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老师又找江潭谈了几次话,江潭却只能让自己沉默以对。她知道有老师好心找了领导通融,但其他的十个人也是天之骄子,五个挂靠名额也占了学校的大头资助,实在没有地方再给里面塞一个江潭。
江潭知道,明白,而且切身体会到自己一直以来的判断——同情能值几个钱?
池落月不知道这件事,这个人勤勤恳恳学到流鼻血,终于挤到年级前五十,分班名单下来后,发现自己竟然和江潭一个重点班,不可思议地来找她通传。
“我我我……你你你……”
池落月那么麻利的口条第一次结巴了,半天之后,江潭抬起头,本想调整下心态对池落月说一句恭喜,却看到少女眉目间是一片惆怅的阴云。
“于老头办那个补习班透题了吧?不然你怎么可能考不过这些人?”
“……”江潭蹙眉,有些紧张自己的窘态是不是被老师透露了,“你听谁说的?”
“抱歉抱歉,我说话没过脑子,只是猜测。”池落月露出歉疚的神色,又嘴快开了个玩笑,“也许是我的错,我对上天许愿能和你在一个班,谁承想被扭曲实现了。”
为了宽慰江潭,池落月佯装打了自己几个巴掌,又可怜兮兮伸出手,示意江潭去惩罚她。
在这一刻,一直倾轧江潭内心的某种车轮终于渐渐驶向远方,那种快要挤破脑袋的尖锐偏执,倏然间如同落雪,就这么化在池落月红彤彤的掌心。
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前的江潭多犟啊,最擅长的就是卯着劲儿和世界对着干,她能拿到最好的,就一定想要自己拿到最好的,其他二流货色统统入不了她的眼。
但现在,她能从池落月一句不着四六的话里得到某种……宽慰?甚至这一刻,她第一次学会释然。
她读的知识看的书现在加入了池落月这个催化剂,一时间把世界变得天地两宽。
既然结果已经不能改变,再盯着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了……或许以后的人生,也总有这样的天外飞仙会给江潭当头棒喝。公平是最考验人性的伪命题,绝对的公平在如今的人类社会根本不可能实现,但相对的公平仍然存在……不是吗?
正如她依旧会凭借好成绩加入重点班,正如命运带走了她没什么感情的父母,赐金放还了一个池落月。
想到这里,江潭不轻不重在池落月掌心打了几下,池落月看起来甘之如饴,江潭于是轻轻说:“挺好的,你这么灵,以后考试前,你帮我许愿。”
池落月瞬间敬了个礼,表示绝不辜负信任。
春天就这么踏步而来,她们的班主任春瑾,因为教学成果显著,被特批继续过来带重点班。重点班没几个以前的学生,春瑾初出茅庐,看到熟悉的面孔难免很关切,于是小手一挥,把池落月和江潭都安排到了前排兼职抚慰犬,上课的时候看着心里美滋滋。
这也成全了江潭和池落月,两个人黏在一起的时间指数倍增。池落月此人尤其显摆,甚至有几次给春瑾泡了茶,擦了黑板,恭维得小老师心花怒放。
在这暖意融融的氛围里,江潭的心越来越静,几乎屏蔽了所有不必要的杂音。每天早上她下楼,池落月一定会依在小电驴前等她;中午吃饭,江潭从前总是凑合,什么便宜吃什么,现在池落月跟她成了同桌,一时间化身大内总管,饭盒里总是备着两份菜,半哄半求要江潭吃完;晚上下了晚自习,池落月不紧不慢跟着江潭回家,也不嫌麻烦,把人送到地方就原地转弯打道回府。
江潭有几次想开口问池落月要不要留宿,后来又在池落月水至清则无鱼的澄澈眼神中,慢慢打消了念头。
她们的友情越来越深,曾经在江潭胸口堵住的,那呼之欲出的真心话,现在也真的没办法再轻易说出口了。倒不是江潭真的怕了什么后果,她只是在匆忙长出来的体贴之中琢磨——要是戳破了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池落月会不会很伤心?
这是她第一次考虑除自己以为的其他人,不甚熟练,却足够赤忱。
当然,江潭的日子也没真的就一帆风顺变得舒坦,高二的生活费今年省一省,是无论如何都不用愁了,但……高三呢。
最关键的一年,传说中改变命运的时刻,她哪里有精力,哪里有时间……又哪里有钱?钱这个字简直是专门钻出来跟江潭作对的,无时无刻不令她牵肠挂肚,逼迫她时刻举剑对抗上天。
但还是那句话,想也没用,江潭逼迫自己不要为还没发生的痛苦再多余惩罚自己一遍,而学习是唯一能让她静心的办法,于是她更是发狠了学。
期终成绩一出来,火箭班优质的的资源砸出来了九个全校前十。
为什么是九个?因为第一名是江潭。
春瑾拿着江潭的成绩单,在办公室风光无限炫耀了几句,周围的老师纷纷过来观赏,啧啧称奇。
江潭站在原地,听着老师们对自己的夸赞,只是仰头抿紧嘴唇。但这一刻,她承认自己还是有了那种原始幼稚的报复快感。
渐渐的,人潮散尽,江潭准备打道回府,却被春瑾叫住。
“江潭,你家里的情况……抱歉,老师知道太晚了。”
春瑾没头没尾的开场白使江潭摸不着头脑,但,千帆过尽,这种事她早不在意了,于是只能顺着对方的话点点头。
春瑾顿了一下,继续道:“老师能为你做的很有限,不过,咱们学校和上海几所大学是姐妹学校,有一个保送名额。老师知道以你的成绩你能去更好的学校……”
后面的话江潭已听不清,她有些迟疑重复了一下那两个字:“保送?”
