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越葳睡得十分的昏沉,肢体似不断地下坠下坠,落入无际的深渊。
她张口呼喊,却发不出音;奋力去抓,却抬不起手。各样挣扎,均是徒然。
直到一把柔和的声音穿透黑暗,解了重压。“越葳、越葳……”
越葳勉力睁开眼,室外明晃晃的日头已升得老高。她立即翻身而起,吴行歌一把扶住她。
吴行歌笑盈盈道:“你且慢慢起身梳洗,我去把粥热一热。还有此地的米糕,很是软糯香甜令人吮指呢。”
越葳道:“我昨夜竟睡得这样沉,累得大家耽误了行程。吃食便带着路上用吧。”
她从包袱中取出了几个瓷瓶和小匣子,对钱传瓘道:“刺史,我们这将进入南吴之地,我和行歌不打紧,无人识得我们。你却需得稍作改容。”
昨日诱敌的目的已达,夜间他们已卸了出城时的装扮。
越葳今日所用的乃粘之法。
她在钱传瓘的唇边两腮轻抹微按了一会儿,吴行歌的面前就出现了个虬须大汉。又在钱传瓘的眉上加了些什么,一字剑眉变为粗浊虎眉。仅作了这些添加,钱传瓘便看起来大为不同,由英武的军将变为粗豪的草莽。
吴行歌大生兴趣:“越葳,你的这些易容物什真真好玩。”
越葳抿唇笑道:“你若有兴趣,回到西府后我教你玩。”
“郎君。”村正于屋外唤道。
三人走出草屋,只见村正一手牵着钱传瓘的坐骑,一手拖着一辆驴车,面带歉意道:“郎君,那赵团执拗地认定他兄嫂之死与你们有关,心中不忿昨夜偷偷解了你们三匹马的缰绳。那两匹已不知去往哪里了,但这匹却在树下流连不走。我们村贫无力赔偿,只有这辆驴车…”
钱传瓘抚着坐骑的鬃毛笑道:“我的‘离箭’知我尚在村中怎肯离去。”
他掏出一把铜钱递给村正,“昨儿骑了整日的马她们也累了,这个车厢甚合用,我便买下了。”
他将四面以靛布而围的车厢套在‘离箭’上,对吴行歌和越葳笑道:“我这马夫带着你们抓‘鱼’去。”
吴行歌先上了舆厢,她将厢内唯一的软垫放在对面的位置上,随即伸手握住越葳的左手,将她带上了车。
马蹄‘得得’踏在地面,钱传瓘驾车很仔细,遇路面坑洼不平就避开,或放慢驰过。车中的两名乘客坐得很是平稳。
春阳骄暖,吴行歌举手在额遮着光。少顷,她皱了一下眉,嘟囔了一声:“这天也恁得太热啦。” 抬手将布帘放下。
越葳斜倚在软垫上,头轻轻侧靠在厢柱上,双目微瞑,休养精神。
风掀着帘子一搭一搭地拍在窗框上,越葳微微睁开眼,望着吴行歌问道:“行歌,若我昨日没听岔,傅小鱼可是居于常州?”
吴行歌”嗯”了一声以作答,目光与越葳碰触后落在旁处。
越葳缓缓坐正身子,目光投向吴行歌身后,视线如穿透木质的厢板,“桃李芬芳,竹摇风清。良田沃野,湖泽水乡。”
“行歌,我们已行走了两柱香的时间。我记得这些气味,来时经过的这些桃园竹林,现下正以相反的次序行过。”
吴行歌抬眸对上越葳的双目,越葳的目光如平静却深幽的湖水紧紧攫住她,令她不能躲避。
她抬起手叩了叩厢板,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钱传瓘钻进车厢,吴行歌望着越葳,恳切地道:“越葳,我们忽略了你对气味的敏感,终是瞒不过你。没错,我们正返回西府。你是否也可如实告知我们,你的肩伤究竟怎样?”
