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潭迎来了高中的第一个寒假,她打工打了个天昏地暗。可就算是社会闲散聚集喝大酒的烧烤摊,邻近过年,生意也愈发萧条。前两年江潭上初中,需要的钱少,她一般趁着清闲看看辅导书,或者泡图书馆,但今年不一样了……
平时打工打得江潭已是强弩之末,可据她得到的消息,分班之后,就要两周放一次假,一次只放半天,她明年连这种跨城奔波都是奢侈。可就算她平时省得饭都舍不得多喝一口,高三的学费和学杂费还没着落,奖学金一学期意思意思发了二百块,本就是打发重点生的零花钱,对江潭来说自然是杯水车薪,生活满地的窟窿,她熬尽心血想去缝补,却怎么也补不完。
除夕前一天,烧烤摊周老板指挥江潭开始收摊,江潭心不在焉撤塑料布、搬折叠伞、摞板凳,磨磨蹭蹭,还是把活儿做了个干净。
老板伸出手指,沾口唾沫,数了六百塞给江潭。但,以往拿了钱利落转身的江潭这次没有动作,这让周扒皮也倍感新奇。
“怎么?嫌工资少?我也没克扣啊。”
江潭捏着六百块,没接话。
能接什么呢?要是放在以前,她上满夜班、周天,江潭尚且能理直气壮跟老板谈判,因为她没有亏欠,自然也不必拉下自尊拖着脸。过去的她就算身无长物,也有自身可以依仗,她从来不欠谁的,所以没人能跟她叫板。
但不一样了……江潭知道她上学的一周帮不了几次忙,但老板的压榨两相抵消,他们竟互不亏欠。所以江潭没办法开这个口,没办法让老板给她和其他人无异的工资,也没办法让自己矮人一头。
求助这件事,多么简单。狗进化几千年也摸准了人的脾性,变得浓眉大眼。只要学会恰到好处卖可怜,就算社会足够冷漠,也会有人施舍一顿饱饭……
商业区、火车站,遍地的乞丐;学校里,也有比江潭看起来更朴实的农村小孩,被好心的班主任带回家里吃饱一日三餐……但江潭内心总有一根弦,可能叫尊严,勒得她脊背僵直,死活不肯低头。她总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总觉得自己没沦落到要求爷爷告奶奶。她成绩优异,在社会和学校为她展开的蓝图里,她会前途无量,去往那个与众不同的世界,她将继续在那个世界做人上人,将要摆脱曾经欺辱她的生活和出身,她无牵无挂,是个孤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比那个拖家带口被一个村子供出来的高中生不知道幸运多少,她势必要成为那个鱼跃龙门的天选。她的心那么孤高,所以……那么不甘。
“下学期,我只能寒暑假过来,平时我就来不了了。”
老板数钱的手一顿,眨巴了几下小眼睛,反问:“什么意思?嫌弃我这破庙?”
江潭连摇头反驳的力气都慢慢被冷空气抽干了,只能摆摆手:“上学,没时间了……我没时间了。”
“那你接下来怎么吃饭?”
好问题。
江潭在心里盘算,一年学费一千五,这个月寒假打满了工时,老板给她开六百,平时一个月她只能挣来二三百。现在她手里攒的钱还剩下三千块,吃饭她本来就省,这半年每天三块钱打发,甚至池落月时不时管她的饭,她一毛不用出,一个月加上水电费,顶天就一百。她已经顾不上什么青春期面子,一般趁着晚自习在学校洗漱,回家也绝对不开灯,那还没到退还时间的机顶盒也再无用武之地,和其他家电一起落了灰。
池落月某一次发现江潭旁若无人在学校用冷水和公用肥皂洗头,从此带着自己牙膏牙刷洗面奶,和江潭一起在水池边犯傻犯得不亦乐乎。学校为了省钱,没有接自来水站,用的是自己抽的地下水,冬天的水真冷了,穿越了濒死地脉一般的刺骨,江潭只是忍耐,池落月斯哈乱叫,看起来却满目新鲜,毫无怨言。
有时候,江潭的心会猛然被刺一下,意识到这种受苦的日子对池落月是好玩的。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四肢百骸就会涌起一些狭隘的悲凉。但她没资格要求池落月什么,说实话,池落月的姿态就算是刻意讨好,也足够漂亮了,江潭有什么资格去奢求更多呢?
