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载清闻言甚是欢喜,却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道:“吴娘子、盈之,恕吾愚钝,还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于空笑着指了指己鼻,“画藏宝图者乃鄙人也!”
他向吴行歌望了一眼,想起那日的情形,眼角的笑意不由更深了。
袄衫需得令人看不出动过手脚,吴行歌不擅女红,正抓耳挠腮之时他一把抓过衫子娴熟地拆起了缝线,看得她满面惊异。
她坐于桌前攥着笔瞪着宣纸半晌,迟疑着未落下一笔。他走了过去拉起她,换自己坐了下来,并从她手中接过笔。
她低伏着身子倚于桌旁,托着腮看着他作画。似有似无的温热鼻息和沁人幽香,游丝般钻入他的鼻尖。晨光斜穿入户,室内愈发明亮与温热。
待到落下最后一笔,抬目时见到她一脸艳羡之色。他施施然将画儿放入衫中,再仔细地一针一线细细缝起。
吴行歌手指轻抚过细密均匀的针脚,啧啧道:“这手艺,令小女子甘拜下风。”
于空俊眉一扬,凤眼弯成两道弧,溢出晶光流彩,看着她的双目,“行歌对我的了解又增了一层。嗯,吾可否算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吴行歌哈哈一笑,“是,是,哪里都得!还劫得法场,斗得赌场。智勇双全怀仁守义,是个十全好阿弟!”
于是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始末对洛载清细细道来。
“那夜我们识破刘庐为陆直义子之时,意识到洛大郎你已如稚子怀金于市,被各方觊觎窥伺。虽则你未怀壁,奈何各方皆认定你有,徒辨无用。无论能否救出宋老前辈,洛大郎你已成为各个箭矢指住的目标。”
“摆脱环伺的群狼,只有一法。即令他们皆确信你对藏宝线索懵然无知,而此线索又落入他们中不同人之手。因若一人得了去,很快将发现藏宝图为假,两派势力分得则难以将之合璧。而今被吴、越、梁三方分之,自是最好不过!”
“你随身携带珍视那件宋老前辈亲手缝制而你尚未着过的蓝袄,令盈之计从中来。”
“其实匆忙之间定下的此计存在大漏洞。袄衫一旦落水藏宝图便将毁损。宋老前辈若真有意以此方式留下藏宝线索,怎会从未对你提及此衫不可着不可洗?只是他们,都被**蒙蔽了心智。”
“为令刘庐上钩,我们需得假作未发现他的身份。我们又发觉苏锡常也在郢州且紧随我们几人,原先的计划为救了宋老前辈出城后由宋老前辈在言语中无意流露出来,以刘庐和苏锡常的精明定能听出其间奥妙。他们动手时我们见机行事便可。此戏需宋老前辈配合着演,我和盈之原待第二日夜间再赴刑狱,却在白日见到宋老前辈出现在城墙上。于是我二人改扮为小卒给他传了消息。”
洛载清惊讶道:“义父那日在城墙上?”
“正是,他身侧有二人看守。当时之前洛正阳并不知你已至郢州,那日他为何将宋老前辈带出刑狱如今已不得而知。不过,我俩登上城墙时我见到宋老前辈的目中迸出毅然决然的神色,好似下了什么决心。洛大郎,我们有一个猜测—— 宋老前辈其时,或许已决意赴死,他不愿令你为救他而冒生命之危。”
“宋老前辈十分机智,当洛正阳出现在刑狱时他三言两语便引得洛正阳入了彀。虽脱出我们最初的计划,但最终的结果为三方各执片图,且不再紧咬洛兄你不放,可谓达成一半的目标。只是,被那狗贼洛正阳提前察觉,未能救出宋老前辈……”
洛载清眶中热泪已滚滚而落,想起与义父这二十年的点点滴滴,虽无血脉之连感情却甚过父子,这等深沉如山、舍身忘我之情,他已再无机会报答!
