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死后,江潭把他们的卧室锁了,自己在客厅铺了一张床。池落月把保温桶里的炒年糕和鱼饼倒出来热了热,又拿袋子里的食材切个三丝,沏了碗汤,一桌团圆饭,就这么在床边吃得有模有样。
江潭胃早饿小了,这种浓油赤酱的做法,她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池落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看起来没挨过饿,大快朵颐吃得十分沉浸,而且枉顾食不言寝不语的祖训,和江潭见缝插针聊得好不快活。
她们关灯,点了红烛,池落月本来在调侃这是烛光晚餐,但红烛毕竟是红烛,烧了一会儿就淌下蜡油,宛若血泪,于是池落月又见风使舵说这是洞房花烛夜。
“你为什么每天胡说八道?”江潭笑着问。
池落月似是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别了一把自己的刘海:“谁知道呢,你不喜欢的话,我尽力改一改?”
“没有不喜欢,你怎么总是在意我喜不喜欢?”
“……哈……就,总是忍不住在意你。”
江潭吃饱后,心里暖暖的,不设防用自己穿了袜子的脚去碰池落月的脚心,没想到被池落月一把抓住,对方就这么毫不嫌弃一边动筷一边用手捂热江潭的指头。
“冷吧?我火力足,给你添点柴。”
江潭在摇曳的红烛里露出惊慌的神色:“脏不脏啊?你还在吃饭呢!”
“这有什么?”池落月二百五一般拖了一把江潭的腿,把少女拽了一个趔趄,随后趁着江潭来不及反应,把江潭的腿抗在自己肩膀上,又将脸贴上江潭冰冷的小腿肚。
江潭拿手肘撑住被子,才好悬没让这个姿势沦为彻底的不雅观。
“你神经啊!”
池落月放肆大笑,江潭扑过去想要制服她,但想不到什么手段,只能去挠她痒痒,没想到歪打正着,池落月在被子上滚成一团,最后无奈紧紧抱住江潭,连声求饶。
池落月的呼吸和江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带着年糕的香甜。江潭一开始被捆住,作势要挣扎,但一开动作,池落月就搂自己愈发紧,渐渐的,她停下了,让自己别扭躺在池落月怀里。闭上眼,耳边池落月的心跳是如此清晰,宛若夜海潮声。
她们一如往常开始聊天,从烧烤摊客人,聊到学校老师的八卦,最近的学习进度,下学期的分班。池落月表了忠心,说自己一直没正式说过,但她也填了理科;江潭其实很受用这一套,但面儿上不动声色,把话题拐到最近看的书上。于是摇曳的烛火中,池落月大言不惭开始讨论最近看的旷世巨著——《灌篮高手》和《名侦探柯南》。
即便得了池落月时不时的熏陶,江潭也是个纯正的三次元,她没看过这些青少年漫画,于是虚心求教,池落月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全凭口技,给江潭讲了几桩三选一的杀人案。
江潭仍然保留着刨根问底的习惯,于是顺藤摸瓜,从池落月的嘴里把死神小学生的设定和故事前景也套了出来。
在听到工藤新一瞒着毛利兰的选择后,江潭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工藤新一为什么不告诉毛利兰?”
“作者说,是为了保护兰酱吧……”
“……瞒着一切,去做孤胆英雄,就是保护吗?”
“唔……虽然剧情里给的理由是,对他来说,比起失去兰酱,这种痛苦是可以忍受的。不过我觉得,他其实是在害怕。”
“害怕那些人要了毛利兰的命?”
