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一零六、巫蛊罪

于空敛气静神,隔窗回道:“洛阳于氏后人。”

室内短暂的静寂,再出声已带着些微的颤音,“进来。”

于空不愿翻窗入室轻慢于礼节,他绕至主室的门前,轻敲了一下门棱,方轻缓地推门而入。

吴行歌和洛载清走至院落相对的两角,为于空把守。

室内已燃上一支细烛,妇人的面庞在微弱的光晕后朦胧而真实。

于空一步步地走近。妇人衣衫破旧、鬓发已白,憔悴而苍老的面上依稀可见与父亲肖似的五官。

他在妇人身前停了足,双膝一坠便跪于地,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抬起身眼望妇人道:“侄儿于空拜见姑母。”

妇人定定地看着他,目中神情难辨,“如何证明你的身份?”

于空自怀中取出玉佩和香囊,“此佩为父亲的那枚,不知姑母可还记得,与姑母的玉佩可组成双鹿于林图。还有这只香囊,与姑母的原为一对。乃是乾符六年祖母生辰时祖父请了能工巧匠为姑母和父亲而制。”

妇人接过他手中之物细细端详,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双唇不住地颤抖着。

玉佩他们兄妹二人皆贴身携带,非极亲密之人而不示之。她的那只银香囊已被幼年顽皮的希振玩耍时磕坏了一角,而这只却完好无缺。来人且清楚知晓玉佩制成之年月来历,再加上与己弟一式一样的俊美丹凤眼……

她疾步而至于空面前一把将他扶起,“快快起来。”

她将玉佩和香囊交还于空,一双模糊泪眼不住地上下细细看着他,急切地问道:“好侄儿,尔父怎样?你们这些年日子如何?现居何处?”

于空将家中情况一一向姑母陈明后道:“姑母这些年杳无音信,阿耶想念得紧。他坚信姑母仍在世间,只是茫茫人海不知何处去寻。祖父在离开东都的数月后便郁郁而去,家母亦于我幼年时离世。阿耶他很是孤单,常睹物思人沉浸于怀念之中,帕上的那首诗便为阿耶所作。”

于夫人的泪滚珠般滴落。她接过于空递上的帕子拭了拭目,说道:“当年战乱频频流民遍地,我们虽侥幸逃出长安,但与一同出城的裴侍郎一家被乱军冲散。我们一行人男丁稀少,如羊入狼群什么人都来欺侮抢夺我们。男仆卷了钱财偷跑了,几个婢女被人强抢了去,奶娘为护我而死于乱棍之下。后得遇马郎方得庇护。我及笄后便嫁与了他。他待我们很好,我们不再担惊受怕,母亲最后几年的人生亦可算是安稳。我欲联系尔父,但父亲信中提及的故宅已被乱军焚毁,奈何鱼笺尺素何处寄。”

“几年后马郎应募从军,效力于蔡州节度使秦宗权麾下孙儒所领的忠武军中。秦宗权、孙儒二人,皆为反唐的叛军。为安全计,马郎与我相约将我的身份隐藏起来。马郎随军南征北战,十五年间我与他相聚的时日屈指可数。至他平定南楚全境后我们方得重聚。当时我再起了寻亲的念头,但马郎道唐王室已名存实亡,为他的前程计,不可令人知晓我为宣宗外孙女的身份。甚至对我的亲子振儿也未吐露分毫。”

言及此,于夫人疑惑问道:“空儿,你是如何找到这儿的?”知晓自己身份的只有夫君一人,莫不是他传信给阿弟的?不,不可能。她在心中苦笑一下,时至今日你还对他心存幻想?

“说起来还多亏了德妃那贪财的兄弟。”于空将古玩行之事述说与于夫人。“姑母,巫蛊案是怎么回事?”

于夫人眼睫一抖,面上滑过苦楚之色。

“五年前,马郎突发怪疾,数月缠绵不愈。有大臣推荐了一个道医入宫。道医一番检查后断言病因乃为巫咒,结果你定想得到,在我的与凤宫中搜出了埋于地下的人偶。”

“多年夫妻,楚王仅凭此表面证据便信了,定下姑母的罪?”

“是啊,多年夫妻。他应知我的为人。”于夫人目中涌出一片酸涩,“他盛怒之下将我关起,丝毫不容我解释。因为一同发现的有两个人偶。另一个为德妃腹中的婴儿。德妃不久前刚诞下一个女婴,当日便无由气绝了。马郎道他可以原谅我对他的恼恨,但不能容忍我因妒而加害无辜婴儿。”

“那亦可能是别人下的黑手,栽赃姑母。”

“我和德妃的宫中用的皆为亲信之人且护卫森严。放眼全宫,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偶埋入我的宫中,又无声无息间害死宠妃的新生儿,我想不出谁有这样的能力。”

于空思索了一会儿后问道:“引荐道医的大臣与德妃的关系如何?”