过了片时,他的心绪渐平,向吴行歌于空二人深作一揖,说道:“吴娘子,盈之兄弟,你二人一而再救我出生天,此等恩德,我不知如何以报。我洛载清得以结识你二人这等义薄云天、行侠仗义之豪杰,实属幸运至极。”
吴行歌道:“那日我喊道‘抓小贼’时你挺身而出,及后为履行见证赌约之责陪我跟至杨家村,就可见你乃忠厚良善之人。我们自当相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为江湖儿女之本责,又何须言谢。”
于空笑道:“洛兄,我倒有一事需汝相助。”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夜间行舟如何行得既疾且稳,你是行家里手,小篷独自掌舵方一年,还请你相助指引。有劳了。”他揉了揉困倦的双目,径直走入舱中歇息去了。
吴行歌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微微笑,“这小子倒是恁得细心。他今晨还言道昨日一夜好睡神清气爽,怎会此时便倦了。不过是担忧洛大郎沉湎于失去义父的悲伤与亲手弑叔的伦理之咎,找个藉口令其分散心中所思。”
连绵落了几日的雨,昨夜终于停歇了。
阮翁起了个大早,背着个竹篓上了山。正是吃蕈子的时节,雨后林间将将冒出的最是鲜美,刺史一向起居俭朴,鲜蕈是为数不多的刺史表露出喜欢的食物。
近来刺史政务繁忙,昨日收到飞鸽传书后心情似是很不错。明早出门多日的大郎陆留也要回来了。蕈子需得多采些。
清晨的林间白雾氤氲,叶片上仍挂着晶莹水珠,深吸一口气,清新湿润直入肺腑中去。
阮翁来到一处松树密集之地,他年事已高,双目视物不清双耳亦有些失去灵敏,脚下是泥泞的林地,他弯着腰在落叶与野花间一寸寸仔细寻找着。
在一棵粗逾一人环抱的松树背后,他欢喜地发现一丛硕大的肥美鲜嫩的蕈子。他单膝跪地,自篓中取出支小铁铲,小心翼翼地沿着蕈丛边一点点得将土挖松。
他做得如此专心致志,直至将整丛蕈子挖出放入竹篓后方听见松树另一面的对话声。
“蓝烟,以五色玉为药引便可病体痊愈本为我随口一诌,谁料她竟真的寻来了沁四色的黄玉。这可如何是好?她本已病入膏肓,神仙也无力回天。她前些日得的那归一金参丸,虽甚是灵妙,但亦只可将她见阎王爷的时间拖上一拖,现下已是药石无灵了。”
听声音二人距己大约两三丈的距离。
“无妨。”另一人说道。
阮翁的心头忽地一震。
“你之前着我极力续着她的命,怎么现下又不在意了?”
“这个我自有计较。依你看她何时将赴冥府?”
“四至十二个时辰之内。你既如此说,那这个忙我便已帮完。你我两清了。江湖路远,后会无期。”
“先别急。她那夫婿武功极高杀人取命不霎一眼。若他伤心之下恼怒你在药引之事上欺骗于他,你该如何自保?”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阮翁脑中疑窦丛生,忍不住自树后悄悄探出头。
白雾仍未散去,仅只一眼,虽只模糊的轮廓已足够阮翁认出二人。
“这…,好个蓝烟,你给我下套!你之前找我为她诊治时怎得不提此层?!”
“草兄莫急,更无须紧张。现成的替罪羊不是在你手中么?你只需在那瓶归一金参丸中混入几粒……”
“好,我知道了。我再问你一次,银蜓确实葬于西梁山?”
