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潭,今天叫你过来,是想了解一下情况,这场冲突你虽然客观没参与,但毕竟与你有关。”
“……”
“张俊豪的家长已经去医院的,池落月的家长倒是还没来。这件事是张俊豪理亏,但……”
江潭抬手,这个老师眼里的香饽饽,在这等节骨眼上竟选择了继续违逆:“所以,老师你们想问什么?”
教导主任的脸冷了,他不是授课老师,自然对成绩好的学生没那么客气。成绩好成绩差,在他这里都没守纪律来得实在。于是这老头罔顾班主任春瑾护短的神色,也不跟江潭兜弯子:“张俊豪刚举报完你和池落月有不正当关系,后脚池落月就跟他打起来了。就算池落月给了理由,说什么张俊豪先骂人,但,时机未免太巧了。”
江潭的脸绷紧了,浑身不受控制开始战栗,仿佛是为了顺应她如火山喷薄般的愤怒,办公室的电风扇歪七扭八转了两圈,也顺势停摆。
一时间,只剩下江潭急促呼吸凑成的惊涛骇浪,阵阵打在每个人耳边。
种种孽事都要从几个月前说起,自第一次搭上话,张俊豪这死心眼小孩就和江潭这个年级第一杠上了,每周模拟考,考过江潭了还行,考不过,就要到江潭班级门口挑衅一番,说着什么江潭是不是找辅导班了,还是家里给了什么资源?
江潭有一次被烦得不行,又当回事儿给了张俊豪一次眼神——男孩虽然穿着校服,但手上戴了一块笨重无比只有中年男人才会稀罕的表,脖子中间挂了个大玉观音,但再仔细瞧瞧,还有一把长命锁被这急于老成的小孩塞在领子里,欲盖弥彰露出个边。此等不伦不类程度,可见家中长辈对张俊豪的殷切爱护和期待。
这种人别说不是跟江潭一个阶级,就是让他学着理解江潭的阶级,恐怕也够呛。江潭真的懒得跟他解释自己的过往身世或者天赋秉异,怕一不留神给这人气死了,自己还要惹麻烦。
就在这烦人的骚扰和池落月的陪伴中,物理竞赛初次时间到了。竞赛地在北京,离这江南水乡十万八千里。临行前,同行的其他学子都在紧张贵胄对手,只有江潭一个人在操心车费几何——
她近乎是忧郁地在学校刚兴建的电脑教室里搜索,绿皮火车就算是站票,过去也要四五百……四五百,寻常人家听说孩子出息成这样,别说四五百,四五千可能也要砸锅卖铁拿出来……但,江潭没有因为她出息与有荣焉的家人,她是个彻底的光棍,若逢乱世,真是要被五斗米逼上梁山。
但这种窘迫的忧郁,江潭权当个屁憋在心里,连池落月也没说过。她憋惯了,早已修行成一只不动声色的万年老龟。
但万幸,斜阳一中贵为省重点,学习好的小孩就是金字招牌,金字招牌出去打擂台,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掉份儿的,这不是什么死规矩,但却是中华民族集体主义的约定俗成。于是这趟竞赛来回的路费和伙食费,学校报销得很痛快。
这一趟参赛的除了江潭,还有火箭班的三个人,他们四人组成两男两女,两个大组,势必要给斜阳一中的名声打出去三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张俊豪这厮在不可或缺。
2008年的末夏,这四人小队被学校身强力壮的青年物理老师徐春蕾带着,在站台和家人朋友依依惜别。徐春蕾身为一个身高快一米九的高大女人,稍微有点夺人目光,为了不打扰学生的温情时刻,此刻躲去了火车门前抽烟。
站台上熙熙攘攘,却没有一人是为江潭而来。
江潭其实不在意这种事,但……周围太吵了,同行的另一位男同学更是上演了一出活陈情表,被头发花白的老祖母拉住手细细嘱托了什么,脸上泪水涟涟。
纵使路途遥远,来回不过一周时间……一周的分离便让亲近之人肝肠寸断,这到底是什么滋味?
