去摘星。

去吧,替我去我没能到达的地方。

*注:“这都是真实的记录,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史铁生《我与地坛》

其实是起好了名字很久以后才看到这句话的。但在那一刻,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我会朦朦胧胧凭直觉选了这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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