“这是其一,其二,我觉得嘛,是害怕毛利兰不会再原谅他,那么他们之间就会断绝了所有可能。”
时年2008 ,池落月怀里的江潭只听了只言片语,因此还在思考这种推断和动机的合理性。而池落月本人则一集不落把死神小学生看了个底朝天,这个时候的《名侦探柯南》,还没有后期那么有创想力,笼罩在作品里忧郁的孤寂气质,仍然深深打动着池落月,故而使她说出了如此有哲理的答案。
在令人安心的沉默间隙,高大的女孩微微垂眼,望见江潭脑门前因为营养不良而炸开的黄棕色绒毛,心不可抑制抽痛了一下。
她忽然补充了一句:“我想,工藤新一或许潜意识觉得,在第一个谎言开始后,他就在逐步失去毛利兰。”
江潭抬眼,在幽微的光中和池落月对视,表示愿闻其详。
“其实在故事的开端,毛利兰心照不宣将柯南当做新一的化身来看,他们两个沉默守护着到嘴边的真相,我想,许多时候即便无言,他们仍是心意相通的。对于小兰探究的神色和鼓起勇气的质问,新一或许有一种欣喜的哀伤。在不能承认自己身份的时刻,或许他内心也卑鄙期望有人发现他是谁。而小兰是最敏锐的那一个……但,当他一遍遍有意无意拒绝小兰的探究,并且更多人知道他隐秘的牺牲后,新一那种无人可知的焦躁结束了,而这时候,我想他回望自己和小兰的关系,他会发现原本摇摇欲坠的谎言坚不可摧,他可以预料需要正义战胜邪恶的时刻,但是无法再预料自己和小兰的结局。”
池落月一股脑说了半天,一直没听到江潭搭话,差点以为自己把好友勒死咋怀中。
但幸好,这种恐怖的灾难性设想并未发生,江潭只是在思考,另外……对池落月的亲近有些眷恋。她从小就觉得冬天湿冷难熬,家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没什么区别……但,现在不一样了,原来真的有人能驱散萦绕周身的寒意,还给江潭一片幻想里的春天。
“你怎么看呢,江潭?”
池落月以为自己对人物的分析太跳脱,江潭想提什么反对意见,于是连忙递上话头。
没成想江潭只是说:“我也这么觉得。”
池落月千里逢知音,连忙问:“真的?”
江潭闭上眼,在暖意中淡淡说:“我也觉得他无法面对自己和毛利兰的关系,他其实明白自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这世上跟他有关联的其他人都是故事布局的一环,他对那些人的袒露没什么负担,但……毛利兰是个彻底的局外人,是个无辜的存在,工藤新一因为私心选择留在她身边,将她带入一个从前无法触及的恐怖世界,现在,这个世界关上了大门,工藤新一没办法承认,是自己亲手为爱人带来了不幸……或许这种害怕已经不仅仅是对生命的担忧,更多是对毛利兰的陌生,他们的距离越近,心不可避免越来越远,工藤新一是该怕的,他该怕毛利兰得知一切后恨他。”
毕竟,来自最信任之人最无法割舍之人的背叛,再甜美,再有苦衷,也是那般致命啊。
池落月沉默了,她的呼吸均匀洒在江潭的头顶,掀起丝丝痒意。网友曾说过,真正的亲近是无惧随时随地肆意的沉默,江潭没听过这种理论,但她这一刻在心中无师自通认同它。
“那你觉得,毛利兰会恨他吗?”
池落月忽然冷不丁问。
江潭隐约感觉出话里的不对劲,但她没深究,而是抽丝剥茧分析:“首先听你说,这是一部国民度很强的漫画,那必然不会让女主恨男主,否则不符合观众期待。”
“啊,我的意思是,抛开这是个作品的想法,如果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呢。”
“我想象不出来这个,但……你说过,毛利兰等了他这么久,如果有恨,她早就有一百种方法伤害工藤新一。现在比起恨,她更多是寂寞和思念吧。”
“如果你是毛利兰,你会恨工藤新一吗?”
“这是什么问题?”江潭蹙眉,稍微往外滚了半圈,活动了自己麻木的手臂,“我是江潭,不是毛利兰。”
池落月不动声色扶了江潭一把,结果因为两个人同时行动,把蜡烛羸弱的光给熄灭了。江潭习惯了在黑暗里过活,本准备就这么算了,但想到池落月,又担心这人没摸黑走过路,于是准备去把灯打开。
她站起身,却感到手臂一坠,池落月动作有些慌张地拉住了她。
“你去哪里?”
“把灯给你打开。”
“……我们就这么睡下吧,不用开灯了。”
江潭想了一下,正合心意,于是就重新躺了下来。
黑灯瞎火的氛围里,失去了视觉那就放大了感受,江潭敏锐察觉到池落月更粘自己了,甚至拉自己的手都带着一种无声的乞怜。
“你怕黑?”
