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官舍暮楼空,今古无端入望中。
湘泪浅深滋竹色,楚歌重叠怨兰丛。
陶公战舰空滩雨,贾傅承尘破庙风。
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
离了郢州城,舟行一日未见追兵,几人心头均大感轻松。
于空和吴行歌设计的藏宝图之计,令洛载清金蝉脱壳,摆脱了觊觎宝藏各方的追逐,得以自如行走四方。连带于空和吴行歌此二位洛载清之好友,亦不再有被人跟踪循迹之忧。
洛载清记挂着与王延寂相约闽地的约定,吴行歌知师傅云游一番必得数月才归,于空左右无事,三人决定一同赴闽。
几人对此次行程兴奋不已,既得机远行何不饱览山河。便商议定下了穿南平,经楚地,绕南汉而至闽地的路线。
舟船沿湘江而下,这日到达一处沙洲。此地江水潋滟、沙鸥闲舞。洲上绿树葱笼,繁花似锦。
向西瞻去,见山麓连绵,青峰秀美,翠色间现出红粉片片。东望,一座巍峨的城池沐浴于朝阳中。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右首的便为岳麓山,春日之景比之深秋不遑多让。”于空感慨道。
洛载清道:“此地想来便是潭州城。”
吴行歌欢呼一声,“如此好地方,可得多住几日四处领略一番。”
几人入了城,先去慰藉五脏庙。酒足饭饱大快朵颐后步出食肆。
“楚国气候温和,土肥物阜,真是个得天独厚的地方。”洛载清赞叹道。
“物华天宝,此等好山好水,马殷占了个宝地。”于空道。
对于他对各地君王的平视态度,吴行歌已见怪不怪。她在脑中默算了一番,说道:“此地饮食多方,口味重咸、酸、苦。我们方才吃的那些菜式,露鸡、鸟酢、椒柏酒、鹿肉芋白羮、酸鱼米线,其中露、酢、糟、羹之做法,比之吴越皆大有不同。若得学厨粗略掌握这些至少需十日半月。”
“好。”于空笑道,“我们便陪你吃遍全城。”
洛载清道:“延寂小弟约我乞巧节前到,我也不知是何因。不过我们仍有许多时日,足可悠哉悠哉的。”
潭州城市肆繁闹,店铺内商品丰足生意兴隆。百姓面容平和喜乐,处处国境太平物阜民安之象。
已近小暑时节,几人闲逛了个把时辰有些热了,在一间糟冻饮的铺子内落了座,点了些冻酪糟饮。
刚进了两口冻酪,于空忽对二人道了句,“我去对面的古玩行看看。”便搁下碗步入对街的铺子中。
洛哉清与吴行歌对古玩无甚兴趣,便未离座,留在冻饮铺中等他。
于空多时未归,吴行歌好奇向对街望去。
只见古玩店铺面开阔气派,铺内整洁明亮。
于空正将握于手中端详的物件交还掌柜。二人再交谈了几句,于空转面向自己这厢看来,与她的目光相触,扬唇明朗地一笑。掌柜亦循着他的目光望来,对她微笑点头致意。吴行歌报以礼节性的颔首后将目光收回。
冻饮好不爽口,碗底朝天她心满意足地放下勺,再望去时却不见了于空的踪影。
过了片时,两垂髻小童跑进饮铺,四下一望来到她身前,神情认真地道:“空空阿哥让我们来告诉阿姊,他看到几件好东西,要过一两个时辰才能返回。让你们不用等他,酉时整于西市牌楼下见。”
酉时,当吴行歌和洛载清来到西市时,于空已在牌楼下等候二人。
见到他们,他咧嘴一笑,扬了扬手中握的东西。
此物乃由精铜制成。九枚圆形小环套于一条长形框上,框柄为剑形,九环下部以直杆贯连一起,九环彼此相连相扣于长形框上。
“吾曾闻‘解不开的歧中易,摘不下的九连环。’于弟手执的可是九连环?”洛载清问道。
“正是,洛兄可愿试解之?”
洛载清想了想,挠了挠头道:“我实在愚钝,全然摸不着头绪。还是交由你二人来解。”
吴行歌接过九连环,却并不拨动圆环,她抬头看进于空盈着笑的双目中,正容道:“我更愿听你讲述你所遇之事。”
洛载清亦殷诚道:“盈之,你非醉心华奢之人,不会因看上某物而随意消失两个时辰。定是在那间古玩店中发生什么了,何妨与我们道明。吾虽不及你二人聪敏多智,但若有何吾能做的吾定不推辞。”
于空淡笑一下,自袖中取出两只锦盒。
“不怕被你们笑话,真是被此两件巧夺天工之物给吸引了去。我见那间古玩店拥货不俗,掌柜道别处店面还有更好的。我便随他去了该处,果然发现此二件珍品。”他面上甚是兴奋,“来来,我们先找间客舍落脚,再细细赏鉴它们。”
他带着二人穿街走巷,于一片整洁有致的街区中寻了间的客舍。
此处名为茉莉坊,距城东的贵胄之宅约百米之距,往北直行一里则为楚王宫。
踏入客舍,见店堂内窗明几净顾客盈室,生意着实红火。
虽有空房但还待清理,他们便于堂间坐下用些茶水。
堂内喧哗的人声便也随风入耳。
“听说大王已答复清海使节,将以清远郡主妻南海王刘岩。”
“太好了。两地将结秦晋之好,再不用担心南境生扰。”
“听说南海王还将亲赴我们潭州,迎娶郡主。”
“诚心可鉴。吴越似也有结好之意,可惜大王只此一郡主已及笄,其他尚皆年幼。”
“不急。几位小郡主过个三五年便都到二八之年了。而且,我们大王尚雄健不减盛年,哈哈……”
“唉,只是那杨吴一直对我楚国虎视眈眈。”
“自吴王杨行密宾天后,杨氏日渐衰微而有臣代主位之势。”
“徐温已然大权独揽,早晚将杨氏傀儡踢除。以徐氏之勃勃野心,届时,我楚国必将面临大敌。”
“杨氏千辛万苦打下江山,倒为他人做了嫁衣。”
“又怎知徐氏不会重蹈覆辙呢?!”
