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客舍二楼的一扇窗悄无声息地开启了少许,一条黑影灵活地窜了出来。他两手攀着窗沿,双足轻巧地一勾一松,将木窗悄然合上,而后跃上了屋脊。
“嗨!”屋脊上等候已久的二人对他扬了扬手。
“你们——”于空怔了怔,随即迎向二人在吴行歌身旁坐下。“我见今夜月色甚好,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便起了兴致出来看看。你们为何也未睡?”
“我们——”吴行歌抿唇一笑,偏着头看向他俏生生道:“也是因为良夜可期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吴娘子说的是玩笑话。”洛载清澄清道。“盈之,实是因为今日你无由消失了那么久,非你寻常的行事风格。吴娘子判断你定是遇着了什么事,但不愿我俩牵涉其间。她估摸你今夜或有什么计划,所以我们…”
“你们在此守株待兔。“于空目光深深看了吴行歌一眼,“真是只小狐狸。”
吴行歌嘻嘻一笑,“小兔子,此处夜凉风大,我们进屋去聊?”
烛影轻摇,一段尘封往事随着于空的讲述呈现在几人面前。
“我从未见过她。她是我父唯一的手足,我的姑母。他们分离的那一年,姑母尚未及笄,我父比姑母年长两岁。二人自幼关系甚笃。”
“广明元年末,高居庙堂的众人未料到黄賊竟会势如破竹短短二十日内先占东都后窃长安。但我祖父素有远见,在东都失陷之前便当机立断舍弃田产屋宅带着全家远离避祸。当时我祖母正带着姑母在长安探望曾祖。我祖父虽遣人送了数封信催她们回东都,但战火摧枯拉朽燃得太快祖父未能等到她们返家而不得不离开了东都。”
“黄贼入长安后,遍杀百官尽屠宗室,满城劫掠淫掳。‘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逃难途中的祖父听说这些急忧攻心之下一病不起。后偶遇其一来自长安的故交,得知我祖母和姑母收到信后与故交一家一起及时逃出了城。但去城后躲避乱军时他们跑散了,姑母她们去向何处则再无消息。”
“乱世之间几个妇孺如何生存?三十五年来祖母与姑母音讯全无,我父不愿相信她们已不在人世,从未放弃过寻找。今日,我觉得父亲心底所存的一线希望或许不仅仅是希望。”
吴行歌问道:“你认为你姑母尚在人世?就在潭州?”
于空取出那只镂雕鎏金银香囊。
“这只香囊,我自小玩到大。当年祖父做了一对,我父和姑母各携一只,他们常随身佩戴。我在古玩店见到时一眼便认了出来。”
“但这却不是姑母的那只!祖父当年请了东都最好的工匠,选用最上乘之材。这只香囊,材质不错工艺亦佳,但南楚工匠的技艺比之当年的东都顶尖匠人自是不及。我父的那只,凤目的光珠可自由转动,流光溢彩甚是灵动。而这只,呆木地镶死于框中。”
“古玩店东家自何得来这只香囊?”洛载清问道。
“他只道为多年前从他人手中购得。”
吴行歌凝眉思索着道:“做此赝品之人当见过甚或拥有真品,方可仿得如此之像。虽不及原物,此香囊的材质工艺已是上佳,可见制赝品之人的财力不俗。最大嫌疑为古玩行自制自售,但亦不排除他人制出售与古玩行的可能。”
“你买了两件物品。那枚玉雕件,”她双目一亮,“也是仿自你姑母之物?所以你怀疑姑母就在潭州?”
于空俊眉一扬,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笑道:“心有灵犀。它其实为玉佩,原系于灵芝上的丝绳已不见了。”
“吾欲试探一番古玩行。我想起我身上携带的一枚父亲所传的玉佩。姑母处也有一块,两佩可拼合为一完满的双鹿于林图,此图由一整块羊脂白玉雕成。你们瞧——”
他将两枚玉佩置于桌上,“虽大致贴合,但这几处无法吻合。且,两佩的玉质有差,非出于同一块玉。”
洛载清点头道:“出现两件赝品当非巧合。作俑者几乎可认定为古玩行。”
吴行歌想起一事,“你与那掌柜攀谈时为何向我们这边望了望?”
于空冲她霎了霎眼,“我在店内并未见着衔芝玉鹿佩。便对掌柜道我正在寻找以灵芝为题的玉佩,因吾未婚妻的名中有个芝字。”
吴行歌恍然大悟,瞟了他一眼,“你才是只狐狸!”
“那掌柜闻言先是顿了顿,思索一番后说道库中或有合我意的,着我一个时辰后再去店内。我自是悄悄跟上他。这便是我消失那一个时辰的原因。”
吴行歌听得兴致勃勃,“你有何发现?”