江潭怔忪了许久,甩了甩头,不愿再细想。
“江潭——”
一道清朗之声,穿越层层人潮,把这黏腻的南方夏日尾巴生生撕开一道口子。这宛如在封闭车厢吃一口黄瓜的清爽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江潭不可思议回过头,只见一个渺渺的人影穿越千山万水,来到她身边。
抽着烟的徐春蕾正走神,忽然被这一道蓝色校服影子晃了眼,连忙站起来给烟踩灭了,揉揉脸,最后还是不可思议发出一声狮吼:“十班的池落月,你不上课跑这儿干嘛来了?!”
惊世骇俗的池落月放下了自己时有时无的情商,对老师的追命充耳不闻。
她只是看着江潭,笑盈盈的,如初见般不着四六,一边把包里的吃食往江潭手里塞,一边口齿不停:“江潭,这些你带着路上吃,那边食堂不如我做的饭,你别饿着……”
江潭怔在原地,她饿惯了,她凑合惯了……池落月,你翻山越岭跨城跑过来,只是为了这后天亲昵出的习惯做一个交代吗……
“我在家等你凯旋,我知道咱们俩说过再见了,但是我……但是我还是想来送送你,月台上,大家都有送行,我不想你一个人。”
可是我一个人习惯了……我一个人吃尽了苦头,看尽了冷淡……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直到……直到你站在我身边。
江潭不再能感知到自己是什么表情,只能意识到池落月的眼依旧亮晶晶,江潭平时总借着此人眼里的微光观测自己的渺然。但今天,江潭想去看个仔细,却只能窥见朦胧模糊的一片雾气,无论如何都望不真切……
“怎么……怎么哭了?”
池落月完全没料到江潭会是这个反应,当然,江潭自己也没有。她只是一味落泪,嗓子里堵着一团湿棉花,一切声音都消散在心中罢了。
“江潭……怎么哭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池落月手忙脚乱,说着说着,自己竟先带了哽咽的声音,犹如孱弱的鸟鸣。火车的汽笛声逼近,徐春蕾来不及去捉池落月,只能恨铁不成钢交代她早点回学校,可以既往不咎,随后推搡着四个“骄子”,就这么踏上北上的绿皮……
他们买了软卧,车厢在紧里头,徐春蕾带着几个半大小孩往里面挤,一时没注意,让江潭溜到了门边。
年久没有擦干净的门,隔绝了大大又小小的两个世界,江潭趴在门上,用力去寻找池落月的身影——
她真傻,明知道追不上火车,还是跟着跑了好几步……她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明知道在违反校规校纪,偏偏从学校爬墙走得急,连校服都来不及换……脑子不好使吗?一周就回来了,何必要冒天下之大不讳,敲锣打鼓来给自己送行呢……
傻瓜……笨蛋……
江潭哭着哭着笑出来,忍不住伸手去摸那袋世界第一大笨蛋塞过来的吃食,朦胧的泪眼不起作用,手上的触感倒是坦诚——江潭愣了一下,从这些糕点煮鸡蛋和稀罕的袋装零食里,摸出来几张碎钞,和一把零钱。
生平第一次,别人有的,江潭也都有……别人没有的,池落月也要拼尽全力给江潭个囫囵。她们相逢于微末,此前没什么死生契阔的羁绊,但,池落月只是发了个誓要对江潭好,就真的给出来满心满眼。
做到这个份儿上的朋友,千古以来,又有几人呢?