她只是……她只是感觉生活是连绵山川,一道坡接着一道坡,她十指扒在石头上鲜血淋漓,却也不敢怠慢。那曾被池落月带来的奢想,计划赶不上变化,仿佛要永远搁浅。江潭来不及、不甘心、停不下的事情太多了,这种秘事,竟也要放在最后,无所转圜。
这么算下来,再过半年,日常开销顶多花七百块,还剩两千三;然后就到了交学费的日子,学费一千五,学杂费八百……高二学校的必要支出是不用担心了,但人活着就要花钱,江潭从哪里弄来生活费?从哪里弄来应对意外的钱?
穷是一把捆仙锁,逼着大闹天宫的的孙悟空进熔炉,逼着二郎神对亲妹妹的苦视而不见……现在也要逼着江潭站在原地,看着原本光明的前途与自己渐行渐远。
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江潭在心里质问自己。
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怎么已经没了爹妈压迫,亲戚苛待,靠着一双手一双脚,竟然还是挣不出来和其他人并驾齐驱的入场券?
这一瞬间,江潭的心里甚至浮现了那恒久流传的三个问题:
我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喂,江潭。”
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去了一趟后厨,拎了一个小腿高的塑料袋,又擤了一把鼻涕,和素质一起甩去地上。
江潭有些茫然抬头。
“要过年了,我要歇到正月十五,这冻货扔了可惜,你带走,不用放冰箱,扔窗户外头就能保温。”
江潭没动作,她没受过多少好心,又或者太敏感,有了好心也当做施舍,难以坦然。正如现在,她怎么着也看出来老板的刻意,但这种打破平衡的惺惺相惜……江潭不知道怎么还。
“傻站着干什么,拿着走吧,我急着回家吃饭。”
老板嘟嘟囔囔把塑料袋往江潭手里一塞,随后拉下卷帘门,骑上电车走远了。
徒留茫茫大街一个江潭在凋敝的国道旁,就着烟尘后知后觉说了声:谢谢……
到了小区门口,江潭被冷风吹了个半僵,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在单元楼下蹦跶,路灯的光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拓在她脸上,竟把那人衬得宛如天外飞仙。
天外飞仙听见江潭的自行车声,惊喜转过头来,挥着手呼唤她:“江潭——!”
江潭心里沉重的雪顷刻间化了一半,她停好自行车,弯腰去上锁,池落月从善如流小跑过来,特别有眼力见儿来拎江潭绑在后座的一大袋食材。
“从哪打猎回来了?”
“……烧烤摊老板给的。”
“嚯,真大方,祝他发财。”
池落月一边大惊小怪,一边翻找塑料袋,可能是在看有什么好东西,江潭随她去了,又很自然享了三五个来回的插科打诨,这才带着池落月往楼上走。
“你怎么这时候来找我?”
池落月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记性,我做了鱼饼和炒年糕,想和你一起吃。”
江潭上楼的脚步顿了顿,语气有些迟疑:“……明天就是除夕了,你今天跑出来跟我吃饭,你家人不管你?”
平时跟着自己屁股后面耽误事就算了,但,这是过年。江潭净人一条,但……池落月呢?
池落月看起来没自己那么惨,她做什么事都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气度,吃她这一套的人很容易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对她的行为抱有莫名的惊喜期待。如果是江潭一直在珠穆朗玛峰上吊着,池落月就是那深海鱼雷,时刻准备炸个满堂彩。这样的性格在幼稚的中学生里很玩得开,如果不是认准江潭这棵歪脖子树,池落月或许会有不少小跟班。她和江潭太不一样了,但正因如此,池落月闯入江潭的日子,江潭也没多少抵触。就像池落月说的,她觉得好玩,江潭这里是一个冰冷的消遣,而跟着沾了好处,江潭自己也存着别样心思,算下来没什么负担。
有那么几个课间,江潭看着搬凳子坐在自己身旁折星星的池落月,暗自拿着半吊子心理学知识忖了忖,下了个定论——池落月这种人,家里人应该对她不错,因为她活得太有底气了。
胡闹是有底气之人的奢侈,是她们探索人生的一环。但任由她胡闹,和大过年放着她乱跑,是两码事。
有那么一瞬间,江潭心中竟有了一丝卑鄙的设想,她想:池落月是不是也没人管?