于夫人与他对视一眼,点头道:“我亦曾怀疑德妃。但虎毒不食子,莫说马郎,连我亦难信德妃会如此狠心,为陷我于罪而害亲女之命。更何况,引荐道医之人为宰相高郁。其人端直无偏私、不结党附人,若说他与宫中谁人走得近些,便是我了。他跟随马郎多年,马郎善战,高郁多谋。二人配合无间可谓知交。我欣赏高郁的才华,请他做了振儿的授业恩师。后德妃为了希声亦作同请但被高郁婉拒。振儿,是他收的唯一门生。我不信他会与何人合谋害我。”

于空喟叹一声,“此局设得如此巧妙而狠毒。正因是高郁,众人眼中绝无可能伙同他人陷害姑母之人,才使得巫蛊之罪凿凿然无可辩驳。”

“姑母,假设高郁不知背后阴谋,乃为被人利用。那个道医可决脱不了干系。设谋人令道医取得高郁信任借他之手被荐入宫,同时令姑母宫中的内应埋下人偶。此事的最大受益者乃为德妃。她的嫌疑不可排除。姑母可知那个道医是谁?姑母宫中各人可曾排查过?”

“我不知那道医的名姓,只知其素有声名,非来历不明之人。这也是另一个令人不疑有他的原因。出事后我便被关入此间,连随身之物皆被搜走。此后,我再无外界的消息。更不知原宫中各人和那个道医是何景况。”

闻言于空心头震惊万分。整整五年与世隔绝、背负污名、被唾弃轻视、还需时时装疯卖癫,这是怎样凄苦的日子?!姑母一个已几乎步入暮年的女子,糟此厄运,竟坚韧如斯!

“姑母,你可知堂兄的情形?”

“马郎来过两次。第一次是来质问我,我坚称自己无辜。第二次则是来告诉我,振儿是个好孩儿,自请入永顺军赴朗州。”于夫人突地绷直了身,“啊,空儿,你自外而来。你可曾听到我振儿的什么消息?”

“我听坊间人谈及,堂兄很是能干,在军中立下不少军功。”于空安慰她道。

“甚好,甚好。”于夫人松弛下来,面上终露出些许笑容。虽已近知命之年仍有温婉明丽之色。

“姑母,你可是在等待冤情得雪?”

于夫人点了点头,“我了解他。盛怒之下他虽信了那些证据将我关起,却未有进一步的责罚,还允许我的陪嫁婢女入内服侍,饭食也可得饱。他冷静下来后定会细查此事。我等待真相大白的那日。”

于空却心头沉坠,若真相永被深埋,或楚王无心细究甚或不在意姑母是否蒙冤呢?

“可若真凶永不被揭出,姑母将一辈子背负罪名。也将永陷于此冷宫之中。姑母,你可愿与父亲相聚?”

于夫人的目中泛起莹莹之光,“吾无日不想与阿弟重逢。但宫墙重重,逃出宫门何其不易,更遑论逃出楚境。好侄儿,我不愿置你于险地。况且,我定会被冠以畏罪潜逃之名,巫蛊罪名便被坐实了。”

于空倾身过去,以极轻的声音一字字清晰道:“我有一计,假死脱身。”

于夫人猛得看向他,旋即摇了摇头,“这样,我将终身活在阴暗中,也将再难见振儿一面。”

于空黯然半晌,想到父亲与姑母骨肉至亲分离大半生,姑母一生坎坷横糟此祸,心中感伤不已。

“好。姑母定意要扬眉挺胸地自此门出去,侄儿当尽一切力为姑母洗刷冤屈。姑母,我先去打探一番当年事,看有何着手点。几日后我再来。”

于夫人却按住他,目光异常坚毅,说道:“空儿,此事凶险,你切不可涉足。答应姑母,平平安安地回去。也别告诉尔父我的情形,免得他忧郁伤身。知晓他康健安好于我已是心怀甚慰了。”

于空轻嗯了一声。告别了姑母。

见他出来,洛载清和吴行歌齐齐来到他的身边做了个手势。或许因冷宫地处偏僻,于空与姑母在室内谈了这许久并无任何人发觉。

三人沿原路小心翼翼地出了宫。

临近客舍时,吴行歌忽地扭头回望,接着急退数步,又猛然向斜向跃去。

她如此这番左飘右移上蹿下跳了一番后,见洛载清和于空二人驻了足,疑惑地看着自己,咧了咧嘴笑道:“许是我神经过敏,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

洛载清道:“今日运气甚好,未遇见传言中功夫过人的四大护卫及护卫长。或许因此你反而觉得不安?”

“方才一番试探你可发现什么?”于空问道。

吴行歌摇了摇头。

于空道:“若果有人一路跟踪而我们连他的影子也见不着,此人的功夫高出我们不知几许。若他为敌,我们早已没命了。故而,安心睡觉去!”

回到客舍,几人先集于于空的房间,听他讲述与姑母相见之情形。

“想来你不会放弃救姑母,无论是救她出楚地,抑或是洗刷冤屈?”吴行歌已对于空知之颇深。她挺了挺胸,“那你可需要我这个包打听。”

于空看向她,目中有许多欢喜,亦有不少犹豫。他的唇翕动了一下,吴行歌已笑着道:“看来我们必得在潭州停留一些时日,正好学习一番楚地庖厨之道。”

洛载清也道:“此等不平之事委实令人不忿。于弟,你一向机敏多谋,可有何计?”

于空道:“现下首要的是找到那个道医,以及查明当年姑母宫中何人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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