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一、暗香来

知觉渐渐回归。急促的马蹄声在空寂中回荡,厢内残余的气味如极细弱的蛛丝,飘飘悠悠似乎下一秒就将穿透车窗逃逸而去。

右臂的麻痛轻缓了些,食指颤了颤,智识唰地涌入脑中。

越葳的意识一复清明,立即垂首看向自己的衣衫。只见衣衫齐整一如之前,腰间所系的软鞭亦看不出被触碰过的痕迹。

梅弗问并不在车厢内。越葳撩起厢帘,清朗之风扑面而来。莹莹月辉洒满陌道,夜幕中众星拱北,熠熠生辉。

驾车的那人并未回头,只道了句:“西府有要事,我需得连夜赶路。劳烦你忍着些颠簸。”扬起鞭子一挥,骏马得得奔得愈发急快。

越葳看着面前清俊的背影,沉默片刻后放下厢帘。

夜凉露重,越葳再无睡意,沉默地静坐着,那人也再无言语。只余不时响起的挥鞭声和落如暴雨的蹄声回响于静夜里。

寅时入了城,另两驾马车径直回了梅宅。越葳轻轻掀起厢帘一角,驾车人连姿势似乎都未变过,沉默地带着她渐渐驶近巍峨的宫墙。

寅时一刻,沉重的朱漆宫门准时开启,马车恰到了宫门前。

梅弗问停了马,回首看向舆厢,正撞上一双静如深湖之明眸。

面前男子眉间凝着细密的夜露,下眼眶透着些许青灰色,周身清华之气一如三日前所见,又似乎有些不同,如经了一场暴雪的修竹。

看着面前意为扶己下车的修长手臂,越葳未有犹豫,探身迈出车厢,伸手递向梅弗问。在指尖几乎相触时却一抬、一伸、搭于他的腕上,轻巧地纵出车外。

越葳转过身看着梅弗问,正欲启唇,忽闻有人惊喜呼道:“越太医!越太医!”

太医署小僮常山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焦急地道:“你回来就太好了!昨夜我们找了娘子一宿,后来问到陈署令才知娘子已出了宫!”

越葳与钱传瓘出宫一事甚是隐蔽,即便是太医署令也仅知她是领王命出宫,却不知是为何事,去向何处,更不知她将何时归来。

越葳心知必是宫内某位贵女患了急病。还未及回答,耳边响起踏蹄声,梅弗问一引缰绳,驾着马车离去。

常山见左右无人,方低声道:“陈夫人昨夜头疾发作,不能入眠。后请了路医监施针,略好了点睡了半个时辰,此刻又发作了。”

陈夫人陈谨乃钱传瓘生母。

因钱传瓘十七岁时自请代弟入宣州为质,置己身于虎口换得田頵撤军杭州解危。钱镠自此颇为看重钱传瓘,亦赞赏陈夫人教子有方,对其敬重有加。陈夫人在宫中一众夫人中的地位现仅居于钱鏐正室正德夫人之下。

越葳道:“你先去禀告陈夫人。我去太医署取些针药即刻便过去。”

常山一溜小跑奔进陈夫人所居的华安苑,喊道:“越太医回宫了!”仆婢一路通传,将他迎入院内。

厢房门被哗啦一把拉开,跳出个宫装少女。

少女梳着垂练髻,鹅蛋面庞上一双乌溜溜大眼顾盼神飞,浓密羽睫忽闪如扇。

常山认得她是陈夫人的爱女、钱传瓘的小妹文安郡主钱若耶。

吴越王钱镠有子三十余人,却少有女儿。钱若耶生得样貌甜美、性子娇憨,又因着钱传瓘与陈夫人之故,甚得钱镠所爱,视为掌珠。

“昨日还言越太医刚出了宫不知归期,此时便已回了?快快请她来看看阿娘。”钱若耶清脆的嗓音如金珠掷地。

常山禀道:“越太医去太医署取针药,此刻已在来华安苑的路上了。陈署令着小奴去请路医监为夫人施针,小奴方赶到宫门处,正巧碰见梅四郎送越太医到宫门口……”

“谁?谁送的越太医来的?”

侍立门外的留云快速瞥了眼常山,常山并未察觉郡主不觉间拔高的语音,如常答道:“‘北梅南夏’之梅弗问梅四郎。”

窗外丝竹已歇,虫鸣啾啾中偶而可闻几声自温柔乡中醒来的呢喃软语。月溶已经坐在门旁的月牙几子上两个时辰了,她一动不动仿佛与几子冻在了一处,连掌中被甲尖刺破也未觉着痛。

事情若得成,此时当已归。若失败但他脱了身,此时也当已有音讯。若他…… 她不愿不敢又禁不住去想,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跳了出来。

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月溶‘腾’的从几子上立了起来。

灌入的冷风将如豆的灯火扯了扯,屋中物件的影子如浪中小舟晃了晃,月溶的心也颤了一颤。

晕黄光影中那张她极为熟悉的面庞透着掩不住的疲累与沉重,月溶心头猛得一坠!仅他一人而非他们归来,说明事情已败!

月溶急迈一步上前。

梅弗问身子一倾,如覆倒之山重重压向她的肩头。

月溶双手环于梅弗问腰间,勉力将他扶住。隔衣传向双掌的温热、兜头罩下的清冽气息与耳畔紊乱的鼻息,令月溶晃了晃神。

她抑住乱如麻的思绪,说道:“四郎,我扶你先去榻上躺下,我这便去找郎中。”

梅弗问缓慢而艰难地道:“不要惊动任何人。将我的黄檀箱子取来。”

顿了一顿又道:“你即刻去找蔺掌柜,告知他将原藏起不售的那片伽阑木转去四曲桥的百草堂,若有太医署之人来购买此物可售与之。勿令其知晓是我梅氏所有。”

月溶犹豫道:“四郎,你的伤还需人照顾,我——”

梅弗问斩钉截铁地道:“你办事稳妥,此事你亲自去办!”