“属实无疑,碑上刻着只蜻蜓的便是了。你对她如此情深义重,可惜她未能等到与你重逢之时。”
“我找了她这么多年,未有丝毫她的消息。虽心知凶多吉少,总不免仍存一线希冀。哪知,她竟已离去二十数载了。”此人的语音渐渐低微,脚踩落叶的沙沙之声远去,已是离去了。
另一道沙沙声响起,却是朝着自己这向而来。来人的面庞显露在薄雾中时,阮翁的身子不禁晃了一晃。
“阮翁。”他的呼唤一如寻常的亲切。此刻听在阮翁耳中却如蛇信的嘶嘶声般恶寒。
阮翁直起身,揉了揉发麻的膝盖。他望着他,紧紧地望着他,干涩的目中流出泪来。
沙沙声再次响起,树后阮翁的身子直直倒下,压扁了竹篓,连同篓中的那丛鲜蕈。
陆直冲进素娘宅院时,郎中木草正缩于墙角瑟瑟发抖,小蛮抱着素娘的尸身哀哀哭泣着,肖峭一日内须发白了大片,周身散出的冷意可将方圆数里冰冻。
陆直奔到素娘床前,叫了声“阿妹!”眼角滚下一行清泪。
他转头质问木草,“怎么会这样?昨日还好好的?!”
木草还未及开口,一枚绣花针已自绷架上飞出射至其咽喉处,堪堪停于他的喉前半寸。
肖峭语如寒冰,“这个庸医,说什么药引到病根除。全是诓语,留他在世上也是个祸害。”
木草以目向陆直求救。“刺史明鉴。素娘的病根原已除尽。前些日子更是已有好转,病情急转之下着实蹊跷。我左思右想问题只能出在素娘受赠的那瓶药上。还请刺史明查。”
陆直对肖峭道:“大郎,谅他亦不敢信口雌黄。本城另有几名大夫,何不令他们查一查那瓶药。若无问题再结果这庸医不迟。”
肖峭未置可否,陆直一使眼色,两名陪同前来的侍卫立刻奔去找了大夫过来。
两名大夫将瓶内的丸药一一仔细验过,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其中虽大多为补气益血的灵药,却混杂了几粒致命毒药。
绣花针悄无声息地飞至小蛮的额前。
小蛮倒也不惧,“你若疑心我,便杀了我吧!下去陪小娘子我也乐意得很!”
肖峭与她毅然的双目对视片刻,收回绣花针。“药乃何人所赠?!”
陆直道:“那日我居于越地的侄儿携其友人来探望我。其中有一女子名吴行歌,年岁与素娘相仿。我便带她来与素娘见个面。那日她二人言谈十分投机,吴娘子便以此药相赠素娘。”
他似想到了什么,急忙解释道:“但若说毒药为她所下,我可是万万不信的。吴娘子之妹为吴越王宫的太医,医术极高,研制的归一金参丸有益寿延年之效。她亦赠与我几粒,与她赠与素娘一样,实乃出于好心。”
说着他自怀中摸出一只小纸包。大夫接过检查后道:“此纸包中的这些并未混有毒药。”
陆直舒了口气,“我就说她没有害我们的道理。”
“没有害刺史的道理,却有害素娘的理由。”肖峭目中寒意愈盛。
陆直讶然,“此话怎讲?”
他与肖峭步入院中。
肖峭道:“刺史可知我自何处得来的五色玉?”
“难道与此玉有关?”
“为得到此玉,我夺走了吴越王宫之宝——七和丸。”
“你怀疑他们已知是你所为,便报复到素娘身上?而吴娘子为吴越王宫所派?”陆直震惊道。“大郎,此推测着实匪夷所思。”
“但不能否认此乃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素娘心地柔软纯善,从未与人结怨。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肖峭爆出一阵撕心裂肺地长啸。
陆直转身退回室内,低声对小蛮道:“大郎如今认定了我那侄儿之友为投毒之人。我此刻左右为难,既怜素娘无辜被害,又不舍侄儿受此牵连,且对此事尚有存疑。小蛮,你可否不要对大郎道出吴娘子去往何处?我忧心大郎激动之下做出极端之事。此事交于我来处理,我定会找到吴娘子,且查清此事。”
小蛮抬头看着这面容殷切的一方父母官,思索片刻后默然点了点头。
院中的肖峭双唇紧闭,目中射出两道寒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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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一零三、朱颜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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