“此话怎讲?”
“其子徐知训骄横恣肆,养子徐知诰却文武双全,颇得人心。此二子必有一争,吴国江山终将姓何还真不好说。”
“就算养子夺了权,不也是姓徐吗?”
“非也,此子本名李昪。原被杨行密收为养子,但不被杨氏众子所容,杨行密只得将之托于徐温抚养。”
“如此说来,此子定极为聪敏俊杰,先后得杨行密与徐温二人青眼。”
“想来应是如此吧。”
“说到杨吴,听说朝廷召回了守境的永顺节度使,命为清远郡主的送亲使。”
“啊?那现下守境的为何人?”
“这个便不知了。”
“会否为大王长子?那件事后,其自请随永顺节度使赴朗州,已是五年未回潭州了。”
“其在永顺军中立下不少战功。说来此子长而贤能,可惜了……”
“那位究竟是疯了还是……?”
几人环视一番,见无人注意他们的交谈,仍谨慎地将音量放至极低。但吴行歌等人因习武而听力过于常人,几人所谈的楚地王宫之秘辛往事便只字不漏地落于耳中。
“听说还活着。”
“于氏与大王相识于微时,当时算起来于氏似乎还是下嫁。大王南征北战多年,于氏孤守田宅奉养公婆殊为不易。南楚全境初平后于氏方得与大王相聚。同年德妃便入了府。”
“忒,自古风流多豪杰。贵为一方之主,三宫六院岂非再正常不过?那于氏本已占了主位,且已诞下嫡长子,何以心胸狭隘,忿忿不平至竟犯下巫蛊之罪。实乃自作孽,愚不可及。不仅葬送自己,更断送了孩儿的前程。”
“甚至孩儿的性命。此等大罪,废为庶人甚至三尺白绫亦不为过。惟大王性宽厚,于氏发疯后仍顾念旧情将其养在宫中。只是可怜了大郎。以大王宽仁之性,原本大郎继位乃为十拿九稳之事。但现在落得个不仅继位无望,将来待……后,他的命运如何更是难料。”
“唉,我等旁人皆为大郎叹息。既贤且能,又心性坚韧。当年其不过十二之龄,逢此巨变,不哭不馁,自请随王叔远走。已是五年未见爷娘。”
此时小二来报客房已整理好,吴行歌与洛载清各自进屋放下包袱便来到于空的客房。
于空打开两只锦匣,得色溢于言表。
“这两件均为曾属唐宗室之宝。”
只见一直匣中装着个通体镂雕的球形鎏金银香囊。另一只匣中为一玉雕件。
于空取出香囊给二人细观。
“此香囊径长不及二寸。通体镂雕凤穿牡丹纹。凤鸟栩栩如生,姿态高贵,凤目更以光珠所嵌。牡丹枝叶舒朗,花开富丽。”他打开香囊正中的机括,“瞧,此半球内设有两同心圆机环及一个香盂。大机环与外层球壁连接,小机环分别与大机环和香盂相连。而外壁、机环、香盂以银质铆钉相接,可自由转动,便于随身佩戴。”
此香囊的设计、雕工、制法无不精美,有巧夺天工之妙。吴行歌和洛载清何曾见过此等华美之物,置于掌中一时看得目不转睛连连称叹。
于空又将玉雕件取出。“此件名为衔芝玉鹿。以上乘羊脂白玉所制。”
吴行歌和洛载清伸颈去看。只见此玉雕件约两寸长,玉质细腻温润,莹白无暇。林间小鹿悠然回首。口中衔有一支丰满灵芝。整件线条流畅雕工精妙,小鹿神态可掬,令人爱不释手。
吴行歌好奇问道:“你怎知他们曾为唐宗室所有?”
“家中长辈对古玩有些研究,我耳濡目染便也略知一二。”于空的目中闪过一丝悲凉,“广明元年末,黄賊入长安,僖宗奔蜀。不过数日之间,黄賊及其手下尽杀唐宗室,劫掠无数珍宝为己有。”
闻此言洛载清心头甚为沉重,忖道:“义父守护的藏宝背后不知有多少累累白骨无辜冤魂。”
于空似知他所思,“洛兄,我们同行一路你与我们谈起许多宋老前辈之事。宋老前辈在黄巢军中时做过哪些事我们皆不知,但他与你共同生活的这二十年,接济乡邻,锄强扶弱,舍身忘己,实为一顶天立地之人。”
洛载清点头道:“我相信义父定与那些残暴之徒不同。”
夜凉如水,洛载清与吴行歌皆已各自回房歇息。于空坐于桌前,凝视着桌面的目光渐渐冷冽。
他的面前,两枚玉雕件首尾相接,此件的凹处恰为另一件的凸处所补,几乎完美贴合形成一幅完满的双鹿于林图。只差了那么细微的几处。虽尝试多次仍不能契合。
正如镂雕香囊的光珠凤目,他亦已反复检查过,完全无法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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