江潭不不知道,她没有这么高的友情觉悟,她在这一刻的想法破碎又庸俗——
她只是想,刚才应该抱一抱池落月。
物理竞赛,斜阳一中带四个人,本想有一个挤进前三都是祖坟高香。没想到江潭和同住的女生两人十分争气,晚上在酒店配合互相讲解知识点,一通百通,竟阴差阳错押中了一道关键题。最后比赛结束,江潭第一,女生第三,徐春蕾激动得当晚用酒店电话给学校报了喜。
等他们一行人辗转回到斜阳一中,阳光满溢,天朗气清,初秋的微凉之风吹拂学校前一晚挂的十五米长大喜报,红条幅猎猎而动,在主教学楼两边交相呼应——一边写着江潭,一边写着拿了季军的女生名字——钱修远。
大巴车开进校门,四个学生被簇拥走下来,平时只在升旗仪式上打个照面的校长亲自来迎接。正值大课间,学生们也探头探脑好奇。车门打开后,江潭和钱修远被老师簇拥着走了,而张俊豪和另一个男生——林宁,也有熟悉的老师安慰他们不必在意,再接再厉。
林宁看起来没什么伤心的,只是惊讶江潭的实力竟然如此强劲,跟老师们客套了几句后,就朝着人多的地方挤,准备请教江潭一些解不开的问题。
张俊豪握紧拳头,原地站了一会儿,朝着相反方向愤愤离开。
江潭不习惯被人这么围着,反应一时间变得迟钝,甚至有点无措。而身旁点的钱修远则妥帖多了,八面玲珑和同学们打招呼,应付老师的问题,甚至还抽空关心了一下江潭是不是太累。在此等人精的对比下,江潭身边的人潮渐渐散去,江潭得以脱身。
她长舒一口气,回头,清风之中,池落月捧着一束花,站在枇杷金贵的色泽下,笑得那么温柔,如梦似幻。
当晚的晚自习结束,江潭和池落月骑着车在路灯下歪歪扭扭聊天。池落月沿途买了很多路边摊,美其名曰给江潭庆祝,要她尝尝,江潭没那么了不起的胃口,吃了几口就便宜了池落月自己,也许是兴致高昂,也许是心灵放松,想到即将到来的,稳妥的胜利,江潭的心放任且纵容,甚至在池落月提议买来啤酒尝尝时,也高估了自己喝酒的能力,想着尝尝就尝尝。
两人就这么大逆不道坐在学校附近,“啪嗒”一声,易拉罐打开了,两罐啤酒下肚,江潭感到自己的心都被热流冲开了。
这就是喝酒的滋味吗?
烧烤摊上经常有不省人事的醉汉,人间匆匆万事,不公平地压在每个人心头,那些把自己喝到与死亡临门一脚的人,是不是也跟江潭一样,有说不出的苦和难……酒精让一切情绪都变得合理化,江潭在这种恍惚里愣了片刻,随后涌起害怕……
这太袒露了,她再也不要喝酒了……
但现在,第一次尝鲜的她酒量和婴儿无异,这种勉强的一线清明也时有时无,化为几个踉跄,让江潭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池落月没料到江潭这么不经喝,连忙半抱住江潭,心道,完了。
她们俩的交通工具还锁在后面,现在离江潭家有十万八千里远,离池落月自己家倒是近。池落月在心中斟酌掂量了一下,却不打算把江潭带回自己家。
她准备把江潭的车锁回学校,避免丢了,然后自己骑车带着江潭回到房子,给她安顿好。
但这一切想当然还没实现,江潭就幽幽睁开眼,用涣散的目光看向池落月。
池落月以为自己要挨一顿呲,于是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准备开个玩笑。
却不料江潭只是说:“害怕。”
池落月的表情空白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也醉了,面前这个因脆弱倒在她怀里的江潭是一捧盈盈如月的幻觉。
“你……你怕什么?”
但最终,一种铺天盖地的心疼压过了一切,池落月沉声,犹豫着问了这个问题。
江潭闭了闭眼,竟有一行清泪从面颊滑落,淌去她的耳廓。
池落月听到自己的心犹如瓷瓶一样碎在地上,她于是学着记忆里爸爸的样子用手把江潭揽入怀中,拿手轻轻去拍江潭的后背。
睡吧,睡吧。
我亲爱的宝贝。
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
所有一切,
美好的祝愿
一切幸福
全都属于你……
这首哄孩子的摇篮曲唱完,江潭终于睁开眼,露出了一个苦笑的表情。
“假的……妈妈不喜欢我……爸爸,也不喜欢……没人喜欢我……”
池落月拍背的手紧了紧,她轻轻说:“我喜欢你。”
江潭流光般的眼睛亮了一瞬,又暗了暗。
“池落月啊……池落月,那你走之后呢……谁来喜欢我……”
池落月明白江潭彻底醉了,这才问出这么不着四六的问题。她哑然失笑,心想明天等清醒了,估计江潭会羞愤到一天不和她说话。这么畅想着,眼前仿佛真有江潭活灵活现的情态,池落月的心轻松了一点。
“我走?我走去哪里?”