月溶心中甚为诧异,四郎为何作此安排并令自己即刻去行,且不顾他自身的伤情?但她对梅弗问从不言不,只目中含忧地望了四郎一眼,疾步走了出去。

自华安苑回到太医署,右臂的麻痛复又加重了,胸部的锥刺感更逼近心脉一分。

越葳匆匆在纸上写下一个方子,又取出个青瓷小瓶和一些银钱,对常山道:“常山,请先将此瓶送去给梅弗问,务必亲自交予他手。而后帮我抓帖药,此方子上的药有一味较难寻,要烦你多走几家问问。”

常山接过药方一看,其他均为曾耳闻目见的药材,惟有一样除外, “伽阑木?”

越葳道:“正是。伽阑木出自南海,盛唐之时万邦来朝此木被献为贡品,亦有南海商贾运了长安售卖。彼时虽价重却也不算稀有。而今历多年战乱……,只恐纵然有药铺拥有此物亦珍藏不售。只能试试运气罢。”

常山先去了梅宅,得知梅弗问歇在了莫留阁。赶至莫留阁月溶所居的清安小筑却又被月溶拦在了门外,不许人打扰梅弗问休息。

常山牢记越葳吩咐瓷瓶需亲手交予梅弗问,眼见晨光已绽城中药铺将开门了,便转了身先去买药材。

常山跑了七、八间铺子,终于在百草堂寻到了伽阑木,雀跃着再次来到莫留阁。

只见阁前停了一顶精致的小轿,乌木为杠顶饰象牙垂挂织锦帷幔,心中奇道:“她怎的来到这儿?”

守阁门仆束手躬身恭敬立于一旁,阁门前月溶娘子正与一衣饰鲜亮的女子说着什么。

走得近了,忽听女子提高了声道:“若非梅四郎与郡主有踏青之约,我们郡主怎会纡尊降贵来到这…这种地方。”她轻蔑地瞥了一眼月溶道:“这宅子姓甚?哪有主子还未开口下人便擅敢拦人的?!”

月溶面不改色,仍定定挡于门前道:“四郎与郡主之约,岂会忘记。只是方才留云娘子你也说了四郎与郡主相约此次自灵岩山寺归来后出城踏青,却未约定是归来当日。四郎今日寅时二刻方归,车途劳顿,他且身有微恙,还请郡主允准四郎休养几日再伴郡主冶游。”

留云正待抢说几句,轿中传出一把清音,“四郎有恙?是何恙?要紧吗?”

月溶对着轿帘福了福,道:“偶感风寒,休养几日便好。”

轿中人道:“请转告四郎好生歇息,踏青之事无需挂心。吴越风景各时俱佳,再择他日便可。留云,我们回吧。”

留云盯着月溶赛过芙蓉的娇颜与韧若青柳的身姿,心头又是震惊又是嫉恨。“她竟然生的如此楚楚动人令人移不开眼,竟胜过宫中的夫人公主。”

心中晃过坊间关于月溶与梅弗问之传言。“可恨今日她竟如此嚣张,胆敢阻拦郡主,日后再恃宠…… 可得提醒郡主将这等狐媚之人寻机除去。”

留云转身前狠狠剜的那一眼月溶只视作不见。

常山上前施了个礼道:“月溶小娘子,听闻四郎有恙,我本不该此时叨扰。但越太医交待我将一件物什亲手交予四郎,还请小娘子通报则个。”

那方轿夫方抬起轿杠,见留云做的手势便又放下轿。

月溶道:“何物?”

常山道:“越太医叮嘱我需亲手交予四郎,未得其令不敢示人。”

月溶略思片刻,转身进了园子。不一会儿又出来将常山领了进去。

掌中的青瓷瓶细润沁凉,修长两指拔出瓶塞将瓶中细如素雪之粉倒于掌中,轻嗅了嗅,梅弗问对月溶道:“这是上好的金创药。”

月溶喜道:“素闻越太医医术惊人,她的创药必是极好的。”又疑惑道:“她怎知郎君负了伤?”

梅弗问道:“我归程途中偶遇明宝兄和越太医。明宝兄请我带越太医回西府。”想起越葳下车时三指在他腕上的轻巧一搭,“她的医术确实不虚。”

月溶微蹙起眉,“若她将郎君负伤之事告知刺史,刺史问起……”

梅弗问目光清明,说道:“我观越太医非爱道闲言之人。你去准备些上好的参茸燕窝送过去以表谢意。”

“是。”月溶离去前想起方才之事,犹豫了一下说道:“文安郡主虽未显不愉,她的贴身侍女留云却颇有忿忿之色,在见到我将太医署僮仆领进来时尤甚。”

梅弗问闻言并未有任何表情,月溶悄然退下。

春光洒满庭落,庭院一角的盆中植了数丛蕙兰。花农养护得甚好,蕙兰迎着骄阳一蓬蓬开得热烈而饱满。

梅弗问的目光穿过窗棂,“娇养于御园暖室,与乡间山野的急风骤雨本为两个世界。”

目光移回至莹莹青碧的瓷瓶,连日的疲累与伤痛此刻重重袭来,梅弗问沉沉坠入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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