“我跟踪那掌柜至一间豪奢却品味粗俗的宅院。掌柜求见之人为宅子的主人,亦是古玩行的东家。我在店内故意出手大方不懂还价,在掌柜眼中为难得的肥羊。他与东家商讨将东家把玩的玉佩出售。有意思的是那东家很是犹豫了一会儿,他对此赝品不忍割爱之态令我怀疑玉佩的真品并不在他手上。”
“东家是何人?” 吴行歌敏锐地问出关键问题。
“楚王德妃之胞弟。”
“啊?!”吴行歌与洛载清同时低呼一声。
洛载清道:“你方才是打算去楚王宫?你怀疑玉佩和香囊在德妃手中?”
“我是准备去王宫,却不是冲着德妃而去。”
吴行歌脑中忽得一闪,想起日间客舍中旁人的闲言。“楚王原配姓于,因巫蛊案而疯癫。你怀疑她是你姑母,要去看的是她?”
于空道:“无论她是否为我姑母,是真疯假疯,我定要见上她一面。”
洛载清道:“楚王宫那么大,你可知她在哪间院子?”
于空摇了摇头。
吴行歌注视着他,柔声道:“你一向智计多端,怎得此时失了冷静?越是关系重大,越需计划周详。我们明日分头去打听。什么菜贩、花匠、三教九流,先探清于夫人的居处及宫中守卫情形。”
于空抬起头,与她四目交接。久久地,未发一声。
吴行歌忽得盈盈一笑,伸出一只弯钩小指,“来,拉个钩,你可不许甩掉我们独自行动。我还甚是好奇这楚王宫殿是何排场呢。”
洛载清亦道:“盈之,我们萍水相逢你却数次赴险境救我于危急,且未图任何回报。吾心中已将你看作挚交密友。请允我助一臂之力,非为报答,而是好友有需要时再自然不过的并肩而行。”
于空轻抿了抿唇,道了声:“好。”他伸出手,钩上吴行歌之指。
两指相触的那一刹,吴行歌卷起小指,将他温热的指紧紧地箍住。“答应我,今后再也不要说什么‘暮(望)随(耳)巷旭(安)园找周礼(豪)之类的话了。连这样的想法也不要有!”
于空俊美的凤目中有一道流光闪过。他的双目牢牢地攫住她的双瞳,在其间急切地探寻着。
吴行歌仰面一笑道:“阿姊自然要同阿弟有福同享,有…,哈哈,不说后面的。我等吉人自有天相。”
次日夜,老天亦有心来助,令浓厚的乌云密布夜空,遮蔽了一切星辉月华。
楚王宫的占地规模与吴越王宫近似,但因处平地而更一马平川。
避开宫内律例严明定时巡逻的卫队对他几人而言自非难事,但传言中功夫高强的诗酒花茶四大暗卫以及功夫还在他们之上的那位神秘的卫队长却不由令人心生几分忌惮。
三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彼此配合掩护,谨慎而缓慢地向关押着于夫人的冷宫靠近。
夜,漆黑如墨。于空领着二人不知在宫内转了多少个弯,终于在一处廊墙前站定。
此处无半点灯火,仅勉强可见院门的形状。门头匾额上的字已融于暗夜中。
吴行歌正思着,“怎知这儿是否就是夕华宫?”
只见于空已跃上墙头,将一臂伸至匾额之前。
一团莹润的柔光自他的掌中发出,他托着这团光缓缓地上下移动,一个夕字现了出来。
于空对他二人做了个等待的手势。自己伏于墙头向院内仔细观察片刻,方扭头对二人示意。几人先后悄无声息地进入院中。
明月恰于此时挣破了浓灰的幕布,一抹银华倾泻而入。
只见院落尽头为一座二层楼阁,东西各有三间厢房,此外再无其他建筑。
三人先自厢房查起,几间皆无人息之迹。
再至楼阁,楼内寂然无声,除了东首的一间内一道熟睡的鼾声和主室内轻微的鼻息声。
三人心中讶异,若其中一人为于夫人,另一人想来应为她的贴身侍女。冷宫内外竟全无侍卫看守?
于空猫着身至主室的窗下,手法娴熟轻巧地启开了窗。借着月华,依稀可见榻上卧着一人。
他自怀中取出一张绢帕,将夜明珠包起扎好。三指向室内一弹,帕子和明珠不偏不倚恰落于床榻前的脚踏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啪’的一声。
于空阖上窗,退了几步至墙角的暗影里。
绢帕并无甚特别,为他今日街上随意买的。但其上的诗却为关键。
在无数个思念故土至亲的日子里,父亲作了不少诗,其中有一首将自己的姓名于适和姑母的闺名‘恬’字皆嵌了进去。
‘国破身漂浮,于今半生忽。
适往心幽宁,恬梦归东都。’
“但愿我们探得的消息正确,此地确为关押于夫人之处。但愿她确为我的姑母。但愿她并非真的疯癫。”
于空屏息等待着,寂静中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有一个时辰那样长。他的手心已沁出了汗。
就在他几乎怀疑自己时,室中传出一把沉静的女音,“来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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