“不知道……”江潭的面色蒙上一层茫然,酒精让她一直憋在心里的那些话一股脑变得坦诚,“就算我们一直是朋友……你也有一天会成家……会有自己的小孩……你会有自己的家人……到时候……我却还只是你的朋友……”
听到成家,池落月的眉头蹙起来。真奇怪啊,从小到大其实早恋的人不在少数,池落月耳濡目染,也知道这是怎么个回事。周围人对女人的交代也是什么迟早要结婚,铺天盖地的言情剧里,男女主爱得死生契阔,难舍难分……
但池落月竟没有一次推此即彼,往自己身上套过这些事。
她小时候一直觉得,如果能永远快活地活着就好了……那件事之后,池落月又想,或许我该活出个人样……有太多东西要池落月去在意,池落月去还,池落月最后想,我要活得心里有数一点,要是命运允许,那就要依旧坦诚。
手里的江潭坠了坠,唤回池落月的神志,她于是重新接上话茬:“到时候我们认识那么久,恐怕也是彼此家人般的存在了。”
“那你认识其他人,其他人也会是……你的家人……我知道,自己没什么不一样,我从来都不是……你必要的……”
“不……”池落月罕见直接反驳了江潭,她轻轻说,“你对我来说,就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
江潭的追问没有得到答案。于是一种莫大的心痛袭击了神志不清的她,江潭近乎是破罐破摔。
“你说不出来……罢了。”
“江潭……”
“我不怪你……其实,我一直很感激你……我也对不起你。”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池落月露出笑容逗江潭,当她醉完了。
“对不起……瞒着你……你坦荡,我卑鄙。”
“那你快交代,交代了就不会对不起我。”
“真的?”
“真的。”
“对不起,我喜欢你。”
池落月笑意更深:“,我也喜欢你,我还上赶着找你玩。”
“对不起。”
“原谅你,江潭~”
“对不起,喜欢你……”
池落月还想张口接话,但被酒精蒙昧的心却忽然被撤去乌云的月光照了个透亮,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江潭在说什么了。
她猛得低头看江潭,少女眼神里带着浮光跃金的泪意——
对不起,你只想做一辈子的朋友,我却贪心。对不起,你对我毫无保留纯粹,我却肖想你……对不起,毁了你纯洁无瑕的友谊……对不起,唯独这件事,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只有你……你会有其他人……我只有你。”江潭自嘲笑了,她抬起手,想去摸摸池落月,又在混沌之中,忧心这是个幻觉,于是收回手不敢去触碰,“等你走了,我就只有……我自己……我只会有我自己……再没有其他人了,因为她们……都不是你……”
池落月的手都颤了起来,任谁见了自己此生好友如此痛苦的神色,都不能再无动于衷。
“我不会抛下你……江潭,我不会。”
“但你不喜欢我……”
“我……”池落月哑然失笑,“我再也没有像喜欢你一样,喜欢过其他人了。”
“这一样吗……”
“……我不知道……”池落月诚实又迷茫地说,“我不知道。”
“哈……那你能吻我吗……能和我共度一生吗……”
池落月没有犹豫,仿佛这答案早已笃定:“能。”
江潭茫然了,有点不理解池落月到底是谁。
池落月自己也茫然了,她在答应下来后,才恍惚思考,自己竟然连接吻都不介意,难道自己对江潭的喜欢,也不是纯友谊?
没容她再继续想,江潭一揽手,勾住了池落月的脖子。带着托付和孤注一掷的吻,含着啤酒的铁锈味儿就这么灌进了池落月口中。
池落月僵了一瞬间,随后近乎是依照本能地,把怀里江潭搂得更紧。
她想:“完了。”
下一秒。她又想:“完了就完了。”
在这已经有凉意的秋天,两人的命运从此被绑得紧到不能再紧,而不远处,脸上拓着一把巴掌印的张俊豪正冷冷站在远处,直视着在他看来大逆不道的一幕。
“江潭。”春瑾在下课铃打响这一秒,露出有点尴尬的神色,点了点二人,“你随我来。”
教导主任办公室里,站着教导主任陈老师和周老师,哼哈二将平时让学生见了一个都肝胆震颤,现在竟同时出现,仿佛持了降魔杵一般。
江潭莫名有一种被当成犯人审的错觉。
下一秒,这两位门神就证明了,有时候错觉只是直觉的反映——
“江潭,你是学校的好苗子,老师也就不跟你兜圈子,我直接问了,你和池落月什么关系?”