越葳本是肌肤胜雪,此时面上却浮现淡淡一层灰色,如落入尘中的梨花。
“弗有大碍,到了常州我自会寻药自医。若回西府则将耽搁不少时日。三十六日已过了五日,我们没有时间浪费。”
“越葳,昨夜在茅屋中检查情况时,你,始终未使用右手。今晨为明宝哥哥易容时亦是。你的右肩,可是不能动了?” 吴行歌的声音更柔了一分,双目紧紧抓着越葳,不容她闪躲。
越葳左手在车厢上一拍,借力跃出车外,立于陌道之中。
阳光将越葳的眉目描上淡淡一层金色,她浑身迸射出不可被说服的坚定气势。
“我养母与怀安何等的善良淡泊,那些人竟对身无寸铁的妇孺幼子下那样的毒手!养父被逼得自废武功,我常常梦见他枯坐坟前眼中那么重的伤痛和无力。耽搁一日,便少一分找到当年主事人的机会!你们若坚持回西府,我决不上车。便是走,也要走到常州!”
钱传瓘沉吟片刻,开口道:“越太医,我送你回西府后立刻赶赴常州,至多迟延一日时间。那内奸既已隐藏了七年,又怎会在未败露前仓促离开?我们既已有线索,必不会让他逃脱。但你的伤却耽误不得,且常州市面上的药材又怎如西府宫中的丰富?”
吴越葳却道:“差之一日,或许便失之杳杳。”
打破僵持的,是由远及近而来的车辕声。
一列三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走来。马匹精壮,毛色油亮。车厢素洁并无銮铃等装饰,侧窗垂着墨色织锦帏幔,一角绣着根斜斜伸出的梅枝,一朵绿萼白梅半含半绽于枝端。
钱传瓘眉眼绽了开来,说道:“还有一法。”
他立于陌道中央,车队当首的马夫一收缰绳,马车停了下来。
钱传瓘问道:“你家主人可在?”
马夫未直接回答,反问道:“你是何人?”
钱传瓘并未在意对方的失礼,向着三间舆厢张望着,扬声唤道:“梅弟!”
修长的一指将中间那辆车舆的帷幔挑起,厢内洁白的软毡上斜倚着的那人清冽的面上现出一抹笑意,应道:“原来是你!来,与我小酌一杯。”
澄澈的一条细流冲入银杯,又滑下喉道,直达胸腔,甘醇冰爽令人大呼惬意。
钱传瓘望了一眼镇着酒壶的冰桶,叹道:“梅弟,你出门在外也有各样法子享受。”
梅弗问轻晃了晃手中的杯,杯中之影变得扭曲破碎,“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宝兄,你怎地在此地?”
钱传瓘答:“正要请你相助。我与宫中的越太医来此执行公务,她受了伤。”
执杯的手一顿。
“我还需赶去别处,而越太医需回西府接受医治。”
梅弗问放下了手中的杯。
钱传瓘呵呵一笑道:“梅弟,你莫不是卜到我们所临的难处,便赶来相帮为兄?”
他见梅弗问似有所思,想了想道:“是了,今日已是二十五,你这是携令堂去灵岩山寺上香归来?”
梅弗问眼神微矇,说道:“正是。家母还了愿,现下正赶回西府。”略停了停,问道:“那越太医伤势如何?”
“她未明言,我判断非为轻伤。”钱传瓘锁着的眉头略展开了些,“但她自己便是杏林高手,又有梅弟相助,待回了西府便当无碍。哦,还要问你再借一匹马。哎,令堂可是在后一辆舆厢中?我去给她问个安。”
梅弗问手臂轻抬,虚虚一隔,再次将钱传瓘的杯斟满,说道:“明宝兄,再饮一杯。家母方才道身子疲累,欲小憩一歇。越太医若不嫌弃,可暂与我同乘。”
吴行歌见钱传瓘进入车厢中已有一盏茶的时间,从她所立之处听不到任何动静,而来人的车夫个个虽状若随意地整理马匹,却始终将她二人罩在眼风之下。不由得忧心渐起,忍不住向车厢走去。
突闻得“哈哈”的畅笑声,钱传瓘掀开帷幔步下车厢。
钱传瓘走到越葳身前道:“越葳,我与梅弗问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很可信赖。他可护送你回西府。”
越葳垂目低眉,沉静不语,似在思考什么。
吴行歌想起莫留阁中那月白长衫清冷的身影,不由问道:“明宝哥哥,将带着伤的越葳孤身一人托付与他,你很信得过他?”