面对江潭的质问,池落月抬眼,露出了绝不辜负的笑容:“奶奶去亲戚家了,留我自己在家,今晚收留我吧,但那撒吗。”
最后一个音节落地,楼梯转角对着大海的一面倏然炸开巨大的烟花,拢住江潭惊讶的神色和池落月真心实意的请求,仿佛沙漠绿洲,海市蜃楼。这人人团圆,人人许愿的时刻,第一次宛若明月照大江般挥洒给江潭。为了攥住这送上门的梦想成真,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江潭心里默默无言。
即便是猴爪的下场……就算是书中猴爪的下场,难道自己得到的东西不够弥足珍贵吗?
那小时候窝在厨房间吃剩菜的日子……那父母死后许多个睁着眼饥饿难忍的夜晚……此刻通通化作前尘往事,江潭忙的时候忘了去恨,现在……竟第一次不愿想起来那些恨。
她这一刻,只想如她最想摆脱的普通人一样,过一个吃到热菜的好年……
江潭被自己的懦弱震撼了,在恶魔或是天使的轻吻里,她再次踟蹰不前。
“可以吗?”池落月露出摇晃着江潭的手,觑她垂下的眼。
“……我家什么都没有。”
“现在有了,我也想吃老板的食材~”
“……我家不开暖炉,没有被子,你只能和我挤一床。”
“呀嘞呀嘞,同床共枕这种事,真是让人家害羞呢?(? ???ω??? ?)?,人家要和江潭撒吗睡在一起了吗?好期待~”
“……”
“咳咳,我不这么说话了。”
“……家里白天不开灯,我明天没什么活干,白天就去图书馆。”
“那就带我进步吧,大人。”
“你不觉得不好玩?”
“待在你旁边我就觉得好玩。”
“你不要后悔……后悔我也不会放手。”
“我发誓,绝不后悔!”
江潭转身,没再阻拦,这是第一次,她用这缠了胶布的钥匙打开门时,内心带了期待和雀跃。
为了做饭,一直吃热水泡米饭馒头生菜的江潭打开了厨房灯,暖暖一盏,照亮长条厨房的一隅,池落月走进来,没话找话夸了一下厨房真干净,跟没用过似的。
江潭心情正好,于是也不拆穿。
她们准备接力把食材挨个收纳好,池落月动作很利落,是那种不糊弄的快,让江潭不由得思考,难道平时池落月给她带的饭,真是这人亲手赶趟做出来的?池落月在这陌生的厨房如鱼得水,很快没了江潭的用武之地,她一开始还想搭把手,但她凑合惯了,其实对怎么养好自己不再熟悉,从前学的伺候人功夫也忘了个干净,于是三两下之后,决心不再添乱,只是靠在门上和池落月聊天。
收拾到一半,池落月忽然大呼小叫,江潭连忙凑过去,随后就看见池落月在那个仿佛无底洞的大塑料袋里掏出来一个小塑料袋——
里面装着有零有整的钞票,数了数,竟足足有八百块。
“肯定是你那个老板看临近过年,给你包了红包!”
池落月先发制人,做出了猜想。
江潭愣愣望着这袋干净到没什么油烟味的钱,失语了。
真的吗?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面对死不低头的少女,竟然也会露出一点诡异的关切和柔软。
过了许久,江潭拨通家里那一年用不了一次的电话,打给了老板。
“……谁啊?”
老板那面听起来正在喝酒碰杯,电视里还放着爱恨情仇,江潭的呼吸声在听筒里被迅速消解。
“……你是不是少钱了?”
“江潭?”
“嗯。”
“少什么钱,六百块一分不少给你了,大过年的,别找茬!”
“……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潭拿话筒的手僵住,好半天,才决心不继续浪费电话费。
“那袋东西……你塞了钱?”
“什么玩意?碰!红中——那袋东西就是给你的,没花钱,都是剩菜,拿都拿走了……”
“哦……”
“还有事儿没?”
“……没了。”
电话被匆匆挂断,江潭子在池落月探究的目光里,后知后觉对话筒说了句——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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