江潭的心头血涛涛逆流——
与此同时,见江潭被叫走了,池落月也十分担忧。昨晚两人吻了之后,江潭彻底睡死过去,池落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把她抬回了家,自己也顺势累倒。
再醒来,两人在江潭的褥子上大眼对小眼,片刻之后,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江潭笑完,又垂下眼角,趁着清醒把话说了一遍,最后问池落月:“你后悔吗?”
按照她惯常的自尊心,池落月还以为江潭会接着说,后悔的话两人关系就完蛋了,于是忙不迭表示:“不后悔,真的,我不想失去你。”
江潭流露出一丝释然,下一秒,掷地有声说:“就算你后悔,我也不会放手了。”
而现在,江潭被藏不住面色的春瑾一脸愁容叫走,池落月心里一跳,直觉没什么好事。正当她默默推测江潭这种香饽饽能惹来学校什么不快,便看到张俊豪此人站着门口,面无表情盯着江潭的空位。
这也是个轴人死心眼。
池落月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出去越俎代庖:“ 她不在,找茬隔天吧。”
谁知道平时根本没把池落月这种年级50名以下的“凡人”看在眼里的张俊豪,今天破天荒用一种嫌恶混合着怨毒的眼神盯住了池落月。
池落月本就觉得这人很奇怪,当下说话也不客气:“逮谁恨谁?”
张俊豪理直气壮伸出手推了池落月一把:“死变态,离我远点——”
“什么什么关系?”稳了稳心神,江潭反问。
陈老师胡子一沉,当下挂脸说:“别装糊涂,什么关系你心里清楚。老师们叫你过来,就是有了十成把握,现在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江潭从小被四方天命捶到大的,现在哪能被一个教导主任的恐吓到?当即也犟着问:“你知道什么?老师。”
春瑾见气氛不对,准备开口讲和:“大家都缓缓,江潭你也是,跟老师们好好说话……”
只可惜春瑾自己还只是个小教师,人微言轻,除了学生,学校没人把她放在眼里。她这边话音还没落地,江潭是闭嘴了,周老师却接趟:“作为省重点,学校够宽容了,只要不影响成绩,小孩们怎么出格,我们都没刻意干预。但有些事要是一点不干预,那就是放任学生误入歧途!江潭,就算你是年级第一,今天这话你也听好了!同性恋为社会所不容!你跟池落月的事情,要不是有同学看不下去告到我们这里,我还不知道咱们斜阳一中出了这么败坏风气的脏事!”
江潭脑子轰然炸开,那点反骨和血性被点燃成熊熊大火。其实这时候其实不管是嘴硬反驳还是梗着脖子说谎,其实都算是明智选择。老师们嘴上说着“同性恋”,心里真的有底吗?不尽然,这时候看的就是学生一个态度,学生否认得快,这件事就是个趁机给个下马威,恩威并施,一笑泯恩仇,宾主尽欢——
江潭偏不。
她的脸更冷,甚至难得语气戴上了决绝,而这决绝甚至不是针对她自己的问题,而是——
“同性恋不是问题,也不是病。”
三人齐齐朝她看来,春瑾更是快步走上去,连忙和她站在一起。
“小孩心气重,看的书多,关于你说的问题各有各的说法,你今天别和老师在这里争。”
“不行。”那股一直推着江潭朝前走的倔强,不死不休推着她一定要在这种无谓的地方争一口气,“错就是错,对就是对。”
周老师猛的一摔报纸:“照你的说法!错的是为你好的老师?对的是搞同性恋的你?!”