春瑾耐心解释:“是的,保送,你成绩很好,保送概率很大,我向年级组推荐了你,虽然跟你一起被推选保送的还有几个同学,但你物理特别好,只要在物理竞赛拿到前三名,这件事基本就跑不掉。”
“如果被保送……”江潭的心中涌出飞鸟,“如果被保送,我高三是不是就不用参加高考?”
“嗯。咱们学校对保送生没有高考的硬性要求,而且被保送的话,高三的晚自习和补课,你也可以不参加。”
这是真的吗?
小说中那种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的幸运,那种否极泰来的辉光,终于要降临在江潭的生命中了?
没有任何犹豫,江潭立马答应下来。
那段日子是江潭人生中为数不多轻松的时刻,虽然这种预想里的好结果尚且宛如浮萍,但还是令一向稳重的江潭忍不住提前雀跃。奇怪啊,从前她不是没拿过第一名,也不是没因为成绩被优待过,但她只觉得必然结果,从没有因此欢欣多少。
这次不一样,可能是因为这是她人生真正具有决定性的重要时刻,也可能是因为……她身边真的有了可以分享喜怒哀乐的人,她们相约共苦同甘。
江潭甫一落座,池落月就看出来她心情大好,上课的时候就期待得不得了,甚至忍不住跟江潭传了纸条来问。传完纸条,池落月又想起江潭一向上课认真,唯恐自己打扰,又连忙把纸条屁滚尿流收回去,作了个揖,自己在江潭没搭理她的情况下演了一出默剧。
江潭没说话,嘴角不易察觉笑了笑。窗外的三角梅结了花骨朵,满墙的生机盎然。
“真的,你被推荐保送了?!”
在课后听到这个消息的池落月不出意外高兴得比江潭还明显,简直就像是把江潭说不出口的快乐一口气炫耀个实在。在池落月夸张的动作里,江潭望向她亮晶晶的眼,竟稍微自谦了两句:“保送的学校是个211,没什么了不起的。”
谁知刚才还满面喜色的池落月眉目暗了下来,她犹豫了一下,轻轻用手掌覆盖上江潭压着本子的手,带着点犹豫问:“你的成绩……去清华北大也没什么问题,如果只是个211,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江潭笔尖一顿,半晌后,扯出个自嘲的笑:“我没什么能考虑的,这已经是最幸运的路了。”
……只要被保送,那不仅高二的暑假可以去打工,高三说不定也能半工半读,不仅有饭吃,大学第一年的学费努努力也能攒出来。而到了大学,去往大城市,江潭也成年,勤工俭学更是不在话下……以后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怎么看,都是江潭赚了。
但……
如果江潭能幸运一点,只是一点点,让她高三有个着落,凭她的毅力和脑子,进到顶尖学府,手可摘星辰,又有何难?
但这一点点……或许世上此时此刻被普通人家随意挥霍的一点点,于江潭来说也是奢望……所以,对旁人来说光耀门楣的保送,在江潭这儿,还有一个她不想说出口的形容——
“退而求其次。”
她退而求其次了许多次,不差这一次……
只是这落寞扎根到心里,如春花散尽的香味,无论如何都无法驱赶殆尽……
池落月还想说什么,班上的体育委员忽然从她俩身后闪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喊了声江潭。池落月和江潭同时疑惑抬头,体育委员被看得一愣,磕巴道:“门、门外有人找。”
两人对视一眼,这一刻重合了心声:“谁?”
有人找池落月不稀奇,可是,江潭?谁找江潭?学校里能跟江潭说得上话的,也不过一个池落月。
抱着看珍稀动物的心情,二人组买一赠一,齐齐出动。
门外站着一个男生,长框眼镜,青春痘长得很茂盛,正拿着便签本垫着脚原地转圈背英语短句,江潭打量了他一下,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人,于是开口问:“你找我?”
这一声唤回了男生的神游天外,他没收起来单词本,嘴上还喃喃着几个语法,随后认真看了江潭两眼。池落月蹙眉,不动声色闪到江潭身侧,拿校服给视线遮了一半。
可惜这不是一个会看眼色之人,男生无视了池落月,抻长脖子锲而不舍跟江潭对视,终于开口:“你就是江潭?”
江潭顿感莫名其妙,真是稀奇,双方都不认识,在这儿召唤神兽呢?于是也不再搭话,只是点点头。
“我是张俊豪。”
“谁?”
男生的脸在这句疑问下陡然涨红了,连带着青春痘都炯炯有神:“你故意的是吧?”
江潭现在认为自己遇上了世上最没头没尾的找茬,她这人吃软不吃硬,于是一把拨开池落月,也不甘示弱对峙上去:“你什么毛病?”
张俊豪的胸口起伏都要赶上蝴蝶展翅了,于是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
江潭在他的话里提炼了半天信息,终于闹明白了。
期中考试江潭是第一,但那场学期初的分班考试,得了第一的可是张俊豪。此人认定自己是天之骄子,要稳坐钓鱼台,在火箭班已经半步迈入天家门槛,怎么能被一个重点班的喽啰给打败?
捋清楚前因后果的江潭,再看向张俊豪唾沫横飞的脸,忍不住第一次说了脏话:“我靠,你很闲吗?”
张俊豪的青春痘更红了,指着江潭鼻子连说了五个“你你你——”,最后被池落月推了一把,彻底走下舞台。
江潭直抒胸臆完就回去了,没把这场中二病泛滥的争端往心里去,她的心已经被生活逼迫到只有针尖大小,装了自己的生活跟一个池落月就够呛,哪有心思装其他猫猫狗狗。
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生活总是会给江潭出一个小的难题,然后再让这个难题如癌症般扩散。
江潭经历了很多遍类似的倒霉,但依旧没有这方面的第六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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