钱传瓘望向帷幔低垂的车厢,目中有着如春日草芽破土而出般的欣然的光,说道:“我们,是过命的交情!”
令越葳犹豫的,并非是否回西府——先前她坚持的是不能令钱传瓘为了送自己回西府而耽搁了时间。而现在毋须钱传瓘将她送回,他可即刻赶赴常州。她也愿意信任钱传瓘对梅弗问的判断。
令她思考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抬起头,对吴行歌递出一个勿虑的微笑,走向马车。
慢且稳的步子落在道上,行过为首的车夫,经过第一辆车驾。
套着第二辆舆厢的黑马呼呼地喷着气,墨色帷幔近在眼前,似乎能闻到绿萼白梅散发的幽香。
白梅忽地飞去,日光洒进舆箱中,明暗交错间慵懒地倚着的那人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越太医,今日一早鹊啼枝头,原来是告知梅某我这么快便可再见国医圣手之面。”
目送马车离去,钱传瓘与吴行歌各自上了马,调转方向往常州而去。
“明宝哥哥,我听闻那梅弗问平日居于西府。他为何会经过这荒野之地?”
钱传瓘道:“他的身世颇为可怜。其父为家族中坚人物,原定的承继祖业之人,其母非正室。他出生那日其父正在外经商,突发急病而死,竟与他的生辰同一时辰。他出生即失父,又被视作克父的灾星,为家族所不容,更为父亲正室所恨恶,而祖业落于二叔之手。正室将他们母子俩逐出梅家。其母绝望之下带着他投河自尽,被灵岩山寺的僧人所救。之后在其小叔的接济下艰苦偷生。其母祈愿弗问得以重回梅氏,认祖归宗。后梅家几支的男孙均早逝,终在六岁时被族中长辈接回祖宅。其母自此每月都去灵岩山寺上香还愿。”
吴行歌感慨道:“原来如今人人艳羡,无限风光的梅弗问曾有如此艰辛的过往。”
钱传瓘低叹了一声,“他回梅宅后并未苦尽甘来,仍被二叔所忌,甚至加以暗害。其母以身相护亲尝弗问的每一吃食,某次不幸中了毒虽救回性命却大伤了身子。”
吴行歌感慨道: “听闻梅弗问事母至孝,原是因此。他们母子相依熬过如此多的困苦凶险。他虽身世坎坷,上苍却赐他惊人天赋,十数年间将梅氏发展得如此壮大。”
“世人多知弗问广袖善舞,经商有道,却不晓他另一所长。那却也是我请弗问相护越葳的原因之一。”
望着吴行歌不解的眼神,钱传瓘狭了一下眼道:“他,自其母中毒后便苦研医书,他的医术,不下于寻常太医。”
车外燕啼莺鸣,厢内软毡丝毯,厢内二人目不相交,皆静默无言。梅弗问自斟自饮,仿佛舆厢内仍只是他一人,越葳落落大方的选了个舒服之处倚靠着,心头却难以放松下来。
狭小的空间内有什么正流动着,缓慢而压迫。
她闭上双目假寐,右臂的麻痛比之今晨更盛。清邪丸虽大大压制了‘僵心冻尸粉’的毒性蔓延,右胸处的轻微麻刺感却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毒性仍缓慢且不可阻滞地向着心脉侵去。
额头沁出一滴汗珠,又是一滴,渐渐细密,背脊也沾上一层凉湿。她说不清是因为痛,或是这帷幔四垂的厢内的热。
汗越发的细密,而痛感却轻了些。不止是痛感,越葳觉得自己也轻了些,彷佛漂于水中的浮木,又似如丝细雨中风卷起的油纸伞,飘飘无所依,唯向花中去。
花?这花香………脑中闪过一丝清明,这香,非寻常的宁神香,方才上车时还未有异状,他是何时又是如何添加的这味药?
这药是……?熟悉的气味,名字于脑中几乎呼之欲出,却被脑中的那层纱蒙住,纱渐厚渐沉,卷着她不断坠落、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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