学校的教导主任,作为东亚家长的最贴切的二重身,也和大多数东亚家长一样,是万万讲不得道理的。是非对错不看事实,看的是态度,江潭一步踏错步步错,已经从光耀师门之人变成大逆不道之徒。
江潭此前在学校鲜少接触教导处,她这种好学生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因此首次交战,凭借一腔孤勇,见识了什么叫曲解,什么叫立威,此时此刻,她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但已经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老师递过来的台阶也没了,她福至心灵,忽然又张口问:“所以你们想怎么样?”
“怎么样?”周老师伸手拦住正欲说话的陈老师,“该处分处分,你那个保送名额,学校会再考虑。”
这次不等江潭反应过来,春瑾先不干了:“周老师,保送是大事,这种莫须有的指控把孩子叫过来敲打一下无可厚非,但怎么能真正耽误孩子前途呢?”
姓周的老师刚才开口只是气话,现在嘴嗫喏了几下,看到小班主任也敢跟他这种资历叫板,一时间骑虎难下。
办公室暗潮涌动,谁都没再开口。其他几个老师怎么想暂且不论,江潭被姓周的老师唬了一下,现在正陷入一种虚空的绝望里。
不能保送……
她在学习上也没有漏洞,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低头呢?满打满算的生活她全力以赴到这个地步,难道世道是彻底跟她过不去,让她去追求一点幸福之后,就要放弃另一种可能?
“嘭——”
门被突然打开,火箭班的班长钱修远匆忙闯进来:“老师!有人打架——”
这下顾不上什么早恋同性恋异性俩,老师们风风火火朝教学楼涌去,江潭被春瑾拉着手浑水摸鱼,本以为能逃过一劫。结果刚到教室楼梯口,混乱的尖叫声和劝架的怒吼声就交织往铆劲儿往她耳朵里灌,隐隐还有池落月的名字,江潭心一沉,往热闹的中央挤过去,一波又一波人潮汹涌,尽头是双手沾着血被好几个男生摁在地上的张俊豪,还有……躺在地上面容被红绸泼洒的池落月。
江潭踉跄着跪倒地上,老师们又赶忙掐着她的双臂把她拉起来,无声的救护车已经开进学校,江潭的脑子不受控制想:救护车到学校至少要20分钟,池落月一定是意识不清的时候才被叫了救护车……她就这么被晾在原地,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到底怎么样……
池落月再醒来,身上的疼劲儿和麻药劲儿都一起飞远,她鼻梁断了,有脑震荡,眼睛模模糊糊撑住光的时候忍不住龇牙咧嘴,但当她发发现床前坐着看护的竟是江潭,池落月又收起来那副面相,轻轻露出一个笑。
“还疼吗?我去叫医生……”江潭明显被吓到了,还有点六神无主,池落月忙去回握她的手,捏捏江潭冰冷的掌心。
“我没事,那疯子打下来的时候我挡了,后面有人把他拉开我才装睡,谁知道真的睡过去,本身没什么大碍。”
池落月一字一顿解释,看江潭还不放心,又混不吝去做了个健美人士标准展示肌肉的动作。
以往总能轻易被她逗笑的江潭这次却没那么容易被糊弄,她盯着池落月,用红眼圈包裹一种使人不忍的怒意,就这么盯着池落月。
池落月一向是招架不住她的,这次也不例外。
其实在被张俊豪甩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变态”后,池落月没什么怒意,只是感到莫名,她甚至电波地想,难道自己下课睡着后梦游去男厕扒了张俊豪的裤子,才让此人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决绝。
想到这里,池落月自顾自笑了。她这人惯有此类毛病,除了跟江潭说话能十乘十集中注意力,和其他人相处总会跑偏。所以跟她玩的小孩总觉得她新奇,总觉得她神秘……但其实,池落月明白,自己只是没那么在乎别人的世界。
张俊豪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笑意刺得更痛,于是毫无作恶的品格,甚至也不洋洋得意,而是露出嫉恶如仇的表情狠狠道:“你们这种搞同性恋的,凭什么跟我争名次——你恶心,江潭也恶心,你们要断子绝孙——”
张俊豪话没说完,池落月就朝他走了一步。池落月生得高大,不是只有一米六几的张俊豪能平视的对象,于是他趔趄了一步,被池落月撑着手逼到墙角。
池落月拿手拍了他一巴掌,在张俊豪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冷冷道:“你管的倒宽,王八蛋,干什么了?”