“……没那么怕。”
那就还是怕。
江潭不是那种体贴的人,被生活磨粗了神经,于是迟钝到几乎没什么害怕的东西,于是此刻也难以对池落月突如其来脆弱做出反应。
半晌,她只能僵硬地说:“那个,我也在这里,你少害怕一点。”
黑暗里传来池落月的笑声,片刻后,她的话也轻轻传来:“好,谢谢你。”
这种突如其来的正经让江潭有点奇怪,不如说从刚才工藤新一那个话题开始,一切都变得很离奇。江潭在心里叹口气,其实她本来计划着在池落月分享完,她也分享一点最近看过的东西。
重点学校的图书馆是个意外的自由之地。斜阳一中的典藏不仅外面借不到的大部头,也有各地搜刮来的邪典,主打一个让学生开阔世界。江潭没什么娱乐活动,在图书馆看免费的书算得上唯一的放松。就在不久前,她在图书馆的角落发现了一本无人问津的新书,往下看完,才发现竟然是罕见的女同性恋读本。
她本来想用这本书的故事作为切入,抽丝剥茧试探一下池落月的态度,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错过了这个话口,江潭想想,算了。
开学后,学校组织了一场摸底考试,随后分了班。江潭知道理科会有一个十人火箭班,全部都享受最好的教学资源,甚至和国际部也有接轨。她铆足了劲儿准备挤进去,成为标杆中的标杆。
成绩下来是一周后了,分班名单还要一周,江潭心神看着榜单,然后傻眼了。
她从未掉出过年级前十的成绩被排在了十三名,前面几个都是假期前和她成绩咬很紧的竞争对手。
她从未遭遇到这种悬疑的挫败,当即跑到老师办公室,想问个所以然。
“哎呀,你这个成绩也很好了呀,不过是不是假期贪玩,没去上补习班?”
补习班……那种花钱如流水的东西,江潭哪里想过。
“现在别人不在,老师给你交个底,上学期期末结束,你们数学老师于老师也跟你们说过吧,年级前三十,最好都在假期上一下他的补习班,巩固知识,预习新学期。结果,只有你自己没去。你没去,那补习班讲的内容,你又怎么会知道?不知道,这卷子你又怎么答得上来?”
电光火石之间,江潭明白了,那所谓的补习班,补的是摸底考试的卷子……姓于的小老头,晚节不保,也做起了暗度陈仓的生意。
江潭的心里涌出愤怒,而这愤怒还没来得及烧起来,负责分班的老师又传来仙音:“江潭,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你会有一番大成就,但这世上有天赋又不缺资源的人太多了,有时候不仅需要你自己付出,你的家长也要上心。这样,你父母要是有空,让他们来学校谈谈,火箭班其实还有五个听课名额,到时候虽然不是火箭班的同学,但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听课,做一样的卷子,赶一样的进度,你觉得如何?”
如何……
这是江潭觉得如何,就能如何的事情吗……
成绩明明是她唯一的天梯了,知识明明应该是最公平的东西……
为什么连这个她都抓不住……为什么她所向披靡的世界里,她也要向看不见的巨手低头?
她明白所谓的挂靠是什么东西,如果她有父母……如果她的父母爱她……江潭可能就会让他们去掏了这个入场券,几千块……还是几万?有些父母为了孩子有出息,泥沙入海一般用钱填满阶级的窟窿。
可是江潭只有自己……
“江潭?”老师见少女面色猛得苍白,有些担忧呼唤了她的名字。
江潭的脑子还是发懵的,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追上了她,似乎早就恭候多时,恰似往日的幽灵……在这幽灵的作祟下,江潭听到自己发出了令她唾弃的声音——
“我爸妈……死了。我是个孤儿……”
别说了,别说了江潭……
“我上不了补习班,需要自己赚生活费。”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博同情?还是卖可怜?
“但……但要是让我去火箭班,我会跟上的……如果大家都是同一个起跑线,我——”
你一点脸都不要了吗!
江潭的心狠狠被自己凌迟了,她终于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办公室静得像个地狱,而这地狱竟是江潭自找的,她于是连挣脱跑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老师是什么表情?同情?意外?不安?还是看不起?
这是个公共办公室,不止一个老师,整个高二的教学组几乎都在这里,从此以后他们会怎么看自己?每次擦肩而过,难道都要面露同情?
“江潭……”
出声了……被她这一番发言折磨的对象出声了……江潭浑身紧绷了起来……
“江潭,对不起,老师不知道……”
少女不堪忍受闭上眼,如飓风一般迅速从办公室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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