张俊豪被激得脑袋热,本要反抗,却不料池落月不动声色擒住他的手,让他俩在外人看来只是别扭凑在一起。
“就你这三脚猫功夫,闹着玩呢?真是不声不响蔫儿坏,说,干什么了?”
张俊豪哼了一声,演上瘾了,自以为替天行道,声音也摆出好一副架子:“我妈说了,你们这种人都该枪毙,同性恋都该枪毙,我竟然还跟江潭这畜生比过成绩,恶心——!”
听他又满嘴喷粪骂江潭,池落月没客气,拎小鸡一样给张俊豪扯去楼道僻静处,结结实实给他肚子一拳。
张俊豪呕着酸水,哆哆嗦嗦蹲下了。
“再骂一句,你身上多的是打了不留痕迹的地方,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打到你服气为止。”
张俊豪狠狠瞪住池落月:“你打死我你们也是下贱的同性恋,我告诉你,我撞见你们亲嘴了,一早告诉了老师,你当江潭那保送名额还拿得住?做梦去吧,我呸——!”
池落月往后躲了一步,那口痰没落在她脚下,她面色变了。
“张俊豪,是吧。”池落月眯着眼盯住他,“正常人谁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闲事,你怎么着?考不过江潭,就拿这种下作手段污蔑她?”
“你放屁!”
“看来是说中了。”
“放你妈的狗屁!我才不会用这种手段!你们搞同性恋就是恶心,我看不惯!”
“哦~我懂了。”池落月又给张俊豪的脸来了不轻不重几巴掌,幽幽说,“你特别害怕同性恋,怎么,被同性恋欺负过?”
张俊豪拍开池落月的手,脸都气红了:“谁会被你们这种东西欺负?”
池落月笑了,嘲讽问:“那你以为自己现在在干什么?跟我谈判?”
趁着张俊豪没反应过来,池落月理所当然推论:“一般来说,恐同恐成这样,一定是遭受过重大创伤,要么啊,就是被我们这些同性恋像蚂蚁一样踩到地上过,要么就是家里人谁是同性恋,你们全家从此一个字都不敢提——”
话没说完,张俊豪这小身板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推了一把池落月。池落月了然,笑得更冷,说的话也更戳人:“看来被我说中了,让我猜猜,爸妈有一个是同性恋?不要你了,把你当垃圾扔在原地,另一个就一直告诉你,揪着你耳朵转着圈,日日夜夜告诉你,同性恋不是好东西?在家里受了窝囊气,出来一看,我靠,别人活那么滋润,你这傻**一直当同性恋低你一等呢,结果现在同性恋不仅比你风光,比你厉害,还比你有人爱。你这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蛆虫就不舒坦啊,一定得找点认同不可——”
“闭嘴——!”张俊豪胡乱挥着拳头去打,池落月闪身,绊了他一脚,老小子就在地上滚了个灰头土脸。
“别在这儿打啊。”池落月凉凉道,“想替你那不知道死鬼爹还是死鬼妈讨公道,就大大方方的,搞什么偷袭?”
对张俊豪,池落月用了四成刻薄功力,但已经把此人激得失去理智,打铁要趁热,池落月没再犹豫,往后退了几步到人来人往的走廊,张俊豪又挥过来一拳,这次她没躲——
打主意到江潭头上,江潭这人谨慎,估计也没空去管这种莫名其妙的恶意,池落月不一样,她内心有偏激的部分,拼上自己也要拉那王八蛋下水,王八蛋最在意规矩、成绩和名誉,池落月就叫他一个也拿不住。
当然,事情的经过池落月准备瞒住所有人,包括江潭。江潭的心干干净净,眼睛也亮晶晶,池落月不想让她受这个委屈。
江潭已经受了足够多委屈。
于是到最后,池落月卖了个乖又装了个可怜,轻轻说:“这张俊豪不正常,他家长等会儿来探病,我必须劝劝他们领他看看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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